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类似鹦鹉的生物却从没放弃,像位耐心的心理医生,哪个病人都不愿放弃,它每天对着面前的人类的那张木然的脸,说着各种话想让他恢复语言的热情,而持续麻木的男人,是不是失去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所以才没法讲话。或许那东西封闭在他口腔,一旦开口就会逸散出来丢失——不对,他不是如常拿自制的石斧砸开椰子取食吗,吃东西可必须张开嘴巴啊。
然而忽然的一天,他开口了,只讲了一句,也许太久没用肌肉萎缩了,以致那句话很是模糊,大概‘我要走了’之类的吧,原来啊,他用小岛最粗壮的莎树扎了一只木筏,用滚轮推到岸边,储备的淡水食物吃上一个月没问题,他爬进简易船舱,就那样出海了,不知能不能顺利返回大陆,只是忘了一件事是肯定的——
忘了带走它。
它也没法跟上他。它被留在了小岛。
小岛唯一的声音失去了。是啊。他之后,它就不再说话,却非不愿,是它不能,它失去了声音。
确切说,是它丧失了语言。
它不断尝试,开始还能说出完整的句子,再是单个词汇,直到发出的噪音类似相互刮擦的金属,然后它明白了,没有在人类身边,语言是禁止的。
从此多少年,小岛从来寂静。
不过镜头还没变。
依旧是小岛。可是为什么,岛上已多出千千万万只鸟儿,岸边树影,到处也落着热带水果般缤纷的羽毛,却静得离奇,似乎翅膀都只在真空里扇动,只好集体瞪着亮闪闪的眼睛、栖在丛林里、等待人类的造访,终于某年月,第一位访客到了,等他惊叹着发出第一个字、完成第一句话,像是拨开了一座巨大工厂的按钮,一阵电流过后,咕叽咕叽,岛屿复活啦。
鸟儿们学会了说话,热热闹闹,它们想要成为语言专家似的,学会更多,可怜登陆的人再没法子走了,鸟儿们害怕再次瘖哑,重回寂静孤独,于是它们留下了每一个人。
也留下了鹦鹉洲的名字。
不过,比起各种恐怖的传言,我觉得那倒像是一种学舌的无奈,也能理解最开始的男人为何缄口不言,试想想,又有谁能独自守着一片孤岛呢,那确实可怕,所以登岛之后唯一要做的事——
想方设法地离开,嘘!别说话。”
我很长时间没对人复述这故事了,这次我一口气讲完。
其实她早在男人离开的那部分便如我所料的入睡。我的声音连乌鸦也不如吗。那聒噪至少让人清醒。
她太累了吧。我不晓得开去哪里,听着循环演唱的歌者,尽管唱得是我熟悉的法语,可惜我未能识别他。
一般的流行曲都能在歌词里找到题目,我想这首也不例外:
“我给你的爱 拥你在怀
阳光是棉被 爱像摇篮曲 拥抱你在怀”
也许事先已被你察觉,不过还是得亲口承认一遍才算踏实。
被单喜欢被我晒——换个说法,我热爱晒被单。
某一个阳光绰约的午后,亲手把湿润的被单送上衣架,其畅快程度如同将一段憋了几十年的相思开成公告。端着椅子到阳台,捉一本“陶渊明集校笺”,烤在旁边,体味一句依依墟里烟,看软软躺着的被单出汗、冒烟,芳香烃洗衣液附在四周水蒸气里,像自来水淌过滤芯,便有莫名的自净感抚上心头,那畅快,只有正经晒过被单的人才能体会。
“你的这种行为,几近蝉意。”
墨镜下的周未说。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的禅吗。”
“不,淫人妻西门蝉脱壳的蝉。”他倒在不知从哪儿淘来的沙滩椅上,我的阳台,穿着海南游客人手一套的蓝衣短裤。“太阳最热烈、最惨无人道的时候,便是你们最作死、最喧哗的时刻。”
若二战仍在继续,那么今天的城市肯定会被炸得群犁翻滚过似的,太阳憨厚老实的发着光,没有任何阻挡,百分百的飞行员出勤日。
“你刚才提到的那个女的,到底是谁啊,我见过吗。”
他真以为自己在海南吗。还用我的橙亲自榨了汁。
“你不认识。我的独家收藏。”
我拿着专业拍打被单的竹箍拍打着,纤维飘起来。
“是啊,世界真奇妙,除了我这地方你还认识了别人,居然是个女的。”
“多亏她,翻译才不至于毫无头绪。”
“头绪如何啦。”
“不如何,头绪没有一点进展。”
“或许你可以向我求助。”
“或许吧。可是你怎会突然抬着这椅子来找我。”
“我异地恋了多年的恋人搬来与我同居了。”
“你早说过。”
“开始一周内如火如荼的战况有说吗?”
我点头。
“后来质变了。变得很恐怖。”
“吵架啦。”
“不止是吵架!竟然榴莲也不让我吃!”
他喝橙汁。可他脑子里一定期待着冰镇中的榴莲。从我这里看进房间,布满了榴莲分子,却觉得缺了什么。
“所以你一定要用那粪便一样的东西侵犯我的冰箱?”
“简直无理取闹嘛。如果连吃一种水果的自由也没有了,那还不如投胎做一种专被人吃的水果。比如说桂圆。哦,真恶心。”他咂舌以示嫌弃。“喂,你可知道我有多爱榴莲?”
“特地结识一群非第三性的泰国人,目的就是这个吧。假如国家允许你拥有一块合法的私人土地,想必也会拿去种那玩意。可是不允许你进食的原因是?”
“她认为我嘴唇接触榴莲的角度让人厌恶。”
“说得确实是实话。”
“劝你今后一定不要跟喜欢的人同居。最好别谈什么恋爱,现在的你多好!”
“一周前不是还好好的?”
“让我告诉你吧!就拿泰国开刀吧:凭我跟泰国榴莲人的交往,得出的重要结论是:假如你试图向一个罕见的不读书不看报同时也没出国过的泰国人论证四季的存在,吃榴莲吧你,劝你还是放弃——为什么?泰国人语言世界里,永远只有田里闹旱灾啊的旱季以及雨水下不停呵的雨季,知道吗,这是地理影响语言的例子,更是语言为每个群体构造差异世界的例子。”
“这样的例子我也能举,俄语中的蓝与韩语中的绿跟你我眼中的蓝绿不相同。”我饶有兴致的坐下。“然后呢。”
“然后我认为,把这个宏观的命题缩放到个人,也就是一系列的差异导致每个人看待世界的方法都不尽相同,因此,世界在每个人的眼中都是不一样的。”
“你的意思是,你我看到的世界,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是的。没有两个人的世界完全相同。于是,当两个有差异的世界彼此接近、太亲近,就会灾难。”
“好像恒星碰撞。”
“比那个严重得多!好比这样:无数的双方都无法忍受的细节如同捉奸在床的亡命鸳鸯,一干二净地唐突了彼此的双眼,更扰乱了原本热恋的无私的心!本来远远看上去倒也可爱的体态,或是稍微走了样的举止,不加以控制都会爆发一场恶性的言语冲突。拳脚交加倒不会,依照我们的个性冷暴力也不会。只好变相加剧争吵。熟悉吗?为持筷的姿势吵、为杯口积灰吵、琐碎小事、争执起领导人的某句台词也是有的。后来简直无吵不欢。最后竟然殃及了无辜的榴莲!”
好在他提醒了自己,没有继续唠叨下去,快乐地跑去房间冰箱。而我也明白了,周未这番近乎语言学的阐述,是他来找我的原因,为了回答他自己在第1节第56段提出的反问。
“这些剧本台词是什么意思?”
“剧本?”
他榴莲的另一只手举起来,大概五十公分厚的打印纸。
“这么多电影剧本啊还有台词,干什么用的……”
周未边吃边翻看,可我不记得打印过那些东西。
“还每页都是笔记呢……”
我没法阅读剧本或台词,会有休克及失忆等我。
“是你的笔迹。”
那不可能的——
可同时我也更加明确,房间确实缺失了什么。
可是缺少的是什么呢?
也许是天使。
雷雨夜翌日醒来,异样的好天气,却不是由天使唤醒我,她已不在我身边,不在客厅、阳台,缺席了这间房。我以为她会站在沙发顶端的,至少也坐着吊灯秋千似的晃。没有。
那整个上午恍惚着度过。楼下没有鸣笛(她熬了太多夜需要好好休息吧),没有谁练习着说一堆不衔接的话,电视哑了一上午。所以施工声又有机会重振旗鼓,刺耳的声音只好拿些别的声音掩盖。我还有必须完成的工作呢,同样没有进展。
就算有零的引导,被给予了线索,还是远远不够。要想找到前人们根本连意识都没有过的一种语言,谈何容易。况且每个人都有其极限,有些事就算多努力多想达成,仍旧勉强不来。好比一份不爱你的感情。也许我帮不了小泉,也帮不到自己。
晒被单吧。异样的好天气。晒干水分,说不定一切如常,天使会再次跳进我铺下的陷阱。
她会去哪里?这城市还有她的去处?
不过更想知道的是她从哪里来,她从前的生活,她还陪伴过哪些人,那些人是哪些人,有什么故事可以讲给我听,她怎会找到我,而她之后的行程呢,要去哪里,还是就那么漫无目的地飞着,某一天发现下一处晒着棉被的人家,饶有兴致,便收起翅膀,俯冲而下,那怀抱一样温暖的被单,接住她,热情替她织上羽毛、新的翅膀,她还将学会一套新的语言,仅由植物、动物加上一些色彩构成词汇,颠倒动宾形成句子,却还是会给人安慰吧。
我做好了准备。
床上的套件、新买的衣服清洗两遍,清洁的味道盖过别的味道,双排架撑开了,正如前面说的那样,周未也这个时候抬着他那沙滩椅来了,他帮我拉直、平铺,他好奇这些女士用品从何而来,却没问,我跟他讲了讲这些天的情况,告诉他有那么个叫零的女人存在,他随后抱怨起他的蜜月生活,喝光鲜橙吃起榴莲,而我受不了那气味躲进房间,一直到我们都饿了的傍晚,他提议出去好好吃一顿,因为自从我来到这里我们都忘了高中时用吃来庆祝的惯例,虽然不知道有什么好庆祝,但真正坐上618路公车,穿过最繁华的那条步行街,我们同时意识到,两年多来,我们从没一起出行过,一次也没有。
“从你来这里的那天起,我就想着,这次你究竟是哪里不同了。”
他对着车窗说话,夜晚把我们与街景融在车窗上。
“你确实是带着什么东西来的,我一直也没问,后来觉得吧,就算问了,你自己也没法回答。”
那又是什么。
而当他开始沉默,我忽然想要说些什么,于是之后的车程,我把那天零带我去的地方,告诉周未:
她与我认识也算一年多了吧,但正式说话,只在这两天。
我想正是你说的那样,我带了什么东西一道来找你、住在你宿舍里,我能感觉它的存在,但我没法回答,它在那里,它总是妨碍我,束缚我手脚,像插了道门闩在我嘴上——就是那样的感觉。
我放下之前种种,依赖的物品、留恋的人,然后来到长江边的这座城市,多亏你收留我,可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一定有重大原因的,只是就好像“带着那原因去了场电影院”,如我所愿的把它给忘了。
这点你知道吧。相信她也看出来。虽然表面不说,我明白那是她的关心。何苦关心我这样的人?但如果追究下去,会牵连的更深,甚至建立起一种关系,那不是我希望的,跟她到这里来也是我所抗拒的。但我还是没法拗过她。她比我聪明多了。
当我讲完那座小岛的故事,半个小时,盲目开着她的车,在江城闲逛,中途停下来买了烟,发现,这城市第一次与我这么长时间的亲近。本来觉得不就是城市吗,哪里的都一样吧。原来是害怕太深入,今后便走不了,之所以主动忽略它以及居住其间的人,正是这样的原因吧。
是不是不太明智?错过了哪些也不好说,但凡没能发生的事,都算错过了——遇见一个人,痴情一片,或者草草了事,是好是坏?又与我现在的生活有何差别?
之后。是一棱直射而来的日光把她叫醒,右侧车窗正好对着倾斜的太阳,一天之内一连三次看着某人醒来,是我以前从没有过的经历。但这三次睡眠,我都自作多情地看作为我而眠。
其实她真的很不错,才识与相貌,连她的果决我都远远比不上,也因此我才被她一点点拉近,为我指明道路,好比她现在正告诉我该如何拐弯、怎么到达,虽然那目的地是她私自设的,可我没有拒绝的余地。
你想不到吧——当天她带我去的,当然不再是黄鹤楼了,是寺庙。嗯,你呆这里这么多年也没听过任何一座庙宇吧,我和你一样,烧香拜佛这种事这辈子还没开始构想,我停车的时候她买了两张门票,两元一张,她的居然还是半价学生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