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边，像抚摸孩子一样，抚摸他的头发和脸庞。我们灵魂不灭，便会再相遇。我自己的肉身，也在一分一秒衰亡，无数个美妙场景飞快而缓慢地穿过我：
和漂亮的马，在开满雏菊的山坡上。小风推着晨光，给予橘色的吻。雏菊和青草翻涌着。穿魔法彩衣的小妖精们在露珠上捉迷藏。
躺在一棵巨大的树上，在叶子摩擦的簌簌声中，意识又放松又明澈。迎着光的叶子像许多的眼睛，一闪一闪。透光的叶子经络分明。它们相似的是完美，不同的是独特。
在果园里，果子的芬芳轻快明媚。站在梯子上，吃刚刚摘下来的苹果。它饱满，闪着生命的热望。甘甜的汁水充溢喉咙。
双脚置于溪水中，凉凉的丝丝缕缕在趾间穿梭。目之所及皆是浓荫。树影的斑驳在身上摇着，水波的投影在腿脚上摇着。
在晴朗的夜里，守着篝火看星空，听曼陀林和小提琴，诉说无所谓时空的罗曼斯。空气是干净而诱人的紫色。我们在银河里航行。
站在面海的悬崖上，看无限的烧红的海水，无限的烧红的天空。海鸥的叫声穿透身体。闻到令人兴奋的，新鲜的咸腥味道。
沐浴在辉煌的斜阳光照之中，花瓣和嘴唇都被染艳，眼中燃起火焰。空气是金子的河流。
……
最后一世，我等着化作泡沫。
只是在化成泡沫之前，还得吃饭，还得找点事做。
便在一家海边的餐厅当了服务生。
不想过去，不想未来，只把注意力放在每一个客人身上。
这是一个风景优美但菜肴普通的餐厅，来就餐的当地人不多，更多是游客——这些从现实世界里逃来的人。
我从各色脸庞和口音中猜测：他们从哪里来，身上发生过什么故事。
喜欢这样有距离地看人：既友善，又无须介入任何事情。
这是世界的尽头，人烟稀少，而再往北，就是冰山和海洋。
漫长白日，太阳不落。
没人会那么在意时间，日子流水一样平静地逝去，我甚至连日期都不看。
也很少照镜子，省掉化妆，穿最简单的棉布衣服。
爱这样的生活，都不怎么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想到肉身随时会消亡，那么每一刻都是精彩的。它们千变万化，独一无二，像面前的海水和霞光。
躺在玫瑰色的沙上面，眼前的几排紫色花朵像透明水母一样舒展，太阳坠在地平线上，深深浅浅的艳色，自天上倾泻而下，大海在瑰丽中翻涌，挺拔的白色峭壁静默着。
感觉自己是通透的，淡红色的风从各个毛孔吹进来又吹出去。浅色的长发也被染上红色光晕，在潮汐声浪中，跳着自由之舞。
万物无言，偶尔有海鸥飞过。
这些瞬间，我感到极致喜悦。
在人间已不奢求什么，爱情也罢，名利也罢，都抵不上这一刻绝美。
似乎所有伤疤都已愈合，所有怨恨都可放下，所有过去都可遗忘。
在这样的景色中，化作泡沫，也不是很坏的结局吧？
我不惧怕消亡。
直到遇到他。
他和陈将军长得极像：剑眉星目，洁白的，大理石一样冷峻的脸庞。身体却不像陈将军那般无时无刻挺拔紧绷，而是多了点小青年的自在随性。
斜阳照进木屋里，一切都在柔软橙光中静默着。仿佛这一瞬间，可以无限延长。
我克制内心的翻涌，假装镇定，上前与他攀谈——像一般服务生和顾客的闲聊。
纽约口音，这是个美国青年。
身为背包客，他十分活泼开放，主动告诉我，都去了哪些国家，旅途中的趣事，甚至告诉我，出发前和女友大吵一架，闹掰了。
“为什么？”我急切地问，虽然这不是我最关心的。
“她也是个华裔，聪明漂亮的姑娘，和我的成长背景很像。由于父母的缘故，我们年少时就认识了，感情甜蜜，可她去华尔街做了实习生以后，我们的距离就越来越远。怎么说呢？”他忽然自嘲一笑：“我越来越像她所谓的loser，她越来越像我不喜欢的‘成功者’”。
我笑笑。
“我认为她在为一些不重要的东西拼命，金钱，高级套装，头衔，香车，这些东西和生命本质毫无关联，最多就是工具而已，她却把这些当成信仰。我在她眼里就是个不上进，没有责任心，成天无所事事满世界晃荡的人……”
“那你靠什么生活呢？不会拿父母的钱吧？”我打断他。
“当然不是！”他孩子气一笑，竟然有俩酒窝。“我在不同的地方打工或做义工，做义工虽不挣钱，但解决食宿没问题。多年来我去过各种地方，也打过各种工，学会了各种各样的技能！”
逐渐熟络了，我开始打听他的家庭。
“你家是什么时候移民去美国的？”我问。
“哈哈，历史太久远了，上世纪初就去了！只不过我的太爷爷又回国参军，牺牲在战场上。”
我的心狂跳起来：“你知道太爷爷的名字吗？他在中国应该很有名。”
“你竟对中国的近代史感兴趣？太特别了！”他看着我的浅色金发说，我太爷爷叫“米夏尔陈”，我也叫米夏尔！
面前的人一定觉得我古怪吧？不管了，接着问：“你爷爷还有个妹妹吧？她过得可好？”
“她？”，他脸上忽然露出抱歉的表情，“她和爷爷，太奶奶一起经历了轮船失事，可只有我爷爷活下来了。爷爷的妹妹神奇获救，在一个小渔村住了几天，由于身体太虚弱，没多久还是去世了。她临死前的一句遗言是，救她的神秘女子和名画《暖房里的女孩》中的那位，一模一样。”
他忽然停住，盯着我叫起来：“哇，我说你怎么那么眼熟呢！你也好像画里的女孩啊！”
我诧异：“我也听说过那幅画，可它不是沉到太平洋海底了么？”
他笑：“那幅画的真品是失传了，可它的赝品还在啊。好多人家里都挂着呢。”
“其实我也不相信爷爷的妹妹真是被一个女人推到岸边的，那只是她在奋力挣扎中产生的幻觉吧。这个幻觉支撑她到获救。”他一副讲故事的神气，“但爷爷总说，这个故事是真的，出事前他还见过那个女子，似乎是个名媛。他后来专门找过她，但估计生还的可能很小。”年轻人摇摇头，露出“这就是故事啦”的表情：“但是我也很难相信爷爷啊，一个柔弱的名媛，怎么可能带着另一个女子游过那么冰冷的海水呢？还准确游到了岸边？总觉得这是爷爷的创伤后遗症：他无法原谅自己当时没有带着妹妹，而母亲也没活下来，所以只好编个故事安慰自己。”
我不反驳他，静静听着。
她终归还是死了，我心里一阵失落。
“我们餐厅正好缺人手，要不我向老板推荐一下你？此处风景绝好，你留下吧！”话冲口而出。
他痛快答应。
于是日子就从一个人静静过，变成两个人静静过。
天气好，米夏尔就带我攀爬陡峭的岩壁。和他在一起，做多么危险的事都不害怕。有次我们站在峰顶，看见一片云浮在我们脚下，涌入峡湾的海水呈现各种色彩，远处的油菜花蔓延到天际；又有一次，在风中伸展躯体好似鸟儿，被金红色的夕阳之光穿透；而阴天的时候，乌云翻滚的天是青蓝的，咆哮的海是翡翠色，一点儿都不阴沉，人好像在一个巨大精致的碧色半透明瓷器中。
当最后一抹阳光消失在地平线上，漫长的黑夜就降临了。游客顿时减少，餐厅也冷清很多，来的只是渔夫和看极光的游客。
厚雪覆盖一切，出行变得困难。不工作时，我们就坐在木屋里，讲各自的故事。他的故事勃勃有生机，我的故事沧桑诡谲——当然，我把这些事情编成一个人类的人生经历，隐去所有时代背景。
读者或许会问我，这样坦白自己的过去，不担心对方不接受么？
人为了获得幸福，难道不该聪明地掩盖一些事情么？
嗯，我虽然很喜爱眼前的这位青年，但心中那种暴烈的爱已然消失了，代之以冰湖一样的平静，无杂质——或许因这世外清澈天地。
他在我身边一刻，我便快乐一刻。未想过将来，未想过占有。这种状态，人类会叫它“禅”啊“境界”啊什么的，可对于我，就是疲惫挣扎后的彻底放弃和安宁。
我对和他的未来没有半点期许，或许还因为，似乎和我亲近的人都没有好运。
我的复杂，相对于他的单纯，或许太沉重。
自然在弹奏它的音乐，那是神的韵律。
这些神秘的光，瞬息万化，整颗心都随着它们延展和跳跃着，无穷无尽。
这是我见过的最伟大的舞蹈，舞台布景是耀眼的雪峰，冰清的湖泊。
和这壮美的纯净相比，我肉身承载的所有污浊，似乎都不值一提了。
我们情不自禁接吻。
米夏尔对我说：“米娜，你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人。”
我十分羞愧，回道：“你确定？我杀过人，当过高级妓女和间谍。”
他爽朗地大笑，仍是不信的。
“你真是个有趣的疯女人！或许你有过异常坎坷的成长经历，你把它们幻想成了故事。但你很坚强，成为了真正的自己！”
“那么就算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还觉得我可爱么？”我不依不饶，严肃问他。
他轻轻托住我的脸说：“东方的佛教有句话么：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我爱此刻的你。”
“做了那些事情，你仍觉得我是好人？”我没有底气地问。
“人都会犯错的。宽恕别人，更重要的，宽恕自己。当下，才是真实的。哈哈，这么说太一本正经了，跟我爸似的！”他自嘲道。
在下一个极昼来临前，我们在渔村的小教堂里结了婚。
我穿着白纱，望着十字架上的基督，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莱茵河畔经历的种种。“基督为什么可以无条件地爱人，为人受难？”这是我在五次生命里，都问过自己的问题。米娜的答案，“爱是不需要条件的”，对于凡夫俗子来说，真的太难，太难。
再看面前的米夏尔，生机勃勃的笑意。不曾想过爱情可以这么简单：没有嫉妒和挣扎，没有利用和血光。周围都是友善的人们，有村民，渔夫和游客。冬日里再简单的婚礼，对他们而言不啻一场节日。
婚后怎样了？当然不是“王子和公主幸福地在一起了”那么单薄，哈哈，我伴着米夏尔继续各地旅行。那些美妙绝伦的风景和建筑，让我不再后悔在太平洋底孤注一掷的决定。某天，我们加入一个海洋环保的组织，就一口气为它工作了许多年。我们的努力，相对于人类疯狂的逐利行为，总是杯水车薪。但我们就是热爱这份工作，因为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我们爱着自己——爱自己，我曾经一度忘记了，现在又重新学会的能力。
不得不提的是，我偶尔会穿着潜水装备，回到我在太平洋里的那个家。我的家人，早就原谅我了。它们总是用珊瑚，蚌壳和水藻盛装打扮，纷纷游上来，亲吻我，嘲笑我笨拙的潜水服。
他们发现我老得很快，纷纷叹息着。
我不在乎松垮下去的皮肤，多起来的皱纹，慢下来的行动速度。只会回到船上，满脸笑意地靠在米夏尔肩膀上——他不明白，我为什么对这片海域独有情钟，一定要到这里来，一个人潜水，但一定无条件地陪我来，也让我享受“独处”，只要我开心。
有次我们路过哥本哈根，我看见了小人鱼的雕像。
在游客的喧嚣中，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思绪向远方延伸，全身笼罩在宁静中，优美的线条散着温柔光晕。
“在那儿，到处都闪耀着一种奇异的蓝色光彩。你很容易以为你是高高地在空中而不是在海底，你的头上和脚下全是一片蓝天。当海非常沉静的时候，你可瞥见太阳，它像一朵紫色的花，从它的花萼里射出各色各样的光。”
“她是一个古怪的孩子，不大爱讲话，总是静静地想什么事情。”
“小人鱼把那帐篷上紫色的帘子掀开，看到那位美丽的新娘把头枕在王子的怀里睡着了。她弯下腰，在王子清秀的眉毛上亲了一吻，于是他向天空凝视——朝霞渐渐地变得更亮了。她向尖刀看了一跟，接着又把眼睛掉向这个王子；他正在梦中喃喃地念着他的新嫁娘的名字。他思想中只有她存在。刀子在小人鱼的手里发抖。但是正在这时候，她把这刀子远远地向浪花里扔去。万子沉下的地方，浪花就发出一道红光，好像有许多血滴溅出了水面。她再一次把她迷糊的视线投向这王子，然后她就从船上跳到海里，她觉得她的身躯在融化成为泡沫。
现在太阳从海里升起来了。阳光柔和地、温暖地照在冰冷的泡沫上。因为小人鱼并没有感到灭亡。她看到光明的太阳，同时在她上面飞着无数透明的、美丽的生物。透过它们，她可以看到船上的白帆和天空的彩云。它们的声音是和谐的音乐。可是那么虚无缥缈，人类的耳朵简直没有办法听见，正如地上的眼睛不能看见它们一样。它们没有翅膀，只是凭它们轻飘的形体在空中浮动。小人鱼觉得自己也获得了它们这样的形体，渐渐地从泡沫中升起来。”
——安徒生《海的女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