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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漂洋过海的苦难,逃亡

在一阵剧痛中,陈猛然惊醒。他掀开自己的上衣,露出了正在渗血的伤口。这是在洛阳,一颗子弹造成的创伤。子弹贯穿腹部,在他身体前后各制造出一个宛如小孩嘴一样的伤口。疼痛固然十分难熬,但子弹并未打中内脏,所以他终于幸免于难,或许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黑暗中,陈感到身下阵阵晃动。他尝试着活动一下身体,但才一改变姿势,就触碰到了硬邦邦的肘。那人似乎仍在昏睡,哼哼唧唧地叹着气,将陈的手臂顶了回去。无奈之中,陈只好回到蜷缩的姿态,默默地忍耐。

这是上船之后的第多少天了?陈毫无印象。最后一次看到太阳,那仿佛已是很久以前的回忆。那天,他们三百多个战俘,被拴住手脚连成一串,又被日本人从位于青岛的战俘集中营里赶了出来。在刺刀的监视下,他们茫然地向前走去,仿佛即将要被送进屠宰场的牛羊。

当到达港口后,陈感到一阵头晕,腹部的伤口不断牵动着疼痛神经。他几番摇晃,差点跌倒。但最后,总算控制住了重心,蹒跚地向前走去。

在登船的时候,陈停住了脚步。不知为何,他突然眷恋起这外面的光景起来。此刻,海风有些苦涩,初升的太阳橙红一片,将海平面映得波光粼粼。他深吸了一口气,铭记着这最后的风景。

其实,并没有人告诉他船将开往哪里。但他却有一种直觉,仿佛从此以后,将再也见不到这里的日出一般。所以,当听到汽笛声响时,他的心碎了,默默地流下了泪。

在黑暗中,陈感到几乎窒息。船舱内充斥着臭味儿,尿骚味儿,还有腐烂的味道。在大海的颠簸中,各种气味混成一团,冲进他的鼻孔,刺激着他那早已翻江倒海的胃。此刻,尽管腹中空空,但陈还是吐了。吐完之后,他向下摸了一把。他的手触碰到了刚刚呕吐出来的粘液,还有一个凉冰冰的身体。

陈散了架一般向后靠在了冰凉的船舱内。他知道,人又死了一个。第二天一早,又或者中午,尸体就会被发现。之后便会有日本兵钻进船舱,将死人抬走,丢到海里。

在无穷无尽的摇晃中,时间似乎格外漫长。有的时候,陈觉得似乎已经在海上漂了有一年时间。又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其实早已死去,此刻船正漂流在冥河之中,无穷无尽。

经过了不知多久,有一天,晃动终于停止。

但陈却没有感觉出来。此刻,他的神经早已麻木,脑袋也已停止思考。直到他被轰赶出船舱,再一次呼吸到略带苦涩的空气时,他这才想起,原来船已经靠岸。

此刻,他环视四周,又看到了红日。

这同样是一个清晨,日出东方。但他心里明白,这里的太阳,并不是家乡的太阳。这里的太阳红的像血,而家乡的太阳,却是柔和的橘红色。

凝望海面时,他听到了日本人的咒骂。随即,他的头上就挨了一枪托。当踉踉跄跄爬起来时,陈看到了日本兵。人数很是不少,个个荷枪实弹。在远处,骑着高头大马的太君一脸郑重,监督着劳工队伍的迁徙。

就这样,300多名战俘抵达了日本,被赶进了位于秋田县花冈町的战俘营。

在菅天直上校冷冰冰的目光中,越后谷义勇小心翼翼地汇报着新来劳工的情况:“上船时,共375人,途中死去52人,现有323人,其中2人生命垂危!”

“把那2个人活埋,其余拉进集中营,休整3天,之后送到矿山去。”菅天直上校淡然说道。

“可是,”当听到这样的命令后,越后谷义勇谨慎地试探:“活埋的话,恐怕有违日内瓦国际公约……”

菅天直上校冷漠地望着面前这个年仅19岁的军官。他的目光充满讥讽与鄙视,仿佛站在他面前的,根本就是一只懦弱的绵羊。

“他们只是冲突参与者,并不是俘虏,”在逼视之中,菅天直上校回答:“所以,并不适用日内瓦国际公约!”

在菅天直上校咄咄逼人的目光中,越后谷义勇感到背脊发凉。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酷吏”这个名词。

“另外,我还要提醒你!”

当越后谷义勇转过身,打算离去时,菅天直上校再次补充:“你已经不止一次流露出软弱的感情!这与你武士的身份格格不入!”

听到菅天直上校如此批评,越后谷义勇赶忙转回身,猛地低头认错:“是!我知道了!”

“你的父亲把你委托给我,并不是希望你变成一个只会同情猪猡的绵羊!而是要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武士!”

“是!我知错了!”

面对低头认错的青年军官,菅天直上校摆了摆手。随后,青年躬身退出,来到了屋外。

当重新站到星空之下后,越后谷义勇长吁了一口气。他回首望了望菅天直上校的木屋,摇了摇头。随后,朝着自己的小屋走去。

在休整的3天之中,劳工们团结在了老耿的身旁。

被俘之前,老耿曾担任上尉连长,参加过中条山战役、沂口战役等多次对日反击战。所以,当踏上了日本——这一侵略者的老家后,战俘们不由自主地再次团结在了他们自己的军官身旁。而曾经学过日语的陈,则成为了临时翻译。

3天过后,300余名战俘被安排在了铜矿山,从事清淤工作。

当来到矿口后,越后谷义勇对“辅导员”点了点头,随后,几名“辅导员”解开了战俘身上的枷锁。

在黑洞洞枪口的监督下,劳工们扦着工具,低头钻进了矿洞。当所有人全部钻进去了以后,“辅导员”们荷枪实弹地守住了洞口。

矿洞十分低矮,并且简陋。劳工们全都猫着腰,在昏暗的矿洞内前行。越往里走,空气越是浑浊。此时,陈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儿。在他寻找气味儿的来源时,老耿却提醒大伙儿:“注意!有瓦斯,走道儿时低着点,瓦斯往上飘!”说着,他自己首先压低了身子。

一行人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朝深处走去。尽管头顶挂着灯,但光线却仍然如同被黑暗吸收了一般,愈发微弱起来。当穿过最后一个洞口后,走在前面的老耿直起了腰。紧接着,后面的人也陆陆续续钻了过去,全部进入了挖掘场。

此时,挖掘场内已经积满了淤泥。看得出来,不久之前,这里曾跑过水,想必也淹死了不少劳工。环顾一番后,人们纷纷放下背篓,开始用铲子清理地上的淤泥。

从这天起,劳工们每天早晨6点起床,被赶到矿山,进行清淤。一直干到下午6点,再被赶回来。就这样持续了大约2个月,淤泥逐渐清除干净。之后,便又开始进行采矿。

此时已是深秋时分,天气转冷。可劳工们却仍然光着上身,就像猪狗一样,在皮鞭与棍棒的驱使下,不断劳动着。

陈感到寒冷而且饥饿。自来到日本以来,他吃到的食品只有橡子面一种。这东西吃到肚子里以后很难消化,也很难排泄出来。时间一久,他便同所有人一样,变成了皮包骨头但却小腹凸起的样子。

现在,他感到两眼发黑,脚底下有些虚浮。但一回头时,他正看见那明晃晃的军刀。于是,陈晃了晃头,拼命将那昏沉沉的念头赶出脑袋,继续挖掘着矿藏。

但过了没一会儿,陈却听见“扑通”一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在众人的遥望下,黑着眼圈的中国人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几次努力后,却仍旧以失败告终。

看到这里,陈放下手中的镐,准备过去搭把手。但突然之间,他听到了一声脆响,紧接着,后背便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混蛋!回到你的工位去!”辅导员横眉立目地咒骂着,举了举手中的皮鞭。

陈忍着疼痛,缩了回去,继续挥动铁镐,挖着铜矿。但他的眼睛却偷偷瞥向后面,观察着辅导员的举动。

此时,上半身敞着怀,下半身穿着军裤、军靴的辅导员已来到跌倒的中国人面前。那人已感到大难临头,于是拼命告饶。但辅导员却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辅导员咒骂着,中国人也不懂。他们彼此以对方听不懂的语言进行沟通。但这沟通只持续了不到半分钟,辅导员便失去了耐心。

又是一声清脆的皮鞭声响。中国人的后背绽开了一道深深的血痕。他凄厉地惨叫着,手伸向后面,想按住伤口。但随即,他的手上也吃了一鞭子。不仅如此,辅导员还踢他,用刀鞘戳他的头。

在一阵毒打中,中国人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捡起自己的镐,有气无力地继续挖掘。

看到这里,辅导员哈哈大笑,对站在远处的军人谈着什么。

别人听不懂他们的话,可陈听懂了。他说:“看见没有,我就知道,他是在假装!”

而远处的军人则回答:“就这么点本事,你就得意了?野田说,昨天他一下就将一个中国人砍成了两半!”

中国人有气无力地挥着搞。此时,他并不知道站在身后的辅导员已经动了想法。

铁镐举起,又落下,拖泥带水地凿下许多石屑。石屑四处飞溅,跳到了辅导员的身上。对此,中国人并没有发现,可辅导员却突然暴喝一声,抽刀猛砍。

在所有人还没意识到具体情况时,中国人的头颅已经离开了身体。那头颅黑着眼圈,保持着挖矿时的麻木神态。此刻,中国人突然感到一阵晕眩。他看到了自己的身体,那身体没有头,血像喷泉一样,冲到了挖掘场顶上。紧接着,中国人突然感到了痛。他想伸手按住脖子,可手却并没有动。他看见自己的身体颓然倒地。紧接着,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辅导员用刀将中国人的头挑起,向远处的军人炫耀。远处那人对他挑起大拇指。在一阵得意的笑中,陈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

这天夜里,陈辗转反侧。他的头脑中,反复播放着头颅飞上天空的画面。在那一刻,他感到心跳几乎停止,时间也似乎变慢了许多。那血绽放着,宛如红梅。在一朵又一朵的红梅中,无头的中国人踉跄地站了起来,呜呜咽咽地哭。

他想寻找哭声的来源,但这声音来自四面八方。当意识到这点时,陈突然看到了手。无数双苍白的手,从地下探出,垂死挣扎般,向上够着。

带着一身冷汗,陈突然惊醒。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睡了。刚才的一切不过是梦。或许,这里埋葬了太多的中国人,他们的灵魂不得安宁,所以才做了这样的噩梦。

当陈惊醒时,他突然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随即,一个人影爬了起来。那人蹑手蹑脚地来到窗边,小心翼翼地向外窥视。借着微弱的月光,陈辨认出,那人是老耿。

于是,陈也爬了起来,凑到老耿身旁。陈问:“老耿,你在看什么?”

老耿小声回答:“看岗哨。”

“岗哨有什么好看的?”

“看看他们什么时候换班,走什么路线。”

“你想越狱?”当说出这句话时,陈颇感后悔。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太大了,于是用手捂住了嘴。

老耿并没有回答。他专注地盯着窗外的动静,宛如一尊石雕。

过了许久,陈小声地问:“老耿,你说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十有八九……”

“那我们该怎么办?等死?”

老耿转回头,看了陈一眼。当他们目光对视时,陈突然感到身心一震。这是只有上过战场,而且亲手杀过人的人才有的眼神。对他而言,这眼神过于凌厉了,就像刀。

陈躲开了老耿的注视,低下头。过了会儿,老耿拍了拍他的背,安慰说:“先睡觉吧。”说着,自己也回到床铺,重新躺下。

这一晚,陈再也没有睡去。在一片寂静中,他反复问着自己:“我会死在这里么?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第二天,越后谷义勇接到了老耿的请愿书。请愿书里说,现在天气寒冷,需要增加衣物,不然劳工会一个个冻死。

越后谷义勇思考了一番,终于下定决心,朝着菅天直上校的木屋走去。

当再次面对菅天直上校那阴冷的脸色时,越后谷义勇感到一阵语塞。但最终,他还是鼓起勇气,请求说:“上校,天气越来越凉,该为劳工增添衣物了!”

菅天直上校没有回答。又或者说,他的沉默本就是一种回答。只不过,这回答包含了太多含义,令人捉摸不定。

在僵硬的气氛中,青年军官再次解释:“其实,增添衣物也并不算浪费。如果劳工病了,或者死了,就会影响工作效率。到头来,或许反而得不偿失……”

“你什么时候,能不这么幼稚呢?”青年军官还想说些什么,但却已不可能。菅天直上校蛮横地打断了他的话。此刻,他摆弄着手中的战刀,就好像在把玩一件艺术品。

“再过几天,又会有700个劳工运送过来。所以,劳动力是富富有余的,死掉几个也无所谓。”菅天直上校用鹰一样的眼神盯住越后谷义勇。这令青年军官感到浑身不自在。

“再者说,帝国目前迫切需要的是战备支持,而不是将资源浪费在无用的地方,”说着,菅天直上校顿了顿,继续道:“你,懂了么?”

“是……”

面对青年军官的唯唯诺诺,菅天直上校挥了挥手。于是,越后谷义勇退了出去。当重新回到天地间时,他突然感觉,自己仿佛重生了一般。

当再次开工时,老耿突然发现,自己的申请得到了回复。只不过,这新增的防寒设备却简陋得令人无语。那是一大摞曾经用来装水泥的空纸袋,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

没有人解释,但中国人却已然明白了水泥袋的作用。他们一窝蜂地冲了过去,拿起水泥袋,在上面掏出洞。之后,便将纸袋套在了身上。

对于这一结果,越后谷义勇颇感沮丧。在没人注意地时候,他拍了拍老耿的肩膀,对他说:“先凑合着用吧,聊胜于无。”

老耿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便叫来了陈。于是,陈问青年军官:“你刚才说了些什么?”

“我说,先凑合着用吧,聊胜于无。”

陈把话翻译给老耿听。听完陈的解释,老耿的眼眯成一条线,对青年军官点了点头。

当越后谷义勇走后,老耿对陈说:“这个小太君是个好人。”

陈也点了点头,可他心里却想:“那又怎样呢?”

又过了一段时间,700名劳工抵达花冈。自此以后,工作时间进一步延长。原本每天10小时的劳动时间,改为了14小时。在饥寒交迫中,不少劳工倒了下去。他们或是被活埋,或是被斩首,或是被火烧,或是被溺亡。似乎辅导员们正在暗地里进行着一场竞赛,看谁能用更多的花样杀死更多的劳工。

有一天,陈走进茅草席子围成的厕所,准备小便。这时,他突然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当一回头时,陈看到了一个爬在地上的中国人。

那人的眼睛是空洞的,就像蒙着一层灰。狗一样爬进厕所的中国人虚弱地抬起头,请求陈说:“把尿洒进我嘴里吧,我渴……”

陈曾听工友说过类似的事,但他却难以置信。当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时,他突然感到一阵心痛。

喝过尿的中国人,感激地对陈点了点头,又爬着离开了厕所。在一阵苦闷中,陈垂头丧气地回到“宿舍”。

可刚一进门,他就感到气氛有些不对。此时,屋内聚集着不少劳工,老耿坐在人群当中,在他面前,跪着2个中国人。

这时,老耿问:“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那********人哆嗦着摇了摇头,从下面偷窥老耿的脸色。

人群里发出了谴责的声音:“杀了他们!这两个畜生!”紧接着,谴责像洪水一样爆发开来。跪在地上的两个人,将头埋得更低了。

过了许久,老耿站起身来,抬起手臂,示意大家不要再吵嚷。然后,他坐下来,又问:“你们就因为太饿,所以吃工友尸体?”

********人脸色很难看,他们哆嗦着点了点头,然后突然崩溃,流着泪回答:“我们实在太饿了!头儿!求求你,饶了我们吧,我们再也不敢了!”

这时,人群里再次爆发出潮水一般的谴责。可过了片刻后,老耿却依然压制住众人的怒火,镇定地问:“你们能做到么?”

那两个人用力地点着头,向老耿表态:“能!一定能!我们再也不干这种事了!”

“不行,不能饶了他们!杀了他们!”不等老耿回答,劳工们却再次叫嚷开来。

在嗡嗡的吵嚷声中,吃尸体的中国人惊恐得宛如受伤的野狗。他们跪在地上,久久不肯抬头。

这时,老耿突然开口了。他站起身,示意大家安静。随后,他对众人说:“造孽的,其实是日本人。先饶他们一次吧,如有再犯,格杀勿论!”说完,他分开众人,离开了这里。

这一晚,陈又做噩梦了。

这一次,他看到的是一群趴在地上的人。他们像狗一样在地上爬行,悉悉索索地聚到一起。之后,爬行的人纷纷把头低下,尽情地啃噬着什么。

看到这一幕,陈感到一阵恶心,几乎吐了出来。此刻,他很想离开,但脚却不听使唤。野狗一样的爬行者越来越多,牙齿噬啮的声音,就像数万只爬行的蟑螂,钻进人的眼睛、耳朵,口鼻,瞬间将一个完整的肉体,啃噬成白骨。

带着一身冷汗,陈再度惊醒。此刻,他又看到了老耿的背影。

不知为何,当看到老耿后,他突然感到了安全。于是,陈蹑手蹑脚地来到老耿身旁,一声不吭地坐下。

俩人就这么坐着,谁也没说话。直到东方既白,老耿这才看了陈一眼,问他:“你说,咱们还能活下去么?”

陈摇了摇头。

越狱的计划开始拟定了。

按照计划,劳工们要分成几路人马。其中一路,要潜伏进小太君的宿舍,将他控制住,但不可伤害他。另一路要潜伏进辅导员宿舍,将他们杀死。最后一路要潜伏进菅天直上校的屋,将上校杀死,同时切断集中营与外界的联络。当一切实施完毕后,所有人要聚集到一起,饱餐一顿。之后,便朝着附近的美军战俘营进发,解救盟友。在这一切全部完成后,他们要冲击警察署,抢夺船只,最后驾船离开日本。

消息在劳工之间秘密传递着。人们见面之后,彼此用眼神偷偷地进行着交流。在这片刻的交流中,劳工们的眼中燃起了渴望。

三天后,就在三天后,如果越狱成功,他们就会重获自由!哪怕成功的机会不足百分之一,但在这么个生不如死的地方,即便是百分之一的机会,也值得去尝试!

在焦虑的兴奋中,老耿夜不能寐。他躺在床上,反复构思着越狱的种种细节。在一遍遍的梳理中,他对胜利的渴望愈发强烈。

第二天,劳工们依旧出工。虽然衣不遮体,食不果腹,但每个人似乎都充满了干劲,再不是那种昏昏欲睡的样子。

对此,越后谷义勇感到十分疑惑。有一次,他走到陈的身边,问他:“这几天,你似乎精神不错!”

陈笑了笑,回答他说:“小太君,别和我走那么近。被人发现,你会挨骂的。”

越后谷义勇笑着拍了拍陈的后背,对他说:“看不出来,你还挺关心我。”

陈点了点头,告诉他:“我们中国人,讲究知恩图报。你是好人,我们都感激你!”

听了陈的话,青年军官笑了笑,但却很苦涩。过了许久,他回答说:“陈,现在大日本帝国已经被疯子控制了。对于你们的遭遇,我恐怕无能为力。现在,只希望你们能坚强地活下去。只要能活下去,就还由希望。”

陈点了点头,望着青年军官。此刻,他的眼神也已有了某种说不出来的东西。那是苦难赋予的深沉,直达人心。在彼此的对望中,陈对青年军官说:“我会的,不论怎样,我都要活下去!你也一样!如果有一天,战争结束了,我要来日本看你!你是好人,我永远记得你!”

听了陈的话,青年军官冲他点了点头,带着失意离开了。

三天的时间一晃而过。当黑暗再一次铺满天空时,劳工们蜷缩回了宿舍,但心却燃烧起来。

这是一个飘雪的夜。秋田县的冬季,与中国东北地区相仿,寒冷得令人窒息。此刻,巡逻的士兵带着疲倦的眼,不紧不慢地走着。这是千篇一律的工作。在这样一个飘雪的夜晚,就更显得无聊而令人沮丧。或许此刻,日本士兵已开始思考,一会儿该如何脱去寒冷的外罩,如何快速钻进温暖的被窝,去享受一下短暂的舒坦。可他们并不知道,此时,那些冤死于此的灵魂已经悄悄地站在了他们身旁,冷漠地望着他们,期待着接下来的一幕。

伴随着一阵沉闷的敲打声,巡逻哨兵全部报销。黑暗中,士兵的尸体被拖至角落。集中营里,人影憧憧。

一切进行的都很顺利。越后谷义勇被连人带被子绑成一团。当看清了身边人是谁后,他终于明白,为何这几天劳工们的眼中,都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兴奋。

辅导员们全都在睡梦中被敲碎了脑袋。劳工用的是镐,还有铁铲。这些平日里的劳动工具,此时却成为了杀人利器。

怀揣着兴奋之情,最后一路人马来到了菅天直上校的屋外。此刻,只要潜伏进上校的小屋,再将他杀死,越狱的第一阶段就大功告成了。

劳工们再次握了握手中的“武器”,又彼此交换着眼神。当看到老耿比划的手势后,三个劳工一拥而入,不由分说,便用铁镐将菅天直上校砍成了肉泥。

可正在这时,天空中却突然升起一道耀眼的白光。这白光就像闯进地狱的光明,映得人睁不开眼。借着曳光弹的短暂亮光,老耿掀开了菅天直上校的被窝。此刻,那原本应是一团肉泥的菅天直上校已经不知所踪。而一个阴冷的笑,却已在魔鬼的嘴角浮现。

菅天直上校端坐在战马上,抽出了军刀。之后,全副武装的日本军人迅速将集中营包围,并开始朝越狱的中国人射击。

当意识到越狱计划已被菅天直上校破解后,老耿分明地感到了绝望。但此刻,他还不能将自己的情绪表露出来。他是这队人马的领袖。身为军官,他明白,在枪林弹雨之中,领袖的意义就在于,要将自己的勇敢传递给每一个人,并激励他们顽强地活下去!

在吞吐的火舌之中,劳工们愤怒了,潮水一般展开了冲击。在肉身组成的堡垒的冲击下,集中营大门终于倒下。

脱离了包围的劳工们不辨东西地开始逃亡。这是一个大雪的夜,他们光着脚,身上只有一层厚纸袋作为御寒衣物。

当无头苍蝇一般的溃逃队伍来到矿井门口后,人群中发出了一阵失望的叹息。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日本军人正不疾不徐地追赶而来。再往前走,则是一个死胡同。在这种情况下,所有人的目光都击中到了老耿身上。

此刻,老耿感到一阵绝望,但他却依旧保持着镇定。在众人的目光中,老耿冷冷地问:“你们是要死在自己手里,还是死在日本人手里?”

人群沉默着,没有回答。过了片刻,有人高喊:“要死,也死在自己手里!”

接下来,响应之声此起彼伏。当看到了民意之后,老耿点了点头,带领队伍迈进了矿井之中。

当最后一个劳工也钻进矿道后,人们抡起铁镐,七手八脚地开始拆除。不多一会儿,支撑着矿道的木质支架纷纷倒下。这时,老耿拨开人群,走了过来。在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土炸弹。

这是他偷偷利用各种原料制造的武器,原本想用来冲击警察署时使用,想不到却用在了这里。

人们向后退去,老耿将炸弹塞进了石缝。

这时,他最后看了人们一眼,问道:“有后悔的么?还有机会。”

但是,没人开口。

于是,老耿擦着了火柴,将引线点燃。

当菅天直上校带领的军警距离矿井还有一里路左右时,矿道内突然传来一阵巨响。紧接着,大量石块滚滚落下,将矿井封了个严严实实。

看到这一幕,菅天直上校勒住了马,一动不动地望着。过了片刻,侦查的士兵快步返回,报告说:“矿井已被完全封锁,想要重新挖开的话,恐怕需要不少时日。”

对于这一结果,菅天直上校并不满意。他是一个崇尚完美主义的武士。对于这次越狱,他已完美地发现了端倪,完美地推演出可能的计划,完美地躲过了刺杀,又完美地实施了围剿。但最后,这个结果却并不完美。劳工定然无法存活,但这并不是他所关心的。他唯一关心的,只有铜矿而已。身为帝国的军人,他知道在战事如此的当下,最应该向帝国提供什么。但刚才的一声爆炸,却为这个完美的结果带来了污点。

在不露声色的注视下,菅天直上校调转马头,自顾自地向回返。队伍里没有人提问,一声不吭地跟着他。陆陆续续地,守卫着集中营的日本军人离开了这里。只剩下一堆凌乱的巨石,封堵住了几百名中国劳工的出路。

当挣扎着抬起头来时,陈感到头顶上滑下不少灰。

此时,矿道内一片漆黑,安静得可以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陈喘息着,想要坐起身来。但才一用力,右臂就传来一阵剧痛。于是,他惨叫一声,再次扑倒在地。

过了不知多久,陈感觉右臂似乎已经麻木。于是,他用左手撑住身体,坐了起来。在黑暗之中,他的视觉虽然受阻,但听觉却仿佛无限扩大一般,灵敏到了令自己都感到吃惊的地步。此时,他听到了呼呼的风声,还有心跳的声音。这声音来自他的身体,并在矿道内往复回响。抱着试一试的心情,他问:“有人么?还有人活着么?”但黑暗却用沉默打破了他这最后一丝幻想。

至此,陈终于明白,这几百名工友已经全都牺牲。如今,他形单影只地枯坐于矿井之中,既看不见,也听不见,宛如飘荡在茫茫宇宙,无穷无尽,无始无终。

当意识到这一点后,陈突然感到一阵恐慌,泪水也扑朔朔地落了下来。不知为何,他竟感到有些后悔。或许,刚才他应冲得更猛一些,被日本人一枪打死。如果那样的话,也许比现在的处境还要好一些。

可事已至此,后悔又有什么用呢?矿井洞口完全坍塌,估计即便有人来挖掘,至少也需要一个月时间。当然,这只是臆测而已,他无法确定。这黑暗太浓,太稠了,以至于他身边的一切也跟随着变浓,变稠,变厚,变远起来。

过了不知多久,陈的腹中传来饥饿的声音,咕噜噜的,令人沮丧。听到这个声音后,尽管不报什么希望,但他还是俯下身,在地上摸索起来。

可摸索了一阵,陈并未找到食物,却只摸到了一段尖尖的东西。起初,他原以为那是镐。但顺着摸过去,他却摸到了黏糊糊的血肉。直到这时,陈终于明白,那尖尖的东西原来是暴露在外的断骨。在一阵翻江倒海的感觉中,陈呕吐了起来。

吐过之后,陈再一次虚弱地靠在墙上。矿道内壁十分潮湿,也很阴冷。这提醒了陈,令他想起了水。于是,陈一手扶着矿道墙壁,佝偻着腰,站了起来。

在一片粘稠的漆黑之中,陈摸索着向前走去。起初,他的脚下磕磕绊绊的,尽是一些工友的尸体。可走了一阵之后,他的脚下便不再有障碍。陈知道,他已将同伴的尸体,甩在了身后。

又向前走了很久很久——具体时间陈并不能确定,在这无穷无尽的黑暗中,不仅是物理维度,就连时间似乎也被拉长了——陈的头重重地撞在了岩石上。

剧烈的撞击令他头晕眼花,一下摔倒在地。此时,陈仿佛看到了无数星星,在眼前打转。他挣扎着向前爬去,摸到洞口。之后,他晕乎乎地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钻过洞口,来到了采掘场内。

当重新回到这个每天劳作的地点后,陈深吸了一口气。相对于矿道而言,这里的空气至少还算干净,没有那么多的血腥味儿。

之后,陈摸着石壁向左走去。他还记得,这里有一片地方,总是渗出水来。就这样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当他的手终于触摸到了一片潮湿后,陈感到激动万分。

于是,他俯下身,将脸贴在石壁上,又伸出舌头来,舔着墙上的水。但是,这水有苦涩的味道,难以下咽。才舔了几下,陈就有些耐不住了。可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那个爬进厕所的中国人。于是,他再次将脸贴在墙上,继续舔食起来。

过了也不知多久,陈感到满嘴苦涩,胃里也忽然传来一阵绞痛。过了一会儿,绞痛愈加厉害,他不得不蜷缩成一团,用手死命按住腹部。

他就这样孤独地忍耐着,一边抵抗疼痛,一边苟延残喘。在黑暗的包围之中,陈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睡是醒。此时,他的思维仿佛已经脱离了身体的束缚,在空荡荡的洞穴内往复盘旋。

这是一个没有白天黑夜,没有古往今来的地点。在这里,只有黑洞洞的一切,还有他这个孤独的入侵者。他的眼是黑暗,他的身体是黑暗,他的耳朵是黑暗,他的灵魂仍是黑暗。在疼痛与孤寂的包围中,他已与黑暗融为一体。这黑洞洞的一切,既是封锁他的牢笼,也是赖以生存的容器。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他既是蜷缩成一团的躯体,也是无限广大的时空。

当模糊了灵与肉的分界线后,陈看到了老耿。

此时,他正孤独地坐在岩石上,抽着烟。在一阵又一阵的吞云吐雾中,老耿缓缓转过头来,望着他。

陈感到有些激动。此时,他心里暖暖的,很想哭,可终于还是忍住了泪,默默地回望着他。

老耿转回头去,继续抽着烟。过了许久,他终于以低沉的声音对他说:“陈,你还不能死,你要活着离开这里。”

陈想要开口回答。可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竟已发不出半点声音。于是,他只好默默望着老耿,听他继续说。

“你将离开这里,并且娶妻生子。你会很长寿,而且还会回到中国。”

当听到这样的预言后,陈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可他却无法提问。他的身体已融进黑暗之中,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过了不知多久,老耿再次转回身来。但这一次,他却变成了越后谷义勇的样子。当发现了这一转变后,紧接着,老耿的身体也发生了变化,变成了穿着军装且消瘦的模样。

彻底完成转变后,老耿变成的越后谷义勇对陈点了点头,以他那略显纤细的嗓音说道:“陈,你说过,以后有机会要回来看我。你不要忘记你的承诺。”

这一次,陈点了点头,却并未开口。他只是在心中回答:我知道,我答应过你,可我已经做不到了。但他的心思却仿佛被扩音器广播出来一般,回荡在空寂的黑暗之中。

听到陈的心声,越后谷义勇摇了摇头,回答他说:“你不可以动摇。你说过,不论怎样,都要好好活下去。”

“但我已经困在了这里,出不去。”

越后谷义勇站起身来,走到陈的近前。当他靠得很近时,陈突然发现,他的身体是透明的。穿过这透明的身体,他似乎看到了很多故事。那里有生老病死,有波澜起伏,有锦衣玉食,也有穷困潦倒。

“要相信自己,”在陈呆呆地望着越后谷义勇身后所演绎的各种故事时,对方突然再次开口:“只要你想,你就可以做到……”

留下了这句话后,越后谷义勇消失了。而在他曾经站过的地方,似有一样东西,正在闪闪发光。

此时,陈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一把日本军刀,正孤零零地插在地上。可他的理智却告诉他,这里是一片黑暗,他看不到任何东西。

但事实就在眼前,刀仍在闪着寒光。于是,带着满腔疑惑,陈走了过去,一把握住刀柄。

接下来的一切,陈已完全记不清了。多少年后,他只留下一段模糊的印象。那似乎是血与泥土的混合,也像是岩石与意志的碰撞。

无穷无尽的黑暗向四处蔓延,陈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融化。在忘却了时间与空间后,他看到了光。

那是一片白光,自头顶洒下。在那片白光中,他感受到了爱与慈悲。于是,宛如春暖花开一般的微醺包围了他。带着笑,他躺在草地上。

在黑暗与光明的交替转换中,陈忘记了自我。此刻,他有一种感觉,当沐浴在那片白光之中后,他的命运即已发生变化。这是脱胎换骨的转变,从此一笔勾销。他将获得的,是原本应属于别人的全新的人生。而那个代表着他的对过往的记忆,将会永远地埋葬在这孤寂的铜矿之中。

在一片混沌之中,陈终于合上了眼。当他再次醒来后,自己正躺在一间简陋的小屋中。

他的身体已被擦拭干净,女人正在外屋做着饭。那味道既熟悉又陌生,仿佛他只是出了趟远门,累倒在了半路上。

当讲到这里后,我不禁问道:“如此说来,你爷爷其实也记不得自己是怎么从矿井里出来的了?”

慕容椰子点了点头,抿了一口茶水,回答说:“的确如此。听他说,他的这段记忆仿佛被擦除了似的,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

“那么,他究竟是用日本军刀挖了条通路出来,还是说他的肉体其实早就埋在了矿内,出来的只是灵魂?”

听我这样说,慕容椰子侧目而视,仿佛在看外星人。

“我说,路德君!你的脑袋是不是坏掉了?这怎么可能呢?”

“但是,若非如此的话,那岂不太不可思议了?你想一下,一个被炸塌方了的矿井,那得有多深。恐怕,就算用上挖掘机,也不是轻易能够打开的吧。”

听了我的怀疑,慕容椰子不置可否。经过一番思考,她抱怨说:“哎呀,这个问题太复杂了,我的脑袋要爆掉了……”

“呃……,那好吧,换个话题好了。”

“好吧,好吧!”慕容椰子笑眯眯的,宛若放学后的少女。

“那么,路德君,我们去吃拉面好不好?”

“拉面?”

“对呀,我可喜欢吃了!我知道你也喜欢!”

“这样啊,那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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