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有些十字路口，常使我们很多人徘徊无助。人们忘记时间的本质——持续、一维、不可逆转，于是对所要选择的事物，总持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们总是想两全其美，不懂取舍，须知此刻你选了左边的路，就不可能回到过去再选右边的路了。可悲的是很多人在这种明知不可为的境地中浪费时间，对不可能拥有的更多产生可以拥有的幻觉，于是一旦想到将来要做出选择，就觉得失去了本该属于自己的那份。智者说，你想要的太多。人们先急了，于是他们说出悲惨的过去，窘迫的现状和不敢想象的未来，说到他们应该被上天垂怜，应该有更好的运气，直到他们搬出一大堆说辞，这些在脑海中早已变成行动指南的语句一经诉说，便把诉说者本人带到了幽怨的深渊，他们觉得没人懂得他们的苦楚，其实是他们不懂得自己因贪婪而致的愚痴。务实的人应该知道鱼和熊掌不可得兼的道理。纠结的唯一意义，就是我们创造了虚无的观念，并且做了它的俘虏。
凤凰一决定离婚，就立马陷入了这样的境地。她出于一种传统的观念，本能地认为离婚不对，而且介绍的人就一定比景泰好吗？她竟也怀疑起来。最重要的是她想把两个孩子都带走，这样一来，他们就要面对一个新的后爸。多年所遇到的事情，已经不许她抱有绝对乐观的态度，所以一想到两个孩子可能要受来自后爸的欺侮，她在离婚这件事儿上就又打了退堂鼓。然而每到此时，她想到景泰，又觉得非离开这个男人不可。她苦恼于这种选择，在不确定和确定之间的神秘的领域，她一头扎进去，竟然忘记最应该做的事。
很快凤凰就去找驼背的邻居诉苦去了，这驼背大姐叫水仙。她并不是没有怀疑这一家人的动机。我们说即使她把她们一家当成是值得诉苦的对象，也不能就此认为她不起疑心。她目前所经历的如果说使她在人情世故上有所长进的话，那就是她开始对人怀疑了。但是每次当她有这样的心理的时候，她就恰巧看到水仙的笑容，那是一种信任和鼓励的神色，人家不消说一句话，就使她觉得对方看穿了她的一切，于是她就把怀疑收了回去，一下就变得健谈，且把她所有的困惑都表达地完整且流畅。
水仙立马就领会到了她所纠结的地方，于是就对凤凰说权衡利弊不难，就像我丈夫象棋，明明能吃对方的车和卒，可是你每次只能吃一个，所以傻子都知道应该吃车，这叫两利相权取其重，两种好处同时放面前，当然是选择利益较大的，相反地两种都是危害，要你选其一，肯定是选择伤害较轻的，比如丢车保帅。老将当然比车马跑重要。这叫两害相权取其轻。十全十美的好事儿你遇不到，所以做选择，最忌贪多。你要时刻明白，选一样就要放弃一样。过不下去了，你要离婚，选择新的伴侣，这叫选择，但是同时你就要放弃孩子每天见到亲爹这个现实。如果你反复想要一种两全其美的法子，那就只有景泰他突然变成一个能人，他能给你持续的生活保障，但是你觉得可能吗？所以这婚你要下定决心离。因为孩子这样下去要毁在你们的婚姻生活里。只有你离婚，找一个能供起孩子上学的男人，这才是唯一的解决办法。我们给你介绍的那个男的，是我丈夫的亲戚的远房亲戚，我们就算不清楚他全部的底细，但他在煤矿上上班，收入起码是稳定。
凤凰这时才解开了她心头几天来那种纠结的心结。一旦不追求两全其美，她很多事儿就想的更清楚了。那么当下最要紧的事情，其实不是别的，而是要见见这个新介绍的男人。于是她就直接提出了要见见这个男人的要求。
驼背的水仙看出了这番话对于她的触动作用，可是她马上就制止了她的急切。她的社会经验显然要比凤凰丰富的多。于是她就立刻提醒凤凰：你知道离婚可不是直接去民政局轻松就离了，你这种情况要上法院的。虽然你们双方都同意，但是现在景泰的要求和你的要求有冲突，你想两个孩子都带走，他可是也想留一个呢。所以这事儿就肯定得去法院。一旦去法院，你这种情况通常都会按照景泰想象的那样来判，一个归你，一个归他。
凤凰才刚被开导完之后，已经计划着要见见这个男人，可是此刻听完这番话，才明白这才是真正的考验：要在两个孩子之中选一个。这时由于她并不能轻松面对这种情况，她那颗怀疑的心就又起了上风。她就说我就要两个孩子都带走，法官能把我拆散吗？
水仙大姐说，你如果不同意，这婚你很难离。离不了，就没有人新的男人要你。而法官把两个孩子都判给你，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使有，那可能性也微乎其微。所以最后就算是如你所愿两个孩子都判给你了，那你也要再仔细想想，有些话我可能会说得很重，但是如果要是直面现实，那我就得和你仔细聊聊。
凤凰心乱了。对于自己此刻这种纷乱的头绪，对方甚至要更清楚和明白。于是她用眼神看着水仙，茫然的眼神中带有一种很容易就能察觉的祈求。这样的神态，水仙一眼就看穿了。于是她就直接说了以下一番话，这番话说完，凤凰直接哭成了泪人，过了好久才又恢复正常的神情：
你的姿色与容貌，跟八年前你刚嫁过来时，已经是完全两样了。残酷无情的生活，使你变得苍老。你才30岁，可是看上去你太显老了。女人一老就完了，年老色衰，没人关爱，这时候就要靠自己，可是如果你是那种靠自己能立足的女人那也罢了，但是我从你眼中看到的是摇摆，是无助，是苦难。你是那种必须要依靠男人的女人。可是你一不年轻，二不漂亮，男人能对你有兴趣？所以这时候你就只能是找一个凑合着搭伙过日子的人，有这样的人就很不错了，这是事实。二来说，就算你不年轻不漂亮三十大几的老闺女，那也不错，男人们觉得老就老吧，起码是一手。你别觉得这种事情脏，遇到那种掏心掏肺对你好的，那是要祖上积德的。你到了这个份儿上，有人愿意搭伙过就是好事儿。可是搭伙可以，你要带孩子，带孩子人也不嫌弃，但是你要带两个孩子，这可就会又把本来就少得可怜的人涮走一大片。你不是香饽饽了，为了孩子考虑，你要提高这种成功率，也最好就带走一个。两个拖油瓶，就算是老大不小娶不到媳妇的男人可能也不会要。所以，这事儿一上法院，二选一几乎是一定的，为了让这事儿少一点后悔，你就要越快想清楚越好。
她本来要继续说下去，可是被凤凰的伤心哭泣打断了，有些东西她不敢面对。两个人对坐着等了几分钟，驼背的水仙倒了一杯水过来。凤凰连着几声叹息说：这事儿真是一步错，步步错。当年我要嫁了别人，也许就不会这样了。错就错在我的冲动，一听到李继石的名声，就幻想了很多好的事情，以为他那样的人一定也有一个同样的儿子，可是现在明白也没用了，把时光都荒废了。哎，我那同母异父的姐姐命就比我好的多。她说到这里又一阵抽噎，冷静下来以后，突然问了一句：必须选吗？好像她全部的命运都被水仙掌控着似的。
水仙就说是的，我知道这很难。
凤凰又一言不发，哭了起来。接着她又说，不管留下谁，他景泰还是没有分文收入，孩子还是要跟着受累啊。可是我离婚就是为了要让他们俩好的呀？水仙听了说，你不离的话，景泰要养活三个人。你要离的话，留一个孩子给他，他就只需要养活一个人。养一个孩子就算他没有收入，在关键的时候，他可以求助他的弟弟们。可是如果你不离，他们会把这部分责任转到你头上，没人会借给你们钱。这也是他一个丝毫没有收入的人敢于留下大儿子的底气所在。如果不出意外，留下的那个最终会被他的二叔抚养成人。好多人给景恒介绍了对象都没成，他这个人对你们家的惨状也不是不清楚。所以你必须留下一个，而且也不用替他操心，孩子们有孩子们的命。
驼背水仙这番话简直如同先知，预示了之后很多事情。留下的那个孩子最终几乎全部的开销都由他的二叔支付，当然这是后话。
说到这儿，凤凰再一次意识到生活的残酷。她要在小文和小武两个中间选一个，这可都是她的亲骨肉，怎么选。景泰跟她说要留下大儿子小文，可是她是想带走他的。小文敏感、虚荣心重，如果把他留下来，捉襟见肘的经济条件，会让他在学校里受更多的委屈，他有什么话都不说，这样迟早有一天，会出问题。凤凰觉得得带他走。尽量满足他的条件，别让他在同学之中感到低人一等。
可是一等她想到这里，她就即刻意识到带走老大，就要留下老二，可是老二于她更加不能舍去。因为这孩子聪慧，坚强，内心火热，而且从小就懂得照顾人，总替他人着想，对于她而言，在几乎要压垮她的日常的生活中，老二小武的只言片语所散发出来的带有童稚的温暖力量是十分强大的，他可以激发她生命中潜藏的向善向美的一面。
当她想到这里，又不由得产生了愧疚。她极力想找出更多的关于老大的好来，却发现尽管从内心来说母爱无所谓高低，但老大小文的冷漠，也确实使她很多的关心没有产生即时的回报，或者哪怕不是回报，只是反应也没有特别让人像听到小武那般，使她的内心有强烈的感触。她对自己母爱中的细微的分别心产生了愧疚。要知道在此刻之前，她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自己对两个孩子爱的多少。她甚至也没有做过比较。只是在此刻，需要选择和取舍的时候，她明白终究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区分的。这是她离婚后补偿心理的起源。
因为她的无从选择，她又把自己的想法都跟水仙说了。水仙大姐由于她出色的天赋，几乎把这两孩子的性情分析了一个底朝天。她一个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人，一个窝在家里吃饭睡觉打麻将的典型的村妇，就由于她的驼背，使其在幼年时期就能敏感体察他人心思，在对人性的理解上出奇地准，多年以后，21岁的小文寒假去她们家做客时，她就看了他一眼，没有等小文开口，她就跟他说，你这大学没白上，眉眼之间开了，懂得关心人了。这就不能不令人吃惊了。
她听了凤凰的一番话，就说小文经常来我家，我比较清楚他。我支持他爸的想法，把他留下，你带老二走。你家小文和同龄的孩子最不一样的地方，不是他聪明学习好，而是他的冷漠无情。这固然有天性的东西在里面，但必须说你和景泰的不和，也使他比其他人更加敏感于你们的关系。面对这种情形，他和小武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小武感受到了，他会爱你。而小文则因为自己的无力，他就逃避了。他不想理你们，也就产生了自保倾向。你们家大大小小打架吵架，小文哭得次数都好少，那是因为他不在乎。而且一个孩子要和父母产生情感上的关系，就要多去抱他，可是连着生的家庭，老大很早就失去了母亲的拥抱。加上几乎所有的大家庭，对最小的孩子都宠爱，因此在情感能力上，小武要强于小文。你现在的状态，最需要的也就是一个可以给你安心的，能给你力量的小武，而不是要你操心的小文。
凤凰说那就是说我们明知道这孩子冷漠，就放弃他吗？水仙摇摇头说，不是这个意思，我们现在还是在做选择。回过头来我们看，如果你把老二留下了，带走了老大。这小武比哥哥小文要真一些，他懂事，能与父母产生情感沟通，可是你想一下，为什么既然能产生沟通，他景泰选孩子的时候要留下小文呢？很简单，二选一的话，景泰他对老二的喜欢要少一点点。那少在哪里呢，少在这个“真”字上。正因为小武这孩子的真，他就忍不住要直接说出一些东西来。拿个最简单的例子，穷到你们家这份儿上，小文来我家埋怨过他爸爸抽烟。这孩子好面子，他不愿意说穷字，可是他反复问一种烟的价钱，我就知道他是在盘算景泰没钱抽烟这件事儿上。我直接问他，是不是觉得抽烟的钱其实可以省下来买点其他的东西？你家孩子他点头，可是他在我这儿问了，他是断不会回去和他爸爸说的。而小武则不一样。他甚至敢当面替你问他爸爸要钱！所以他爸爸喜欢小文多于小武是可以理解的。景泰那样自私的人，他在选孩子这点上，不希望留下一个“麻烦”的絮叨他的孩子。
她等待凤凰的回应，凤凰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水仙又接着说，也正因为小文不真，他的抗压力也就比小武要强一点，由于他什么事儿都不说，就显得比较乖，别忘了他也是极其机敏的孩子，他自然知道在这种单亲的生活中如何保护自己。要是换了小武，免不了会因为多嘴而挨打，反而对孩子是不利。总之我该说的都说了。其他的你自己决定。
凤凰就算是多疑，这番道理人家讲得这么细，她也听得进去了。于是回家不久就协议离婚。这期间，她见了水仙一家介绍的男人，了解了一下基本情况，对方也被水仙家做了工作，于是好话说了一堆。彼此满意，就这样定了下来。30岁的凤凰改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