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不记得来这里多久了。
每天,我陷入这片蓝色之中,墙壁上方传来机械的“滴答”声告诉我时间一刻不停地朝前走着,窗外的景色时刻提醒着我这里是另一个家乡;冰箱里的食物一天天减少,那些曾经的美味对于现在的我而言已经不再有任何吸引力,也许过段时间就会觉得如同嚼蜡吧。甚至我觉得,在这里,连空气都是蓝色的。好像蓝色似乎也不是那么招人喜欢的颜色,究竟是视觉疲劳的影响还是我本来就对这个颜色不是太感兴趣?我想,刚开始的被吸引也许只是因为那时的视觉感吧,就像某种视觉设计的主题,这是以“蓝色”为主的空间设计,任何这个空间的存在都是属于蓝色的。我想象自己是一个被囚禁的人,被困在这个蓝色房间里,相比其他被囚禁者好得多的是,没有虐待,没有挨饿,没有看不见光的绝望。好像日子一旦没有什么变化,就会开始寻找新的东西,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一样的,我尝试着去寻找过,留意每一个细节。我会开始在落日之前出门,坐上仿佛永无止境的电梯,呼吸透明的空气,回到家庭主妇的状态去选购食物和日常用品,只不过是一个人的用量。每到这个时候,我会想起克莱尔和哈利,不知道他们夏令营过得还好吗?如果那真能如他们所愿快乐并且值得的话,我再也不会阻止他们了。希望他们喜欢另一个我,但千万不要产生依赖。短暂的相处并不能代表什么,我这样安慰自己。噢,你说米拉娜?不,那并不一样,它不属于“亲情”这个范围,所以我不会担心我们短时间建立的关系会是我们离别之后疏远的理由。在这里,最不用担心的,恐怕就是我所花的费用了,不过我并没有因此奢靡,这不是我的最终目的。看来弗兰克先生为这项实验投入了不少,它一定会成功的,我期待着回去的那天。
更多的时候,米拉娜会过来,带着她的招牌苹果派,举手投足之间透着一个妇人的优雅,我们会讨论新的食谱,尝试新的烹饪方法,讲一些好笑和不好笑的事情,我看着她,金色的卷发与复古的装扮,那种与生俱来的强大气场,我想我一辈子都做不到。“跟我讲讲你的故事吧,”米拉娜掏出一根烟,用打火机点燃,“说出来,说出来让我听听。”我想起之前跟爱丽丝讲过的关于我的故事,这里是平行世界,我不能重复那个故事。“一个默默无闻的单身女人,”我说,“生活没什么太大的波澜,也没什么突来的喜悦,所以,嗯,”我朝米拉娜耸耸肩,“平淡的一生。”
“我来讲讲我的故事吧。”她嘴里往外吐出一口气,烟圈在这蓝色的空气中荡漾开来。
“人们很少会去追寻真正的灵魂伴侣,即使他们非常渴望,他们告诉自己,使自己认为这是渴望而不可求的,当然,就算不这么认为,也不一定能相遇灵魂伴侣。”她吸了一口烟,眼睛望着房间的某个地方,看起来完全陷入了回忆当中,“那个男人,他叫本。这是一个很普遍的名字,没什么特别,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我们的相遇也没有什么特别,就像世间其他伴侣一样。在朋友詹尼佛的一个庆祝酒会上,膨胀的气球,颜色鲜艳的鸡尾酒,夸张的音乐,嘈杂的声响,许多许多陌生人,以及,陌生人。是注定的吧,我看到人群中的本,西装革履,微卷的头发显然经过精心打理,他穿过拥挤的人群,把手中的酒杯放在桌子上,另一只手抓住胸前的领带,左右扯了扯,然后靠着沙发坐了下来。我一直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目光完全移不开来,只是直直地望着他。突然,他也望向了我,我们就这样对视了一会儿,那种感觉,像是,有什么闪过你的心头,也许就是灵魂被击中吧,那一瞬间,我想我们都已爱上对方,”说到这里她转过头,看着我,“这不是肤浅的‘一见钟情’,我可以保证,不是,完全不是一个性质的东西。他举起酒杯,我走向他,我们就这样认识,好像我们从来就认识。没有任何拘束,没有形式上的礼仪,没有尴尬的问候,非常自然的,一字一句,一举一动,说话的方式,走路的姿态,噢,我们看起来是那样般配,我身边的所有人都这么觉得。‘我爱你,米拉娜。’他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出这句话时,我何曾不是这样?不过我并没有说出口,我认为我需要保留。在这场关系里,我们的身心告诉我们有多么爱对方,表面的情话,只是锦上添花罢了。我相信他也清楚这点。我们约会。在我们都喜欢的地点,不管那地方看起来浪不浪漫。我们在森林里奔跑,他用红色的布条遮住我的眼,牵着我去往奇妙的地方;在堆满书的书店安静的看书,不说一句话,偶尔一个眼神的交流;我们在他的房子里大笑,用枕头蒙住对方的头,他看着我,一言不发,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块怀表,递给我,他说是非常宝贵的东西。”
“他有说过那怀表的由来吗?”
“他说‘这是属于你的,一直都是’。”米拉娜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怀表,看起来已经历过许多年月,它的链子早已失去光泽,可表盖上的花纹还微微泛着光,繁复又精致,古老的艺术品。她打开表盖,里面的表盘上是同样复古的花纹,“滴答,滴答”,指针毫不疲倦地走着,时间,人人都渴望的东西,充满诱惑却又无法得到。
“那他后来怎么样了呢?”
“后来,我的本,离开了。”
“你们分手了吗?”
“不,我们只是分别,本要去远方,不得不离开我,我们互相都没有提过分手,他也如愿离开,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悲伤?不,我并没有觉得,也许灵魂伴侣就是这种存在吧,即使不在身边,你也能深深地感觉到对方,好像他从未离开过。”
噢,我想起我的文森特,“曾经”是我的文森特,现在,他的心早已不属于我,我们已经到了随时可以离开对方的地步,年轻时的热恋感早就随着衰老而风干了,我也对他没有任何眷恋。这样看来,我们并不属于“灵魂伴侣”吧,在米拉娜这样的描述中,我十分想体验一回“灵魂伴侣”的感觉,可是这个机率,我不敢奢求。
“本走了之后,你会感到痛苦吗?”
“这当然是有的,刚开始的时候,是从骨子里浸出来的,那种透彻的寒冷;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开始慢慢平静,恢复到以前一个人的生活。这是个很困难的过程,但我必须接受它,我强迫自己习惯这种生活,时间这种东西,”她举起手中的怀表,“就是治愈伤口的最好良药。”
“他再也没有消息吗?”
“本离开之后的一个月,给我写过一封信,信中说,他在海上跟随一艘船漂流,是个很奇妙的冒险,语句间充满了对生活的热情。我为他感到高兴,真心的,我不会强求我们的关系,也许它注定就要结束。”
“只有……一封信的联系?”
“仅仅只有这封信,我把它收藏在我存放回忆的盒子里,那次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本的消息,我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是否遇到了意外或者有了新的生活,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相遇过,我很满足了。”
“你不介意他有新的生活吗?”
“就算他遇到新的人,也不会像我这样吸引他了,”米拉娜带着自信的笑容说道,“我能感觉得到他还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一个地方生活着,这还不够吗?”
完全足够了,我想。这更加深了我对米拉娜的羡慕,这样的女人,果然都会有一个与常人不同的人生啊,我想起了爱丽丝,即使是我和“我”,也会有着如此的天差地别。不管是平淡还是轰轰烈烈,只要满足了自己,就不会有遗憾。我的人生还远远没有结束,也许我也会在未来遇到我的“怀表情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