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岩等了三个小时，才等来护照的主人。
阳光比起正午时分已经慵懒了许多，梧桐树下停着的那些卡车也陆续回到了山间公路上，迷迭香和小羊排诱人香气都从洞开的落地长窗里溜走了，白胡子老板从厨房出来，摘下围裙在老梧桐树下找了张长椅躺着。草叶的辛辣香气从他手中的烟斗中飘出来，和远处云雀的宛转、大朵大朵的云影混在一起。
雷蕾来时，许岩正在吧台和和蔼的老板娘聊着附近的古堡和果园。
“您好，我把护照落在这里了，我几个小时之前来吃过饭，请问您有没有看到一个这么大的护照夹？棕色的。”她的法语蹩脚极了，磕磕碰碰得像个慌张的孩子，和她面上的神情倒是相配。
老板娘笑了：“这位先生正在等您呢。”
“你是雷蕾？”许岩侧过身看了她一眼，打开那个牛皮护照夹，比对了一下。他笑着说：“居然本人比照片还漂亮，看来我等这大半个下午还真不亏。”
“谢谢你。真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雷蕾接过护照，不好意思的笑笑，“你也是中国人？”
“对呀。你一个人来的？”
“是啊。”雷蕾打量着他脚畔的相机包，“你也是一个人？”
“不，我和一群朋友一起，他们今天爬山去了，我懒得去，就在小镇里四处转转。”
雷蕾扬了扬手上的护照，“那，请你喝杯咖啡？”
他们在门外阳伞下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正对着广场和百米外的蓝色小河。白胡子老板已经开始打鼾了，从那只红色大鼻子里吹出来的气流掀得树叶纷纷乱抖。
两人相视一笑，许岩小声说：“他做的羊排好极了。”
“对，今天中午真是震惊到我了，又嫩又香，配的无花果酱也真好。我一开始不知道这不能点菜，还出了洋相。”
“你问他们要菜单了？”
“对！我一进来就找他们要菜单，我法语很烂，基本只会“菜单、这个、谢谢”。老板娘和我解释了半天，我才听懂，原来这里是他们做什么，顾客就吃什么，固定搭配，不得更换。”
“除了酒。”许岩补充，“他们这倒有很多种酒。”
“可我不懂酒，中午也是他们替我搭配的。我其实挺怕羊膻味的，想随便吃点意大利面什么的来着，结果他们说今天只供应羊排，我当时还犹豫要不要换一家呢。”雷蕾像喝啤酒一样，把咖啡杯端在嘴边，唇上的小绒毛染上一圈奶泡，她反手擦掉。
“幸好你没有。”许岩看着她，笑着说。
“真的是幸好，这是我吃过最好的羊排了。”
“你运气真不差。法国小镇有很多这样的小店，往往都是招待那些在附近果园干活的司机和当地人，很少游客知道。菜品不多，每天就一种固定菜单，但从前菜到甜点，足够你赞叹几个小时的。这家店也是我在图尔的朋友推荐我来的，我还找了好一会儿呢。”
“啊，原来如此。看来你对这的风土人情还蛮了解的，来了很久了？”
“来法国刚一个星期，但在外面晃了有一段时间了。”
“你是摄影家？”
“不，普通旅客，”许岩拍拍一旁的相机包，“一路都没拿出来几次，出来前觉得肯定用得着，但后来发现，还是眼睛记录比较牢靠。”
“我不懂摄影，”雷蕾耸耸肩，“但女孩子都喜欢拍照。”
“那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呢？谁给你拍照呢？”
“只能自拍咯。”雷蕾笑。
十月的山间，到处是秋天到来的脚步声，山峦上的树林都渐渐变成蜜色。阳光移动也非常迟缓，像是在踱步，从碎石子地的广场上，踱到堆满鲜花的院落里，再踱到远处教堂的尖顶上。
两人靠在椅背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你是那种文艺青年吗？”许岩比划着。
“什么叫做那种文艺青年？”雷蕾加重“那种”两个字的音，“文艺青年要分成这种那种的吗？”
“就是网上常说的，喜欢独自旅行，尤其钟爱西藏、清迈、还有丽江这样的地方，喜欢在微博上PO自拍照和别人都看不懂的意识流感慨。”
“你这是在讽刺他们还是在嘲笑我？”
“不不不，没有没有，没有丝毫讽刺和嘲笑，”许岩摇头，“我只是好奇。一个女孩独自跑这么远，这又不是在巴黎，只是在一个乡间小镇。你这样漫无目的的闲逛，还坐在这和陌生人喝咖啡，所以这是文艺青年的个性？”
“我不大了解你说的那种文艺青年，我只是需要一段旅行，签证过了就出来咯。巴黎也去了，也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呆呆，就随便找了个地方。也没有发微博什么的，我平时连小说都很少看，所以我应该不算文艺青年吧。”
“那你平时干什么呢，不看小说的话？”
“就……在家看电影咯，偶尔不加班的时候，就找部电影，喝杯啤酒。”
“你喜欢看什么电影？”
“就随便看，”雷蕾皱着眉头想，“我也没什么研究，一般的轻喜剧都行。之前是看了一部《午夜巴黎》，感觉很棒，看完就申请签证来法国了。”
她耸耸肩：“我挺冲动的。”
“巴黎符合你的想象吗？”
“还不错，除了治安和卫生。香榭丽舍大街、凯旋门、卢浮宫，那些高尚的艺术、优雅的情调还是现代的奢靡，确实很美。但我也就是一般的游客，拍拍照、看看展览，再听听导游嘴里的故事，也体会不出其他了。倒是跑来看古堡，好像更有感觉。”
“你去了哪些古堡？”
“埋葬着达芬奇的那座。”雷蕾说，“那天才出奇呢，我去古堡之前刚好在下雨，我就去附近的一家小教堂避雨，刚好遇到一场葬礼。去世的是当地一个十五岁的男孩，他的亲友上去念悼词，我听不大懂法语，但他好像说了不少好玩的事儿，因为大家都笑了。然后神父说了一段很长的话，所有人都很平静，有人在抽泣，但没有歇斯底里大哭的。我坐在最后看着他们，那种感受很奇妙，好像突然之间，死亡变得一点儿都不可怕，那个苍白的小男孩也只是睡着了而已。我们和他也就隔着一扇玻璃门，总有一天，我们会穿过那扇门和他汇合，而他也在门里静悄悄的屏息聆听。”
“听什么？”
“听尘世间所有的动静：新生儿出生的喜悦、山间牛群的铃铛、河水流过村庄、傍晚的炊烟、男女的低语，还有公路上的喇叭，树梢的鸟鸣。他都在听着，虽然他一言不发，但他从来没有远离，只是静悄悄的继续在这里生活，只是不再说话而已。”
“你不会觉得害怕？”
“不，”雷蕾摇头，“反而觉得很平静。后来雨停了我去看达芬奇的墓，就是这样的感受，他没有死，或者说并没有消失，只是换了个方式和人间相处，画着我们看不见的画。”
“你还说自己不是文艺青年。”许岩说，“你看你的感受，比他们还要丰富细腻。”
“人都敏感的时候，时不时都会有些感慨嘛。”
“可有些人只对自己敏感，外面的世界，他们从来不真正关心。”
雷蕾看着他，兴起了好奇心，问：“你和我说说你的事儿呗，你去了哪玩？”
“我没有遇见葬礼，但昨天我看去了一个地牢，一个古堡的地牢。”
“地牢？”
“对，和酒窖一样，都在地下。但那有两层，上层是关活人的，贵族们把那些犯错的人丢进来，然后每天只扔一点食物进来，就让他们自生自灭。两层地牢间有一个圆洞，在黑暗中摸索的人一不小心就会摔下去，那底下是一个活埋人的坟墓。基本上进了地牢的人，就没有希望生还了。”
雷蕾想象了一下，觉得毛骨悚然。
“那是个很恐怖的地方，在那个华美的古堡里隔壁。你站在地牢口往里看，什么都看不见，但又好像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你，乞求的、愤怒的、绝望的。那种氛围太阴森了。”
“我被你的故事吓到了。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许岩笑：“那咱们去河边走走吧，晒晒太阳，驱驱寒气。”
两人并肩走着，许岩才发现雷蕾这么高这么瘦，墨黑的发尾散在肩头，脸白得像瓷，唇又红得像新鲜的玫瑰。
“你是做什么的？”
许岩说：“IT民工。”
“啊？”雷蕾吃一惊，继而笑起来，“我以为贵行业都是宅男，没想到还能像你这么开朗健谈！”
“我也不是一直这样的，平时也都宅在电脑前。只不过现在在旅途中罢了，好像确实健谈了点。”
“那你呢？你是做什么的？”许岩侧过脸看着她。
“我只是个小文员。工作无聊透顶，又杂又忙，又忙得没有成就感。整天庸庸碌碌，都不知道自己活个什么劲儿。”
“其实大家都一样。”许岩笑。
“所以你才出来旅行的吗？”
“刚好辞职有一段假期，一群朋友约，就出来咯。”
“你都去了哪？”
“土耳其、希腊、意大利，接下来还打算转去西班牙。”
“哇，巴塞罗那，高迪！”
“你喜欢建筑？”
“只是喜欢看。”
“你接下来去哪？”
“我只有十天假，过几天就回去了。”
雷蕾在街角有一家小邮局前停下脚步，她问许岩：“我想去寄张明信片，你要一起去吗？”
“不，我在这等你。”
“好。”
许岩看着雷蕾蹲在邮局的玻璃柜台前挑风景明信片，她一张一张仔细的看，瘦削的背影笼在时近傍晚的阳光里，像一个蹲在糖果柜前的孩子。
有许多人正骑着自行车从山间平整的小道上回家，那小道通向果园，归人们都带着一身甜蜜的水果香气。
葡萄、苹果、甜枣……许岩深深吸了口气，他觉得自己肺里都灌满了甜意。
天边的云彩色调渐暗，像是被阳光撩动，开始一点点又金黄转向熏红。
“男人为什么不喜欢明信片？”雷蕾走回他身边。
“别人我不知道，但是对我而言，记忆里留不住的，那就是注定留不住的，不必去强留纪念。”
“可给朋友寄明信片，不是一种分享和祝福吗？我就很喜欢收到改着漂亮邮戳的明信片。觉得自己和那个千里之外的地方有了一点儿秘密的联系，想到有人在那种美景里，还惦记着我，感觉太温暖了。”
许岩点头，揶揄道：“果然女人需要安全感和存在感。”
“我刚刚还觉得你有点那种文艺青年调调，你这话一说，就又变成IT宅男了。”
“有这么明显吗？”许岩笑。
“非常。”
“那我在巴塞罗那给你寄明信片怎么样？”
“好啊，这样就有点人味儿了。”
许岩笑，举起相机示意她：“要拍照吗？”
雷蕾看看四周，从蔚蓝色变得深沉的河流、远处的古堡和梯田、每家每户门前的锦簇花团，摇摇头：“记忆留不住的，不必去强留。”
话毕，两人相视大笑。不远处玩耍的孩子被笑声惊动，好奇的打量着这两个奇怪的亚洲人。
“在这生活真好。”雷蕾说，“空气里有果实的味道，街角有面包店、水果店，远处有一望无际的山丘和梯田。你觉不觉得时间到这里，都变得温柔了？比在都市里的那种冷漠和凛冽，要可爱很多？”
“或许这只是游客的看法。比如那个骑车过来的人，也许他只是在重复他每天的生活，心里也有着愤懑、不快和压抑。但我们看不见，只觉得他是这幅风景画中人，生活应该是甜蜜的或者充满戏剧性的。那个孩子，也许书包里正藏着一张不及格的考卷，一封送不出去的情书。也和我们一样。”
“你还真是……”
“IT宅男。”许岩抢着说。
“我现在几乎都想不起平常的生活了，都忘了一个星期以前、在地球那一边，我是怎么熬过每天精神紧张的生活的。”雷蕾说，“我去了几个小镇，每一个都和这个一样，碎石子路、鲜花、教堂。时间从每天睁眼的第一刻起就非常可爱，清晨和夜晚都不像原来那么面目可憎。即便一个人，也不会觉得孤独，反而时时刻刻都觉得好奇和有趣，原来我很少觉得什么东西是有趣的，我以为自己是个生来麻木的人。”
“你在地球的那一边很孤独？”
“在那一边，人都孤独。一个人孤独，两个人也孤独，一群人更孤独。”
雷蕾看许岩一眼：“你是不是又想说，这只是游客的感受，这里的人也许也一样的孤独。”
许岩笑：“听起来我真有点像没感情的机器人。”
“你呢？你在那边的生活怎么样？”
“挺好。”
“只是挺好？”
“嗯，至少说不上不好，比旅途呢，肯定是无聊，但正是那无聊才让我们时不时想出来啊，想偶尔逃离，想跑出来借一点距离的光，感受一下别人的生活，也挺好的。”
雷蕾看着他，抿嘴笑：“你要么是机器人，要么是哲学家。”
“我是为机器人创造灵魂的哲学家。”
“机器人有灵魂吗？”
“嗯，至少比很多人有。”
云彩已经烧成一团了，暗紫熏红盖住天空本来的色彩。河边的路灯刷一声整排亮起，像星光，倒映进微微水波里。
“晚上我听说广场上会有舞会，要不要一起去？”
雷蕾问：“游客可以去吗？”
“应该是可以的。”
“可是我不怎么会跳舞。”
“我也不怎么会，就当试一试，当做试试别人的生活。”
“那我陪你跳舞，你得再陪我喝杯咖啡。”
“再加一顿晚饭，怎么样？”许岩朝她伸出手。
“成交。”雷蕾轻拍他的手掌。
她想了想，说：“旅途真是挺怪的东西，我以前从来不会和陌生人聊天，更不会聊这么久，还跳舞什么的。”
“其实我也是。”许岩说，“我今天也是来吃饭发现位置上一个中国人的护照，反正没事儿就等等。以前也不敢和你这么漂亮的姑娘搭讪。”
“他们的生活怎么样我不知道。但至少在这，我们变得不一样了。就像是老天为我们换了一种生活的可能。”
许岩看着她，说：“要不我们先别想那么多，就当这只是一场萍水相逢偶然遇见？”
“好，就当只是一场萍水相逢偶然遇见。”雷蕾笑着说，“你好，我叫雷蕾。雷峰塔的雷，玫瑰花蕾的蕾。”
“你好，我叫许岩。许仙的许，玫瑰花下岩石的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