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开口之前。容我先开口说上一小段题外话。
想必这世上不存在一出生就无法看电影的人,我是各种普通人中的普通人,自然不在例外。
我却罕见的无法看电影,这一罕见病态的出现可以追溯至若干年前,那之后,无论是远道而来抢劫似的将人民币兑换成美元的好莱坞大片,或是鬼使神差票房七天破十亿的国产喜剧,都看不得。虽然在那之前,由于生存条件的限制也并没看过什么电影,不过一旦越过那道分割线,电影这东西就好比发炎切除的阑尾,一辈子都无缘再见。
也不是说只要看到电影片段,就会立刻癫痫、甚至死掉,五分钟,五分钟是我的上限。
以为可以钻这病症的空子?说是先看个五分钟休息休息再接着五分钟,直到凑齐整部电影。没用的,亲身实验过,虽然规则奇怪,但同一部电影只要累积五分钟,超过哪怕一秒,即刻当场昏厥,再清醒时,之前一小时的记忆像去了次韩国,集体被抹去(当然,得知昏睡前是在看着电影,必须由一旁的他人告知)。
——所以,得知天使曾对我说过的那些话,是在天使离我而去的好久以后——
此外,更为矛盾的是,我必须在播放电影的荧屏前(电脑也好电视也好)才能流畅的书写,恰巧我靠写字谋生,于是每每工作时,总要调成静音(台词听太多也必然不行),让电影画面只以缤纷光圈的形式模糊的闪耀在我深埋的头顶。说起来,这一点却与日本妖怪推理小说家京极夏彦雷同,不过他能看,且必须看,他躺在摆满怪物画像及手办的京极堂里悠然说,电影是他小说的入口,关闭的话,键盘便是仙人掌,要他敲打,他便去死。
大概讳疾忌医的关系,长成如今这无法挽回的田地也一次没有看医生,自己私下诊断为一个无伤大雅的心理屏障,毕竟看不看电影,并不会对现实生活产生什么直接影响,除了影评人(不过当今瞎扯烂造却大受欢迎的评论者大有人在),电影这样的文明产物无外乎娱乐再麻痹人类的一种,同类型的还有游戏机、KTV、红灯区。认真比较起来,还是在某个风平浪静的阳台晾一场与世无争的衣物,深得我意。
但缺陷毕竟是缺陷,一个视力有问题的鲁滨逊丢掉眼镜被扔去丹尼尔·笛福设置的孤岛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被第四任女朋友抛弃的瞬间,与此相似:
“你根本就不爱我,你怎么可能爱我呢,你哪一点爱我啦(她习惯用排比阐述主题)。
怎么讲(灯亮了,人离开,发现自己在电影院,很惊讶,旁边坐着她)。
爱我的人根本不会在跟我看电影的时候睡着,我的爱人看电影的时候不止会看我还会看电影,可你既不看我也不看电影每次你不过五分钟就睡着醒后甚至不知道谁坐你旁边!
那该怎么办(我拿了一片她怀里的薯片)。
那怎么办,怎么办才好,好个怎么办!我们分开吧,不要在一起了,就到此为止!
(不远处有人逐行阅读片尾字幕,究竟什么样的观众才会对负责服装道具、或是舞美灯光的人员名单感兴趣呢。)
那好吧。”
于是就这样结束了。
这情节是不是在某部电影里出现过?我当然不可能知道。只知道她的嘴巴好像早期电影里的舒淇,胸部大的像******海报上的叶子楣。当然,这零丁观影常识,由周未转告我。
记得她是在研究生三年级的辩论队里认识的,口拙如我当然只能是随军书记,去外地比赛时不记得怎么就搅在了一间房里,那时的她一边嘬着我那儿一边夸我言简意赅,也对,我从头到尾还没能跟她说上一句话,这样回想起来她果然是辛辣的我方三辩,以句式冗杂难解闻名,赛场上,对方辩友常会花上宝贵的十余秒理清语意先,缺陷是说那么复杂的话也会消耗我方等同时间,一年后,摆脱了作为累赘的我,她进了一家跨国企业,主管了人力资源,我能想象新进员工就职培训时脸上的表情,但从此没再联系。
那过后没两年,二十七岁的我正值青春年华,再次与谁看完一场我不太记得的电影后,一哄而散,来到长江边的这座城市,在高中同学的博士宿舍里住了一年,之后搬出来,就近在学校租了套房,一室一厅,五十年代的教师公寓,九层没电梯,恰好在顶层,楼上住着慈悲我父,外接一个大型阳台,大得不仅足够同时晒下六床棉被,大得还可以迎接一只坠落的天使。
于是迎接了她的坠落。
当我还向上望着发愣时,她已站起来,裹着的白色丝被被她理顺,张开手,像一对白色的翅膀从她肩胛滑落,那流淌感深深抓住我,我却第一时间想到又该清洗那床被单了,再震撼于她绝对坦白的肉体,惊骇住,是那种沉船残骸中打捞起断臂维纳斯的断臂的惊骇,以致我从头到脚趾将她游弋过三遍后,才意识到她不应该如此长时间的裸露在外,捡起地上的衬衣,罩她头上笼下来,刚好包住屁股,隐隐约约。
直至此时,她仍呆呆立着,犹如操纵者中途离场后的人形木偶,一味笑着没指向的笑。
“你从哪里来?”
她的颈在头仰着向上的时候像一条蛇。我跟着蛇尾看上去。
“飞机上落下来的空乘?”
她摇头。
“瞬间失去超能力的女英雄?”
她摇头。
“你是从隔壁跳过来的吧。为了捉回那只肥猫。”
她不再摇头,却不是肯定的意思。但肥猫是唯一可行的解释。
我绕过她走到阳台边沿,目测从隔壁阳台跳过来的可行性,大概一个半展臂的距离,以她的高度可以说是险象环生,但也不是绝对没可能,前提为她从小到大特长栏填的都是跳远;
或飞翔。
“先进去坐坐吧,等我收拾好这里就来。”
她还是不动,也懒得吭声,看我把倒塌的衣架扶起来,再把这些刚晾好的衣服放去洗衣机,接着推着她,一步一步挪进客厅。
她坐在沙发中央,我到茶几对面坐下,不小心看到黑密密一丛,立刻弹起换到她斜面的沙发末端。她忘了她没有打底吗,却偏偏在这时候想起衬衣下她的身体。明明刚刚见到,却想不起任何细节,只模糊觉得包裹着一层白色羽毛。
我不知该说什么,与陌生人交流的能力很早就退化至史前,电视的效力这时候得以彰显,国际版块的新闻告一段落,现在讲的是入室盗窃,某市公安机关与全市盗窃团伙斗智斗勇的故事听起来像事先编排好的情景喜剧,我就势入戏。
“忘了我还在家里,算是技术上的失误吧。”
这应景笑话不算难懂,仍然没有响应。
“怎么没穿衣服。”
她掀开衬衣领口,看看里面,似在验证,又对我点点头。
“洗完澡,到阳台,不小心被风反锁了,跳过来求助,一定是这样。”
没理我,她拿了遥控器,开始切台。
“从来也没见过你啊,在过道或在阳台,是邻居家的亲戚?”
尽管我不认得任何一个邻居,但她是谁究竟有什么所谓?我怎么话说不断?
并不是我出了什么问题。之后的若干天我才发现,只要面对她,嘴巴就像那条吞了自己尾巴的蛇,循环不止。
“喝茶吗?”
补充完这句,身后电视发出不同场景的声音,换台加快了,每个声音被拖长的多普勒效应的变形,在里面寻找着什么呢。
“咖啡?也没有别的选择。”
自圆其说后,只好硬着头皮去准备,可刚要起身,电视里的声音稳定下来,我听出是那个不祥的频道,我只有五分钟听清戏里的台词,好在不难听懂,其中的女人正说着法语:
“那么,我便与你一样。”
距离三月十八日接到翻译工作,刚好过了两周,今天四月一日,谎言的节日,我面前这个将要一起生活的突然出现在阳台的女人,第一次露出笑容以外的表情,与以上的台词完全契合。
她用法语重复:
“那么,我便与你一样。”
尽管刚刚开始,遗憾的是,天使与我生活的时光短得还不足拍一部煽情的电影。
一部电影能有多长?
并不是说她只在我身边悄悄坐下两小时,便又回到阳台,拍着翅膀“嗒嗒”飞离,不是那样的,她住了下来,在我家,朝夕相对,尽管有一次短暂的分离,但截稿前的七天她都在,只要拿出钥匙,打开房门,卧室、厨房、或是天花板上的支字吊灯,都能找到也能看见,但也只是七天啊,七天只够造物主造一个世界!
时间已是不多,每一秒都无限珍贵,可就在天使入住的第二个早晨,七点不到,楼下响起一阵急促的喇叭,她在那一刻闯进来,没得商量,瓜分我所剩无几的时间。
“我不能责怪她,但我也同样不愿接近她,更是不能爱上她。”
喇叭响个不停,听得出那是对我的呼唤,从窗口望下去,已有一半住户探头出来,其中的一半已问候了一通全家。
是现金交换饭卡服务的语言学研究生,纸条上留着什么名字?好像忘了。
她看见我,双手中的一只挥起来,另一只按住喇叭不放,住户们扭过头来开始齐刷刷问候我。
我赶紧下楼,她在车的右侧等我,穿着一套波点牧场挤奶连体衫(后来才知道是睡衣),外套PU马甲,牛皮军用厚底靴,为我开门,再护着我额头关门,寒暄没有便发动引擎,急躁的马达声中叫骂声一路甩开。
关闭两侧前窗,她要求我点了烟给她,早餐似的吸上一口,不管我不住咳嗽,随后打开车载音响,连接外置播放器,车是新款的大众甲壳虫,黑色车身,屁股比以前的紧俏看着更讨人喜欢,音乐放到P!nk的“上帝是DJ”时她撤下盘好的长发,才发现她眼影下藏着桃花潭似的黑眼圈,持车驶向城西。
经过长江大桥的时候,她开口训话。
“关于那段文字,你只给了我片段,对吧。”
“是的。”
没什么好隐瞒。
“真是恼火,现代人怎么越来越难相信别人呢。”她要求我点燃第五根香烟。“你是受过某种心灵创伤吗?究竟在担心什么。”
创伤倒记不得了,也不是担心。
“只是觉得那样的东西假如能破译的话,即使给出一行也足够了。”
“你确信没人能解开。”
“能吗。”
她让我从后座背包里拿一袋黑咖啡给她,双倍浓缩的黑。
“谢谢你,让我把昨夜献给一堆残缺的片段。”她扯开撕口,黑色颗粒倒进嘴里,咀嚼起来。
“爱这样喝咖啡?”
“鬼爱这样,”吐舌头,“我怕睡着了连车带人栽进江里补瞌睡,”放下剩的小半袋,“不过,你认为我发现了什么。”
“发现了什么。”
“就不能猜猜。”
“我已经猜了两周。”
“等吃饱了再跟你说吧。”
不是吃了那么多香烟?
烟雾笼罩她,觉得完全是香烟在与我对话,这黄鹤楼牌子的二手烟吸着像越战中烧着的森林,我偷偷开了一丝窗,扑哧哧风吹进来,吹得空腹乘车的我有些头晕。
绕了一圈大桥后又绕回来,她将车停在露天车场,命令我去天桥对面买些早餐,这次倒不用她的饭卡了,她一边吃豆沙包一边带我爬上一截长梯,这阶梯我隐约有印象,也必定是一两年前初来乍到时的印象了——那天刚下雪,结一层薄冰我数次差点滑倒,尽头是个露台,黄鹤楼就在那上面站了多少亿年?那年的檐角上铺着新嫩的雪花,如今没了,上次觉得门票不值只是隔着检票护栏遥遥望过,这次她已径直前去叫醒了门卫,不知说了句什么,又拿出什么给对方核查后,我第一次近距离见到了她香烟盒上的黄鹤楼。
她在那张著名牌匾下解决了最后一口牛奶,我记起了她的名字,叫做零,对吧。
“首先,告诉我翻译那篇文章是为了什么。”
零说。
“不清楚。”
“知道原文出处吗。”
“也不清楚。”
我坦白。
“总该明白它不属于现存六千种语言中的任何一种。”
“这个倒是一开始就感觉到了。”
“也难怪你向我求救了。”
是你主动留下的联系方式。
我忍住没说。看她率性拢了拢缤纷的大卷发,发觉这是第一次这么近观察她,觉得理发师取下烫发夹具时一定受过她的性命相胁。
“刚才说发现了什么,能告诉我发现了什么吗。”
“先别急。你是职业做翻译的?”
“不算是,靠翻译活下去而已。”
“汉英互译吗。”
“几乎不译英文,因为不太懂。”我以看手表的姿势催促,虽然从没戴过手表。
“事先确定一下,汉藏语系与印欧语系,泡了那么久图书馆,这两组概念没问题吧。”
我点头确定。
她熄了剩一半的烟,两食指比作一根横坐标,讲解起来。
回程时候,她在副驾睡得相当沉,熬了一夜,当她将所得成果告知我后,像是爆胎的卡车漏气似的逶迤在地面,幸好我会开车,也随身带着机动车驾驶证。
艰难跋涉过拥堵不堪的市内交通,她住在城北一院植满樱花的宁静小区(原来她每朝七时四十出现在学校食堂前需要这么长的车程),保安问询过形迹可疑的我后放行,四五个小女孩在车库入口旁的秋千上游戏,然后她凭着本能从睡梦里爬出来,已到地下车库,钥匙递来示意我开她的甲壳虫回去,我谢绝她她转身便上了电梯,我走出来,离开车库的空气里有长江的死鱼味,我仔细看了樱花,跟学校的白樱相同品种,这种樱的花季稍微晚些,也快开花了,到时候一定漂亮,接着上了公车,再一次见到拔高于江岸的黄鹤楼,多像个不会说话的寡妇,等着上游归来的某某。
回到家。
天使已久候。
她看着我,坐在沙发上,早上为她准备的衬衣显然没得到青睐,她光着身子,我想到宋窑里产的进贡瓷器,电视响着,放着令人昏眩的电影,她赶紧按了静音,接着在声音失去的断点处,说:
“人们必须随时准备好说再见。”
这是她对我说出的第二句话,笑盈盈。
她来了没多久,我便发现了,其实她根本就不会说话,倒也不是普通的不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