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现实总是令人不安、焦躁,甚至恐惧。相比之下,在脑内构造一个世界,则要好得多。”
“所以,”一直背对着我的弗兰克先生将转椅旋过来,“你的想法就是如此?”
“是的,嗯,就是这样。”我坐在弗兰克先生的办公室里,等待着他的下一句。
“我收到过很多来信,很多很多,”弗兰克先生放下我的信件,站了起来,开始在我周围踱来踱去,“你知道,这确实是很令人关注的事情,它是一面墙,一面竖立在现实与虚幻之间的墙,但它既不是现实也不是虚幻,而是将两者融合,构造出另一个世界,对人们来说无疑是一种新鲜的尝试。”说到这里,他看向我,微笑地等待着我的赞同。
“的确如此,”我连忙附和他,“像是进入一个正在构建故事的作者的脑内里。”
“正在构建故事的作者的脑内里?哈哈哈哈,”他突然大笑起来,“你们真的相信有这种东西的存在吗!”没等我提出不解,他接着说道:“其实,这只是一个幌子,请允许我解释,我们的项目,就是对外宣称的‘幻想之境’,并不是真的去创造一个虚与实的世界,然后让被选中者进入其中,体验他们所谓‘理想的生活’,至少在现在这种程度的科技下是不可能的,真相是,这只是我们目前研究的一个新的领域,而它还在实验阶段,我们想找出最中意的志愿者,来协助我们实验的完成。在完成这个实验之前,我们不能轻易对外宣称它的真面目。”
“它的真面目是什么?”我突然有点紧张起来。
“这段时间我看了很多的信件,”弗兰克先生并不着急回答我的问题,他坐回他的转椅,将双手撑在桌上,交叉握紧,再次微笑地注视着我,“你知道,我不断重复这个只是为了强调它的重要性,不要嫌我啰嗦,嗯……这些人在信中所提到的都是千篇一律的内容,他们不断地诉说着生活中的烦恼,不快,悲伤以及愤怒这些负面的情绪,细节都附以夸张的描述,这使他们看起来像一群可笑的愤世者,”他无奈地摊开手,撇了撇眉毛,我看到弗兰克先生的皱纹堆叠在一起,往上灰白的头发恰以显出他有股救世主的味道,“而你,”他正视着我,眼睛里透出一股光来,“你的信里只有一句话,却包含了那些愤世嫉俗家伙们的所有抱怨。”
我紧握了握自己的手。
“平行宇宙,”他看了我一眼,“这个概念我想你并不陌生,在另一个空间里,另一个自己也许过着与眼前的你截然不同的生活,在眼下的这个空间里,你或许经历过太多挫折,太多失败,你的前途一片昏暗,永无出头之日,你是否有想过,在另一个空间的自己,也许出身高贵,有人扶持,一路畅通无阻,成功唾手可得?我们相信,平行宇宙的存在,并且我们也确实找到了它,而这个空间不止一个,是有很多个来构成,也就是‘多世界’。”
“可它们不相交。”我有些不解地看向弗兰克。
“没错,它们平常确实不能相交,可是,如果有一个能让它们相交的介质存在,那就可以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你们发现了这种介质?”
“不是发现,是制造,你知道彗星光临地球时会发生什么吗?有人说会发生奇怪的事情,而在这里,彗星就充当了那个介质,是它使得这些平行空间产生了相干性,从而人们能进入到别的世界,这是个十分有趣的现象,但是它有一个弊病,就是一旦进入了那个空间你就不一定能回得来,于是我们就制造了这种类似的介质,你想去就能马上去,任何时候你想回来也能马上回来,这样我们就不必每次都等到彗星来临了,它可没那么勤快。”
我和弗兰克先生同时笑了起来。
“可是,如果你在你进入的世界中碰到了另一个你,你会怎么做?你会容忍两个你的存在吗?就算你可以接受,可是另一个你能接受吗?另一个世界的你的朋友们能接受吗?”弗兰克先生突然反问道。
“我们可以选择一个合适的平行空间将你传送过去,当然前提是你必须得跟那个空间所在的你沟通好,看她是否愿意同你交换,”他接着说,“当然传送到别的地方也不是不可以,可是无法判定你是否会在某一天碰到她,到时候可怎么办?我们不能排除这样的可能性,以及平行世界之间会存在时间差这样的情况,所以为了保险起见,我们会选择最适合你的那一条线,虽然这会花去一些时间。”
“真的是,非常感谢您。”我顿时为自己拥有了这个绝佳的机会而感到无上的荣幸。
“也非常感谢你配合我们的实验,那么——”他故意拖长了尾音,苍老却深沉的声音为他的后半句话带足了神秘感,“下个星期的今天下午两点,你的生活将从这里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弗兰克先生的办公大楼里走出来,我才发现自己手心里满满的都是汗。我把手往衣服上擦了擦,然后插进风衣的口袋。“我得让自己镇定下来,这可是一件非比寻常的事。”我走到街角边的自动贩售机旁,拿出一枚硬币投了进去,不一会儿它吐出一罐咖啡来,“也许咖啡能让我好受些。”我扯开拉环,啜了一口,顿时感到平静了不少。
一阵凉风迎着面扑来,我眯起眼睛,长发与衣角被扯起,带着清新的味道。街对面一群可爱的孩子嬉闹着跑过,情侣们手挽着手,脸上洋溢着甜蜜,子女们在陪老人逛街。有位老先生的帽子被风刮跑了,落在不远处的地上,小孙子跌跌撞撞地跑过去,笨拙地捡起来,再飞快地跑回爷爷身边,却被爷爷抱起来,将帽子扣在他的头上,大家都愉快地笑了。
哦,你看,生活是如此的美好,想改变现状,并不难。
我把钥匙插进缩孔,打开家门,将外套挂在一旁的衣架上,换上拖鞋去厨房准备今天的晚餐。
这个世界的我,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身为母亲总是要操心很多:孩子们的起居,孩子们的学校生活,孩子们的假期安排,孩子们的争执哭闹。大部分是生活的琐碎,即便我有自己的事情,也会先把他们放到首位。我尽量把母亲的角色演绎得更好,是他们构成了我的整个生活。从他们诞生的那一日起,我的生活就开始了无止境的循环。我的身体长期处于疲累的状态,却不得不机械地做着一切。我感觉自己就像《人工智能》里头的机器人,表面与人类无异,却改变不了内在机械结构的事实,可我毕竟还是人类,机器人是没有疲惫感的,我却能深深感知,我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时间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去,有一天,在送走了上学的孩子之后,我坐在镜子前,看着另一个自己。我端详着自己的脸,好久没有这样仔细地凝视自己了。时间这种东西,是无法触摸的,你只能通过外在的物体来感知它的行走迅疾,“没有物质存在,时间也无意义。”当我开始注意到的时候,那些或深或浅的沟壑出现在我脸上,脖子上,手上,就连笑也没有了当初的生气。我们贪恋岁月,却又无法握住,只能忍受它刻在我们身上的痕迹,在我二十岁的时候,我也知道我会有这么一天,可是当这一天真正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才发现,时间的残忍是你无法想象的。如今,我得到了这个机会,虽然它并不能弥补我流逝的岁月,可它能“让我卸下全部负担,全心全意做自己的事情”。不,卸下全部负担是假的,全心全意做自己的事情也是假的,我的孩子们,他们并不是我的累赘,可是事实令我无法抽身,好像我余下的人生都给了他们。这是个很矛盾的事情,可机会只有一次,况且又不是永远不回来。“就当是给自己的一个假期。”我这样安慰自己。
“妈妈,我们回来了!”孩子的呼喊把我唤回现实,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我走到客厅打开门。
“今天的晚餐真的很丰盛啊!”我接过孩子们的书包,小哈利说了这么一句。
“那你们一定要好好吃完哦。”
“是的,妈妈。”克莱尔和哈利非常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家。”小哈利突然抬起头望着我。
我温柔地看向他们,回应微笑:“你爸爸啊,他总是回来得很晚呢,今天的沙拉合你胃口吗?”
“非常美味,妈妈。”我的克莱尔赞许道。
“那就不要想其他的事情了,吃完了早点休息。”
“好的。”小哈利总是这么温顺。
我们低下头继续吃着晚餐。
安排孩子们睡了之后,我揉了揉疲惫的眼睛。要暂时告别这种日子了呢,隐忍的压抑,渐深的忧郁,蠢蠢欲动的暴躁,因困在这屋子里无处释放,只要,只要找到一个出口,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发泄。这种束缚感,让人喘不过气,并且随着时间的久远,会越来越让人绝望,然后伴随着我们死亡。我受到了伤害,这种伤害是来自于一个人的,或者这个人根本不存在,我不记得了,即便我的意识是清醒的。我换上睡衣,躺在床上,黑夜变成了我的被子将我包裹,月光顽强地透过窗帘微弱地照亮黑夜,显示了些许存在感,我的丈夫不知何时归来。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吧,直到我逃离这里,直到我对这个世界再没有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