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夏尔离开后，米娜安静许多。习惯周日贪睡不去做礼拜的她，竟祷告起来，祈祷米夏尔不要遇上风暴，食人部落或海盗，不要生病，快快平安归来。受她影响，我也读圣经——这本影响了人类历史的书。在更黑暗的时代，这本书曾遭禁。百年前，马丁·路德把它从文绉绉的希腊文翻译成生动的德文，普通人才有了直接阅读的机会，这也给后来德文的统一打下基础。宗教改革之后，文字阅读的确普及许多，但像米娜和她父母这样习惯读写的农民，还是例外。
某天睡觉前我问她：“我看不懂了。上帝到底是仁慈的，还是残暴的呢？”米娜笑笑：“我想他既仁慈，又残暴吧！就像我们莱茵河的水，它供给我们食物和快乐；但它有许多激流和漩涡，也会发洪水，吞噬船只，人和牛羊。可我们爱莱茵河呀！”
“耶稣为什么要替人类受难呢？他只是个普通人。”我又问。
“因为他爱人。”米娜成熟而深情的眼睛望着我。
在对米夏尔的期待中平静度日，忙着药草和接生的活计。直到米娜早餐时昏倒，经常呕吐，怀孕之事才被发现。她父母要求她去远处找一个巫医除掉孩子，这种冷酷震惊了我：怎能因为惧怕白眼和流言，就杀死一个小生命呢？米娜劝服他们：“孩子出生不久，米夏尔就回来了，到时结婚不就好了么？”对孩子的期盼照亮了她，她干活更愉快，皮肤也更亮了。我们到镇上买了好多小孩子的东西。
那天她吐过睡下，楼下传来急促的拍门声：是铁匠家的二女儿要出生。
“米娜！不要去！就说你病了！”我拉住她。
“不行，他们再找一个接生婆来不及了。”
她便跟着铁匠儿子走了。我一夜未眠。天微亮她回来，疲惫不堪，脸上挂泪。狂吐后喝了点水，她才哭着说：“孩子，孩子死了”。“大人呢？”我问，“勉强保住了。”她虚弱不堪，我脱下她布满血污的衣裳，扶她到床上。
米娜卧床不起数日，我独自打点生意。在向一户人家卖鼠尾草时，几个小孩突然冲着我叫：“米娜是巫婆！”我像被鞭打了一下，以为听错，他们又接着喊：“烧死红头发，烧死米娜！”大人喝止他们，脸上挂起奇怪的抱歉笑容。孩子们嬉笑着四散跑开。
这样的流言，很快米娜自己也听到了：铁匠家的二女儿之所以难产，是因为米娜巫婆肚里的魔鬼之子，吸走了她的灵魂。
“我猜，是铁匠家大女儿玛格达说的，”她分析。
“可是……为什么？”我从未见米娜伤害过任何人。
“因为……她很爱米夏尔……又认为，是我杀死了她的妹妹。”我回想起篝火之夜，玛格达看米夏尔的狂热眼神。米娜黯然，出了一会儿神，随即微笑着安抚我：“没事儿，别放心上！村民无聊，只好靠流言取乐。不过流言都是一阵一阵的，他们说厌了就找另一件事来说了。”她爱怜地抚摸着腹部自言自语：“只要小米夏尔在这里我就什么都不怕！”
事情没有过去，玛格达和另外几个女孩，对米娜恨入了迷，甚至开始公开诋毁。去泉边打水时碰到她们，几个脸庞艳丽身材姣好的女孩子，脸上冻着霜，挺拔的鼻子骄傲地上翘。“嘿，婊子！回去告诉米娜，想骗大家，说孩子是米夏尔的，鬼才信哪！高贵的米夏尔，怎会被一个下贱难看的巫婆勾引？她还想用你来勾引米夏尔，你这个来路不明的妓女！”我愤怒地颤抖着：“我不准你们这样害米娜！”“是她自己要和魔鬼睡的，谁害她？”她们冲上来推搡我，寡不敌众，我凭着轻盈灵活，溜掉了。
谣言持续久了，就成了真的。女人们开始一本正经地讨论，怎样防止自己男人被米娜勾引。“她的眼睛和头发的确是魔鬼的！她的医术也是魔鬼给的！”她们总结道；男人们怕了自己的女人，不敢公开支持米娜；更有曾追求米娜碰了钉子的，在谣言中获得极大满足，继而煽风点火。
初冬，中午，天是铅灰色的沉，一群苍白脸色的黑袍男子骑马入村，把我和米娜抓住绑起，扔在一个谷仓里，再给谷仓密密麻麻钉上木条。
“大概有人写了告密信，”米娜和我一样害怕颤抖，还试图安慰我，故意让声音有种湖水般的冷静：“你不要怕，他们是冲我来的，我会想办法让你出去。”黑袍男的头头来了，他的眼像口废弃的深井，我强忍泪水。米娜看着他的眼说：“你们要审判我，但请放过我的家人，他们是最虔诚最顺服的基督徒；这个姑娘大有来头，你们不敢动她的，原因我只能偷偷告诉你。”头头示意，几个手下退出。米娜在他耳畔悄悄说了几句，我大概听到了“私生女”，“私藏”这样的字眼。黑袍头头露出一副“不相信但也不敢不信”的神色。
他走后，米娜确认四周无人，低低地对我说：“你是公爵的私生女，公爵怕正妻杀你，把你藏到我家；我祖母在七十年前是个有名的巫医，医好很多人的病，其中包括公爵的母亲。”我愣着，她表情严厉起来：“看着我，告诉我，你是谁？嗯，回答我！”她摇我肩膀。
“我，我是，公爵的私生女”我颤声答道。她松了口气。
“米娜你真有本事，说什么都能让黑袍相信！”
“不是我有本事，是你长得太像伯爵的女儿，我见过她。祖母的事，也是真的，这一带很多人知道。”
为了安慰我，她给我讲祖母医病的故事，那些神奇的药方，那些奇怪的贵族。“我长得和祖母很像。那些人说她是火女巫，她在火焰中化成了美丽的鸟，飞走了！我们家就搬到这个村来。”
晚上黑袍男子们带走了米娜，午夜，把她扔回谷仓。她被裹在一个发臭的毯子里，脸色惨白，浑身是血，腿间还在汩汩流血。我扯烂除衬裙外的所有布，为她止血，搂着她，试图给她一点体温。我哭个不停，许久，她睁开眼，轻轻说：“我的孩子去了天国。我招了：承认和魔鬼做爱，杀死婴儿，勾引全村男人。我若不招，他们要审讯我爹娘和弟妹，那还不如我死。我死了，你替我照顾家人！”她滑入昏迷，不断念着米夏尔，反复高烧至天亮。接近中午，她忽然来了精神，和我一起吃了霉的黑面包，喝了发臭的水。
“耶稣为什么要爱人？！”我非常非常想知道。
“爱不需要理由啊，需要条件就不是爱了。”她甜甜一笑，“就像我们都爱米夏尔，对么？小妹，来说说，我们仨在一起的快乐事吧！”
黄昏，黑袍带我们到莱茵河的急弯处。全村人，除了米娜家，都到了。阴云中透出一点斜阳，照着每个人，几抹凄烈的薄红倒影在水上。玛格塔她们笑得罂粟花一样；一些男人看到米娜，脸上已有了兴奋；米娜一丝不挂，血渍斑斓，她自尊地昂着头，睁大眼直视这些人；她并非不恐惧，但比恐惧更强的情感使她有力气。这些蠢货，他们不懂，人不会因为没有衣服失去尊严，也不会因为穿上衣服就有了尊严啊！
愤怒令我抽搐不止，两个黑袍不得不扣紧我的手腕。享受狂欢的女人们朝米娜扔石头，咒骂她；一些老实的夫妻，默默低下头祷告，用手遮住孩子们的眼睛。但我一样恨他们——这些所谓老实虔诚的人！因为他们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做！只是看着！
米娜被和一块大石头紧紧绑在一起——火女巫受水刑……大火烧透了我，在她被放进水里的那一刻，我猛烈挣脱两个黑袍的手，冲开愣住的人群，跳进湍急的河水里。
迫使自己镇静，镇静，对抗激流，追着米娜下潜。我狂抓河底，很久，摸到她。绳子太紧了，我疯狂撕咬它们，一下一下，嘴唇绽裂血花，还不行，我的牙齿一颗颗崩裂了……最后一根总算断掉，我抱起米娜，上浮。河水冰冷刺骨，我渐失力气。我们一次次撞到石头上，我用尽气力抱住她，意识逐渐模糊，罗蕾莱的歌声响起了，丝丝甜美绕进骨头里，抚平剧痛……
我化成了莱茵河里一颗苦而咸的泪水，我的寿命封冻了。没兴趣再回到人类世界，只想这样无意识地流淌，无所谓哪条河，哪片海，无所谓时间，无所谓亮或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