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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苹果是因为被叫做苹果,才开始拥有了一切苹果的属性。

人类也是会在不知不觉中符合他人期望的生物。

那种期待,将会成为强烈的约束着谁的力量。

于是,才会有所谓的“美人”、所谓的“王子”。

优雅也好,英勇也好,所有的一切,全都是从一开始,就被决定好的事。

所以不被期待的人,堕落成魔。备受期许的人,上升为神。

——决定神魔的,从来都是,最最渺小的“我们”。

被退回来的丝带,收在一个锦盒里。

在那个柜子里,除了这个锦盒以外,其实还有其他九十九根丝带。

红色的、黄色的、各种花色的……耿荻挑出了他觉得最美丽的颜色,送给他认为最美丽的叶珍。

被拒绝的刹那,激起的杀机……现在已经飞往不知名的地方。

秋天过去,冬天到来。

房间里却比往年的气温要暖和。

“你在我这里,没事吗?”

已经开始在衬衫外套上毛衣的青年,问着把衣袖绾到手肘帮忙掰青椒的女子。

“没事啦。反正这几天他又忙起来了。不睬我。”她说着嘟起嘴,眉梢眼角却并没有太多不满的痕迹,“不过呢,我们已经约好圣诞他要陪我过!嘿嘿……”用鼻子发出得意的声音,“我们要参加学校举办的大舞会哟。”

“这样啊。”

声音里有微微的震动。耿荻看着叶珍。

只是因为她很闲,所以才和他在一起。

——像这样的话,以前一定会冷笑。现在却开始觉得无所谓了起来。

在学校的什么建筑里面开舞会,真是幼稚——却其实微微羡慕。

“可是……”停下了摘菜的手,叶珍垂头丧气,“我其实不会跳交际舞。”虽然很想很想和景岚一起跳,在大家的面前跳舞的话,就等于公开了两个人的交往。总觉得有稍许虚荣的炫耀感和伴随而来可笑又真实的窃喜。

每个女孩子都曾有过做公主的梦。

虽然现实中,就连君主制帝国也在不断递减王子根本濒临灭绝。还是可以在特殊的场合,过一把当公主的瘾吧。在景岚的臂弯里,穿着蓬松舞裙的自己……

“哎呀,不说了!”

笑着把青椒扔一个过去,觉得幻想这些的自己实在太花痴了。

可是被青椒砸中的人,脸色有点苍白,但却一点点地笑了。

“叶珍。”

总觉得耿荻最近很怪异。

偶尔走神,偶尔这样叫她的名字时,虽然不会口吃但是很紧绷。同样的发音,被他一念,变得很郑重。

“嗯?”害她总以为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我可以教你跳舞。”

叶珍眨了眨眼。一瞬间觉得是不是听错了?

来耿荻家吃晚饭,也不是第一次了,所以很放松。她脱了外套,只穿着高领羊毛衫牛仔裤,绑马尾巴,手上还全是青椒汁。

而坐在轮椅上的青年,在不远的地方用难以启齿似的表情瞧她半晌,微微地笑了,“虽然我是这个样子,但我想普通的华尔兹,我以前在学校跳过。所以还是可以教给你。”

那所学校有个传统。

三年级毕业的时候,会跳社交舞。

他虽然只是初一生,但因为当时男女生人数不等,也被学长请去充过人头。

“呐。怎么样呢?”他说出的话,不知为何,有些微微发抖,“我只要看过一次的东西,就不会忘。所以……”

“呀。真好。”

叶珍这样说着,其实脸上的肌肉很不自然地在抖。

因为她忽然很想哭。

她觉得不管是同意,还是拒绝,为什么都很残忍?

她虽然平常大而化之,但是她很在意的,在意不要碰触到别人的伤口。

坐在那里的青年,露出高兴的笑容。

他完全也不在乎他腿上的残疾,不……叶珍觉得他其实很在乎,证据就是,相处这么久,她从来没有看到耿荻把盖在腿上的羊毛毯拿下过一次。不管是秋天,或者盛夏。他是那么不愿意被人看到他的不完美。可是他说,他可以教她跳舞。

这份高贵的友情,让她变得不敢拒绝说不用。

“可惜我一个人住,”他说,“没有长裙可以给你替换。”

叶珍努力开朗说:“这样不就行了吗?”她抽掉盖在耿荻电脑上的那块遮尘布,围在腰间,轻松地打了个结。

又拿起自己的红披肩,围在肩膀,故意明艳地扭腰摆出西部电影里艳舞女郎的姿势向那一边的他隔肩抛媚眼。

他不负所望地笑了。

露出牙齿,又齐又白。

他欢喜时的笑容像一个孩子,猛然间发觉却觉得心头触动。

忽略过、压抑过、努力跨越过、无视那感觉。

她向他走过去,他向她伸出手。

窗外,月华弥漫。上升到摩天大楼。

微妙地洒下月晕,照亮客厅一角。

他给她念拍子,指挥她数到第几下要转身第几下要抬脚。

而他就在被月光浸透的那一角,转动白银色的轮椅,前进、后退。那些代替了血肉帮他行走的灵活轴承,就是他的腿脚。

左退,右进。

错身,转弯。

她的脚跟踢起曳地的桌布,那里在错觉的映照中变成华美璀璨的长裙。桃红色的披肩,令人脸色绯红。他喜欢她鲜艳夺目的样子,就像是特意来装点他苍白的人生。

每一个翩翩转身,都是回眸时视线交流。

每一次指尖轻握,她都要微欠腰身。

可是为什么,舞如流水畅然?他是最最厉害到恐怖的老师。

只是凝望他的眼睛,她觉得她就可以知道要怎样舞蹈。

一直也凝视的话。

就像第一次认真地看了那双透澈镇定的眼睛。

那其中本来有着怎样的风景呢。

想要探邃,于是进前。

忽然害怕,于是后退。

这是隔着距离的舞蹈。

却又像从未曾有过如此接近。

他很美丽,也很英挺,月光染上他的头发,像霜花。他一点点地笑了。两个人开始放弃舞步,就地转圈。像两个孩子,身影变迁。

穿着粉红衣裙胖呼呼的小少女头戴花环。

像小傧相一样的男孩子穿白色西装害羞微笑。

喷泉池喷出被金色阳光串联的水珠。

这一定是根本从未曾存在过的记忆,只是月光剪影错落搭构的魔法碎片。

她忽然只能看着他。

至少,是在这一场舞里。

不明白是怎样的感情在操控。

令人眼眸涨涩,使她鼻腔发酸。

然后蓦然。

就像舞会总是蓦然结束。

他们都停了下来。

宫殿安静。

呼吸绵长。

注视着对方的样子。

像不希望这张脸孔在今宵月夜里被谁融化。

注视着她的舞裙。

希望岁月留情永不将那方桃红沾染褪旧的色彩。

只在一瞬间里,他的爱情得到升华。

然后,现实降临,承受了太多回旋力的轮椅,忽然像要戳破梦幻,倒向一边。他并不狼狈,就像这种事其实发生过无数次,只是伸臂以近乎敏捷的姿态把自己撑了起来。

羊毛毯掉落了。

她终于看到位于膝下的空空的裤管。

她的心里也像被吹入冷风,骤然地替他感到了寒凉。

小心翼翼地靠近,蹲下,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他的裤角。

“为什么荻不安装假肢呢?”装上的话,就可以走路,也可以跳舞。至少,他看起来可以和正常人一样,也可以更加方便地生活。

他却慢慢地回答,秀雅的脸孔有着微妙的倔强,“因为我不想要站起来。”

要是站起来的话,就需要面对很多,很多事。而他再也不想要用从前的角度看待这世界。

“可是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真正地跳舞。”她抬眼望着他。

苍白脸孔的青年,只是抿了嘴唇,没有说话。

叶珍讪讪地说该回去了,就提前走了。

临走前,回头道谢,说回家以后也会练习跳舞。谢谢他。

他也微笑着向她挥手。

心里有一角,悄悄地破了。

他再也变不回意气风发信赖着大家的十二岁少年。

忽然意识到逃避承认的这一点。

这一点这么残忍,却是唯一真实属于他的。

她就像美梦。

但是一定会结束。

不管愿意与否。

不管怎生留恋。

他想起小时候,班里有个很笨的小女孩。常常向他请教功课,有时,他就绕路去那女孩子家小坐帮她讲讲数学题。然后,他要走时,女孩子总用一种渴望的眼光看着他,央求说再五分钟,请再坐五分钟好不好?

那时心软的他,总是为难地笑着回答,那就再五分钟。

他并不明白为什么女孩子要要求这无用的多出来的一定会结束的五分钟呢。

直到很久以后的现在。

他终于懂了。

可是已经不会有女孩子再用那样渴望的表情看着残缺的他。

转过脸,用手拉开窗帘,连月亮都随她的离去而落下。

窗外永远只是暧昧而又阴云晦暗的夜影。

电话响起。

他没有动。

于是转进自动答录系统。

“郑殷先生,有一件要紧事需要马上得到您的批复……”

眼眸空虚凝转,他的手扶在轮椅的操纵杆上。寂寞轮声发出辘辘响动,如寒鸦踏破湖面月影。

“喂……”白衬衣袖口微掀,有一颗袖扣没有系好,单薄的手指按动通话键,微尖的下颌抬起,他注视着对他来说比一般人还要更高的天花板,以一种叹息的音调回应,“我是郑殷。”

“先生。有关上次说起的那件事,宁先生说他等着您的回复呢。”

“我需要考虑。”他就着仰头的姿势闭眼揉捏内眼角和鼻骨间的穴位。

“那……”电话那一边的人迟疑问,“我该怎么回答宁老板?”

失落和不快感缠绕上来,郑殷习惯性地咬了下拇指。如果是某人在这里,一定不需要问,也知道要怎么回答。笑了笑,他嘲弄自己竟然思考这种并不存在的假设。

“你对他说,耿先生活着时就没碰过毒品。我们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所以需要慎重。”对方也不是傻瓜,适当婉拒应该就可以了吧。

放下电话。

把轮椅向后放低,就变成一个宽松的躺椅。

像得了场重感冒,他吸吸鼻子,懒得到床上去,直接伸手把衣服拿过,盖在身上,又把膝上的羊毛毯往上拽了拽。

他还是不要安什么假肢比较好。

这样他就随时可以躺在椅子上,连被子也能节省一大截。目光漫垂,碰到地板上的清凉月光。睫毛缓缓地眨了眨。

他缩起身体,却又向着黑暗避光的地方,伸出手臂。

双手的拇指交错,墙壁上就出现了有翼的黑影。

适当地挥舞其余的手指,就像有飞鸟的剪影跃于壁上。

“这是大雁。”

习惯穿着黑色风衣的长发男子,蹲在地板上,双手以交错的方式按住双肩,随后慢慢地收拢靠近中心点,慢慢滑行在脸孔前交错的手臂终于用拇指相挂,其余八只手指向外一振缓缓拍打。

“你看。很有趣吧。”

“大雁……”坐在轮椅上的孩子也学着他的样子伸出手,用手影在墙上投下飞鸟的样子。

“大雁的腿很短哦。但是他们有很大的翅膀,所以可以在飞在天上。”

“……”

“荻也是这样。”

“我吗?”

“嗯。腿不行,但是有了翅膀。那就飞到天空吧。”

男人对他笑着,墨黑的眼瞳几乎占据眼框。

“我来教你飞翔。”

男人的手在墙上投下大雁的形状,孩子的手投出稍微小一点的雁的样子。

“你是大雁,我是小雁吗?”

“哈哈或许就是那样。”

手指垂下。郑殷慢慢睡了。

在睡前他想着很久以前的事。想着他还是少年,而耿墨仪也还在身边。那时他的心来不及犹豫,也不能够动摇。然后脑有所思,就又做了那样的梦。

梦中他飞到天空。

有个红裙少女,站在海边,向他伸手微笑。

她说来吧来吧,你摘了翅膀,就可以回返人间。我会送你新的腿哦。

他承受不了那艳丽红裙的诱惑。

于是抛弃了羽毛。

就像仙女扔掉了羽衣。

海边景色骤变。

海水褪去,由蔚蓝变作焦黑。露出大块暗色原石。地面充斥黄砂龟裂。每走一步,都有风砂迎面袭来遮掩口鼻。每一步都钝重且痛。每一步都痛不欲生。

他的背上长出鳞片,却又从那里坼裂。

像有谁活生生的从内部撕裂,然后真的撕裂。

背上的伤口里长出一只手,那只手斥责他,揪住他,不准许他回头。那只手很快长出黑色羽毛,挣扎着变回单翼。拉扯他回到自由自在的天空去。

狂风忽起。

他的脚步踉跄。

终于离地。

只是离开一厘米……

大海又再蔚蓝。

花香再次盈暖。

翅膀像手臂一样的搂抱着他,诉说甜蜜耳语。

他留恋这个温暖,却又挣扎痛苦地知道天空才是地狱。

从左颊的肌肤那里,有什么被片片撕扯。他就要融化在这个挣扎里。他距离少女越来越远,但是有眼泪忽然从眼瞳堕下。每流一滴,他的身体就增加一倍负重。那只翅膀渐渐无法再承负他的重量。

“摔下去,会死哦。”

有黑衣的男子忽然现身对面。

他英俊漂亮,长发如子夜闪耀。

不停地堕落令人恐惧。

少年伸出了手,却只碰到镜面般的触屏。

男人看着他,带着丝毫不变的微笑,他说:你要自己飞起来。快点抛弃人类的东西。道德也好,同情也好、怜悯、爱……然后你就将变得和我一样轻盈。

在梦里,做出了怎样的选取呢?

郑殷他醒了过来。

嘲弄自己地笑了,也许这就是他风格的选取。

他从来厌弃选择,他总是不停逃避。

每个人类都是背负着重量而生存。

每走一步都会钝重且痛。

但在这些负重里总有一两样如幻觉甜美。

它令我们宁肯步步艰辛也要奋力向前。

郑殷已经扔掉了那些东西。他扔得特别彻底。甚至连郑殷这个名字他也早就不想要了。但是只要你活在人类的世界上,你就会不断地和一些事物、悲欢,甚至是眼泪相遇。在难以觉察的每个瞬间里,无法回头看到的背上,就被神的使者偷偷放上了新的负重。

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神明更狡猾的存在了。

他总是给我们九分苦楚,半缕甜蜜。

“从前,有一个三角饭团,他总是非常自卑。因为无论他怎么低头,都只能看到他只有一身白米。而其他饭团却都有着很大的梅子。”

“其实是因为梅子全都放在饭团的背后,所以他看不到自己的优点对吧。”叶珍嬉笑着接道。

“什么啊。”耿荻微微笑,“你知道得很多嘛。”

“因为我博览群书(漫画书)啊。”

那个跳舞的晚上,像被塑料压模陈封搁置。再见面时,叶珍和荻谁也不再提了。照例地随随便便找相互无聊的时间,一起逛街喝茶。照例地在叶珍唠叨自己今天怎么笨拙的时候,耿荻讲有趣的话让她再度微笑。

虽然全都只是不经心的小事。

叶珍却觉得耿荻已经变成了很重要的朋友。

已经不是单纯打发时间而在一起可有无有的那一种……她想把耿荻上升到心灵挚友的位置上去。

当然,那个位置还远远不能动摇景岚的地位。

但若是为了和景岚在一起,拒绝了耿荻的邀请,她就会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就像是替被她拒绝的耿荻在难受。

不过这样的事,也很少发生就是了。

“我啊。为了和你在一起。”叶珍向景岚诉苦,“都推掉了朋友的约会。”

“什么啊。”景岚不以为意,“你不是一直这样吗?”

叶珍气恼,“哦!我一直这样,就变成理所当然我应该这样吗?偶尔也应该由你来配合我的时间啊!”

“但是我没办法。”

景岚没有说谎。

需要他出面的事就是非去不可的事。

叶珍只是与人游乐,哪边该作出牺牲是很自然的选取。

“那到了圣诞舞会的时候。你会不会也突然有事,就又不陪我了?”

叶珍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挑剔这些,变得容易哭和发脾气。

“我会尽可能不让那种事发生。”

“讨厌。你回答得太物理了。”

“拜托。”景岚惊愕,“世界上有这样的形容词吗?”

叶珍不依,“你应该说‘我会搭乘月光去接你’。”

景岚嗤笑,“我愿陪布鲁诺烧死在鲜花广场。”

纵使外表秀丽,景岚的心还是很大男子主义。也就没办法理解叶珍渴求的那种小女孩儿的浪漫幻想。

但是他喜欢叶珍。

他懂得不和喜欢的人讲道理。

他从她身上汲取过太多温暖,他也愿意带给她更多的欢愉。而她的愿望又总是那么小,那么容易被满足。让人觉得可爱可怜心生怜惜。

“圣诞节那一天,我要在学校参加舞会。”他叮咛郑桑,“不要给我安排任何事。那一天。”

“这很有难度。”郑桑表示,“许多公司都在那一天有庆祝,包括郑氏。我尽力而为,但也希望你能短暂露面。”

“让平嘉凌主持。”

“那不可能。”郑桑提醒他,“他姓平。”

“请老爷爷出来。”

“他来了第一件事就会问你在哪里?”

“那你呢。”

“我只是一个秘书。”

景岚失笑,“你的权限相当于嘉凌。”

郑桑瞧着他,挑选用词:“那是靠经营。”

景岚别头懒得理他,却看着阳光下搁置膝头的文件说道:“你还是看好你赖以为生的那些墙角比较好。平嘉凌打它们的主意不是一天两天了。”

“那是先生留下来的无形财产。”郑桑报告,“由我替少爷掌管。”

“我有时怀疑你是他私生子。”

郑桑笑了,回答得很大胆,他说:“如果我是,世界上就不会有郑晓微。”

“……”景岚安静片刻,“你说得对。”

郑桑也安静片刻,“先生把那些人脉留给我,只是因为除了我没有其他合适的人可以把握它们。”

景岚不接话。

他又说:“但我是你的人。”

景岚皱了皱眉毛,摇头说不,“你是自由的。随便愿意怎么做都可以。”他回头向他笑,“即使想要扳倒我也是可以的哟。尽管来。”

郑桑容忍地笑了。

“那并非我的愿望。少爷。”

“萌萌去了哪里?”景岚扭转话题。

“和猫在一起玩。还有铃子小姐。”

“谁是铃子?”

“萌萌小姐最近的密友。”

景岚犹豫片刻,掀唇问:“安全吗》”

很久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但现在他觉得有人主动靠近,最好调查清楚。尽管世界上不是每一件事都是人为刻意,但他很害怕意外事故。

“查过,是很好的女孩子。小姐和她做朋友,有很多好处。”

“也许这就是萌萌近来终于安生了的缘故。”

他悻悻点头。

结束了短暂的见面报告,拿了衣服,他要返回公寓。他几乎已经习惯住在那里。在格局比较小的地方,或许人也会易于安心。

到达的时候,叶珍已经先他一步,用他给的备用钥匙进去了,正盘坐在地毯上摆弄一个手掌心大小的数码相机,一边还得意地嘿嘿笑。

听到开门的响动,叶珍头也不抬就先向他伸出手臂,璀璨笑道:“我买了索尼T2好可爱!决定命名叫小蓝!”

景岚黑线道:“我知道它还有另外三兄弟,分别叫小红小黑和小白。”

“反正只有四个色系。”叶珍嘟嘴仰躺,一边朝景岚喀嚓拍摄。

景岚伸手挡脸,“别照啦。从那个角度往上拍,你要把我拍成傻瓜吗?”她格格笑着不听,照例按个不停,他扑过去抢夺。相互作势抢个几下,她懒得再争松手让他夺走。翻了个身,他满足地趴在地毯上,翻看叶珍收藏在相机里的相册。

“这款已经过时了。T300比较好吧。”景岚倾向于功能的实用性。

“但是你看,T2的相册会自动添加镜框背景。被这些花边一衬,连随便照的照片也变得好可爱。”

“总之就是很适合来欺骗无知的女人就是了。”他嗤笑。

“哼。不好意思。我就是无知的女人……嗯?”叶珍偏过头,因为景岚在身畔的动作骤停。他一瞬间脸色变得震惊。叶珍瞪大眼珠,发觉他周身都变成僵硬,保持着撑臂起身的姿态动也不动地盯视掌中相机。

他在看什么呢?叶珍忖疑地探过头,隔着肩膀,看到相机里的那桢照片——是手捧咖啡杯正在杯子边缘处柔软微笑的耿荻。

“你在哪里照的?”

景岚的脸色变得冷硬,语声低沉,坐了起来。侧面看,线条美丽得不像话的侧颜,却让叶珍沾染了他的不安。

景岚心中更是震撼。

为什么在叶珍的相机里,竟会出现郑殷的照片!

不等叶珍回答,他擅自往后翻看。

手中按扭飞快闪动。

背景是某一家茶饮店。

郑殷和叶珍一齐向镜头处挥手微笑。看得出是利用简略的自拍功能。有些照片照得七扭八歪,甚至还有拍歪到天花板上的,但是全无例外地摄下了二人相处时自然流露的亲睦氛围。

冀望叶珍只是随手拍下路人的巧合,也被这些合照迅速击沉,景岚的心里很快就被不安的碎片填满。

“你怎么会认识他?”他甚至一时间,没有注意到他的语声尖锐,态度吓人。

“怎、怎么了吗?”叶珍从来也没有见过景岚这样严肃,一瞬间被吓到了,“这是我朋友啊。因为你都没空才会叫他陪我买相机……”气息弱了下去,她不安地窥伺景岚,以为他有所误解,“我们是很清白的朋友你可不要乱想。”

“我没有乱想。”

微微叹息,视线中的景岚眉头紧皱,容颜因超越普通人的端整,也就有一种特别慑人的威力。

“这个人是我哥哥。”噙了一缕超越了为难可以形容的复杂笑容,他看向叶珍。

叶珍只觉脑中一片空白。

像被充进好多茫茫雾气。

“哈?”她愕然探颈,“不可能啊。你叫景岚,他叫耿荻。难道你们是同母异父?但是、但是荻他已经没有家人了他说过……”

“他骗你的。”

冬日的阳光,常常不是不足够,就是太耀眼。

这一刻从景岚身后射过来的白渗渗的光线,也是如此,刺痛叶珍的眼睛。

“他是个可怕的人,而且心理变态。心地残忍,手段暴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景岚冷冷地讲,一边抬起下颌微微摇头,“没人比我更了解他。”

“不可能……”

叶珍小小声地直觉抗辩。

景岚焦躁了起来。

虽然外表还保持镇定,其实他心里也非常惶恐。

郑殷总是这样,要破坏他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

茉芽也是,紫荆也是……这一次轮到叶珍了吗?他还是太不小心了,早知道他就不要带叶珍出入那些公开场合,也许这样就不会……

“我不知道你怎么会认识他,不过我可以肯定一切都是他有预谋的!他全部是在骗你。”景岚告诫她说,“他是危险人物,不要再和他往来!”他开始不耐烦地站在那里,自行动手把叶珍相机里贮存的有关那个人的照片一张张删掉!

而叶珍还有点反应不及地束手站立,她惊讶地瞧着紧皱眉头的景岚,和一张张消失在相机里的照片……

好混乱。

说什么耿荻是景岚的哥哥?

不对啊。

景岚的哥哥不是另有他人吗?

还说荻在骗她,说荻很可怕。

她困惑地伸手去拉景岚的衣角,不明白他的脸色为何那样差,“景岚。你说荻骗我,可是荻他究竟可以从我这里骗走什么呢?”

对啊。

她又不是千金小姐,也不是哪个机构的情报人员。

欺骗她根本得不到任何好处。

反而是她一直、一直也从荻那里汲取到了很多温柔。

那个总是穿得单单薄薄的青年,最近被她训斥,才开始穿上了套头的深蓝毛衫。清秀高雅,不爱说话却并非不善言谈,真心地笑起来时眼底就有一份天真的柔软。

第一次见面,他借手帕给她。

啊……不对呢。真正的第一次见面,是几乎就要消失在她记忆中的某个雪夜里。

明明她那么冒失,可是他却没有生气。

耿荻总是对着她笑。

开心的事,难过的事…渐渐地,她都喜欢对耿荻说。

因为耿荻是永远也不会嘲笑她的朋友。

就在不久之前的昨天,耿荻还在和她一起讲梅子饭团的笑料。

她说想要买一个数码相机。

耿荻明明身体不方便,却还是肯陪她一起逛了好几家商场。

她说银蓝色的T2和银白色的T2全都好可爱不知道要买那一个好,耿荻说既然一样可爱为什么银白色的要贵呢那当然买蓝色的喽。他们相互对拍,还在咖啡店里坐了很久很久……为什么岚突然要说,这个对她这样好这样好的朋友,是在骗她呢?

“我、我没有办法理解这样的事啊!”

叶珍费解地看着自己张开的双手,骤然加大了音量:“景岚你是不是认错了人,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但是脸孔被啪地拍住。

很近很近的视野处,是用双手牢牢固定她脸孔的景岚那么认真到可怕境地的表情。丝丝绺绺垂下的黑发飘散遮掩着细长眼形中像猫儿一样竖立起来的淡金虹彩。

“我不知道他和你说了什么。那个人一向最擅长蛊惑人心!但是他是连自己无血缘的妹妹也可以欺骗利用的对象。是连自己的父亲也可以暗杀的人!他就是可以没有理由地做一些让我们都不明白的事。因为他是疯子。他太过疯狂。”

“疯、疯子?”

“对!他接近你的唯一目的就是伤害你。通过伤害你来伤害我。然后他就会很快乐!”

手掌中的脸孔愕然上抬,问他:“为什么?”

“这……”他不自在地收住嘴。

“他不是你的哥哥吗?那他为什么要伤害你?为什么伤害你他就会快乐?”

景岚张张嘴,又合起来,最终无奈地皱眉,“因为他恨我。”

“……”

他转过头,看到叶珍默默站在地板上,双手垂立,眼睛里却满是不信任。他知道这样的事,她一时无法接受。可是他说的才是真的。

事实上他现在也在惊骇莫名。

他以为他摆脱郑殷了,结果那家伙还是如影随形。他觉得好累啊。那个人要报复他到什么时候才会停止?

他也许是有不幸,可他的不幸又不是自己造成的。

景岚真的无法理解。

他只是想要保护叶珍,让叶珍离那个不可理喻的疯子远一点。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再看到有人丧生,现在的他已经长大了,他绝对有自信会保护自己爱着的人。

一回头。

看到叶珍已经开始坐在门口,背对着他,穿起了竖领羽绒服,窸窸窣窣的在系鞋带。

“你干什么去?”

“我要去找荻。我要去问他啊!”

回头,是一张意外写着愤怒的脸孔。

景岚怔了一下,来不及阻止,叶珍已经冲出家门。

心里有事的时候,人就会有一种超常的力量。隔绝了其他五感,比如感觉不到冷风吹在脸上的涩然。

会比平常跑得更快,整个人所有的意志集中在了一件事物上,被拧成长绳。对于其他,可以暂时全都视而不见。

但是怔怔的,不明所以的,眼泪还是掉落下来。

叶珍一边快步走,一边抬手擦眼泪。

她不要相信景岚的话。

她不想知道人家和她在一起,结果是因为想要骗她这么荒诞的理由。

握紧双拳,遮挡双眼。

她站住哽咽。

她不想把快乐的记忆,变成被删除的相片。

在些微线头被浮显的时候,理性尚未察觉。

直觉已经启动,那里将会隐藏更加巨大的不安。

但是当齿轮开始转动,就没有人可以让它停下。

叶珍已经站在耿荻门前。

她伸手,按门铃。

喊:“耿荻,在家吗?”

其实希望他不在吧。

有碎片正堕落而下,如此诉说喁喁低语。

门从内侧被拉开,一点一点,光线偏移照亮。

清秀的脸庞溢起微笑。

坐在那里的人,披着毛衣,“叶珍?怎么突然过来?”

他上下打量着她,看着她挺胸站立,双腿微微颤抖,没有背包包。脸上有莫名情绪。

“他说你在骗我。”

毫无预备,那个女孩子突然顶着一脸委屈、以近乎发泄的语气这样没有头脑地说着。

“他?”

细细的眉毛不解地微挑,一脸困惑如此诚实。

但在叶珍眼中,已经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

“景岚、景岚说你是他的哥哥。他说你是……你是……”那样的话,怎样也无法对着这张适才还在向她展露微笑的脸孔说出口。叶珍懊恼又失望,有一个声音在偷偷地说着,景岚嫉妒耿荻和自己太亲密,因为这样,才不惜诋毁他。但是不管是理智,或者感情,她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耿荻不应有理由骗她。

那景岚更没有。

这一边打开房门的青年,听到景岚二字时,眼睛里刹那冰寒,瞧着涌现在少女脸上的委屈……又飞快地破碎消减。

他低下了头。

咬住嘴唇。

左手开始抚摸他的右手。

细微的小动作里所暴露的不安,究竟意味为何?

“真的吗?”他什么也不说的态度,令叶珍更加不安,她原本就不是十分有耐性的人,现在更是焦急地加大了音量。

“名字也是骗我吗?景岚说你叫郑殷!”

“那他为什么叫景岚呢?”青年头也不抬地嗤笑着。

只在一瞬间里,叶珍觉得他竟然真的有和景岚相似的地方。可竟然是在这种残酷之处……而且被耿荻这样一讲,她才意识到震惊时没有在意到的地方。

“我本来,就还有耿荻这个名字。不……对我来说,这才是我的名字。”青年有些偏执地咬字,“把我自己喜欢的名字,告诉我喜欢的人,有什么不对?我没有对你说过谎言。我怎会知道你男朋友就是那个人。若是知道……”

若是知道。

会怎样呢……

至少……

至少他就绝对不会再和她有任何牵扯,更遑论什么成为朋友。

“如果知道的话,就会更加骗我吗?”叶珍轻轻地问,手指揪紧胸口,“景岚说你是坏人,景岚说你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你恨他,景岚说你只是想要伤害我……”

青年的手握住膝头的毛毯,越握越深,终于忍不住厉声抬头:“我没有!”

“我没有骗过你,我没有对你说过我认为是假话的语言!”这是真的,所以他看着她,眼神里依然带有柔软的孩子气的委屈闪光。

这个城市,其实不是想象中的那样大。

一个人,遇到了另一个人。相望已投契,一见便欢喜。

说出来,不过就是这样的故事。

他没有打算骗过她,也就自然没有调查过她。其实他对她比任何人对她,都要来得更加单纯。如果说想要利用或谋求什么,也仅仅只是想要谋求到对方本身。

什么才叫做谎言呢?

那有着因人而异的种种定义。

即使不需要依托语言?

只要令对方感觉受骗。

就等于说下了不能被原谅的谎言。

叶珍站在那里,因为门开着。冷风也不断地随之灌进。

她瞧着他。

心里不断说着。

他明明就是有骗她。

他说他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

他装成那样可怜。

可他连名字也是假的。

“叶珍!”

这个时候,景岚跑上这层走廊,景岚单手扶在楼梯拐角,于身后喊她。

叶珍回头,就看到他正气恼地瞧着自己,伸手过来,“你看这些就明白了。”他的眼神完全也不去看她身后的荻。叶珍接过来,那是一些照片。

叶珍飞快地扫瞄了一遍。

照片里的荻虽然还小,但样子无疑是他,正和家人在一起,那其中也有景岚。所以他真的是他的哥哥……所以……

所以耿荻也好,景岚也好。

无论哪一个人,其实都在骗自己。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

觉得被耿荻欺骗,特别严重。

也许是因为她相信景岚。

相信景岚所说的那些话。

就算听起来是那样的惊悚。

但是还是选择相信他。

照片从手中滑落,有一些被刮到了大门敞开的屋子里。

叶珍的羽绒服随着她的扭身抖动。

郑殷瞧着,瞧着她一点点地,离开了自己。

眼眸中,有什么迅速地被覆盖。

接着……

碎掉了。

父亲拉着弟弟的手走过眼前。

景岚拽着叶珍的手离开他身边。

为什么他生命里所有重要的人,所有他试图去爱的人,他渴望被爱的人,都被那个少年所褫夺?

你明白那样的感觉么

就像大脑一片空白

旋即有一只手掌

活生生地在脑中扭拧

像大脑的头盖骨被掀开

有人直接握碎了脑浆啊

令人混沌的钝痛

意识渐渐地不清醒

整个人为何陷入麻痹感

好像伤心得已经无法体察伤心为何物

好像自己已不再是自己

只是存在于这里近似于桌子地板某种水泥属性的物体。

伸出双手。耿荻抱住了头。

想要哀求让那个声音停止吧。

在脑内鸣叫。

何时也像要将他拉入地狱般的惨烈叫声和疼痛之感。

眼泪落了下来。

他哭泣着却没有表情地抬起了头。

美丽又可怕的画面。

清冷透澈的眼睛,虽然流下冰链般的泪水。

但却如此无情。

电话被接通。

漂亮的唇角竟然向上微扬。和悲伤的眼泪如此不相符。

“告诉宁老板。我非常乐意和他合作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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