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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听了这话张淮雨眼里就闪烁起了光芒,但嘴上却拒绝道:“那怎么行,这刀可是唐少侠的贴身之物,相传是他师父留给他的遗物,陪伴了他……”

“神医,唐尧拿着这刀,滥杀无辜,作孽无数;而这刀如果在您手中,可是救死扶伤呀!请您念医者父母心,为天下受病患折磨之人,收下这刀吧!”

事情就是这样,这就是唐尧与张淮雨第二次见面发生的故事,现在我们可以确切的这么说。但一个月之后就不能这么说了,当天发生的事一个月之后被这样传诵:张淮雨与唐尧虽过往有间隙,但当他看到唐尧奄奄一息的样子,却又起了恻隐之心。杨夏欣临走时感念张淮雨的恩德,将唐尧随身携带的宝刀遗赠给了张淮雨,并带着唐尧不辞而别。等到张淮雨发现留在门口的宝刀,追出开石谷数十里,却早已不见二人的踪影。

这样的故事才是一个好故事,充满了人文关怀。浪漫主义诗人听闻此说,感慨万千,作诗曰:“……开颅愈魏武,无疾疗桓公。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十步医一人,千里不留行……”

但无论是上述哪一个故事,我们似乎至少都可以确定无疑地说,那天杨夏欣确实是带着唐尧离开了开石谷。杨夏欣牵着马,马上驮着唐尧,顺着来时的路向沙漠另一边的百花城行进,临走前一晚,张淮雨告诉杨夏欣,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大约四个月的行程便能到达。这“不出什么意外”,指的是不遭遇劫匪、不迷路、不因酷热而横死,总之是不能遇到任何突发情况。这一前提条件没有实现,所以杨夏欣和唐尧一同到达百花城时,已经是三年零四个月之后了。而且当二人到达百花城时,是唐尧牵着马,马上驮着被五花大绑的杨夏欣。如你所知,三年的时间在历史的长河中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所以当后世的迂夫子考据当年的史料,会惊奇地发现这一前后矛盾之处,进而怀疑整件事情的可信程度。

然而我们也不能指责那些迂夫子治史不严谨,因为在唐尧和杨夏欣到达百花城的四个月前,当唐尧杀光了狱卒,冲进大牢里将杨夏欣救出,面对着再次失忆的杨夏欣,将之前所发生的一切告诉她时,杨夏欣也对整件事情的可信程度充满了怀疑。

杨夏欣对唐尧说:“我的东面是墙,西面是墙,南面和北面都是墙,这就是我眼中的这片沙漠。”于是唐尧只能将杨夏欣捆起来扔到马背上,去三年前未能到达的目的地寻找治疗失忆的手段。

唐尧与杨夏欣踏入百花城的那天,天气已经不那么炎热,沙漠迎来了难得的凉爽季节,所以唐尧将老马拴在一处屋檐下,自己躺在屋檐外晒太阳。

这时候街道上人流熙攘,一个人贩子瞧见唐尧和马背上的杨夏欣,以为这是同行在兜售他的货物,便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兄弟,开个价吧。”

唐尧没立即反应过来这人在说什么,他起初以为这人指的是自己腰间的宝刀,后来猜测是不是在问老马,等他反应过来原来问的是杨夏欣的价格时,显然有些震惊。

须知,早年间并没有人贩子这一行业,奴隶贸易倒是昌盛,但卖的都是其他肤色的奇异品种。纵然有当地人决定被卖,也都是自己出来给自己吆喝,像这种把人捆起来卖的情形是很少见的。但实际上唐尧有所不知,百花城是一座现代化程度很高的城镇,经济发达,交通便利,人口素质高,所以这种交易方式早早地就发展了起来。

唐尧于是回答道:“大哥您瞅这妹子值几个钱?”

那人贩子打量了杨夏欣好久,咬了咬牙,开价道:“五两银子!”

不得不说,这价格有些羞辱人,纵然杨夏欣这个把月都被捆在马背上,身形有些扭曲,加之风催日晒,灰头土脸的,但毕竟底子在那里。作为一名职业人贩,理应看得出来拿回家洗洗仍旧会是一条好货。

然而唐尧没有气恼,他反而很开心。这些年里,唐尧为杨夏欣吃了不少苦头,他总觉得何时何地都会有人来把杨夏欣抢走。如今来了个懂行的做了个估值,原来也没那么抢手嘛!这让唐尧踏实不少。

所以他哈哈大笑,对那人贩说:“大哥好眼力啊,哈哈哈哈,要我说就值三两银子,哈哈哈……不卖!”

那人贩子脸色暗了下来,道:“兄弟你这不地道,耍我啊。”

唐尧赶紧恭敬地作了个揖,说:“大哥不好意思啊,其实这女子是我妻子,虽然您那个价格很合适,但把自己妻子卖了这件事情于道义不符。”

这么一说那人贩就理解了,点了点头,转身走开,临走之前回头嘱咐唐尧:“不过哪天你决定要卖了,记得还是来找我。”

那人贩子还没走远,马背上的杨夏欣却突然叫嚷了起来:“嘿,你,那个人贩大哥,您别听这人胡说,我根本不是他妻子,我俩才认识一个多月。”

人贩子转过头来,疑惑地看着唐尧。

唐尧赶紧解释:“是我妻子,是我妻子。产生了点矛盾,现在闹着离婚,她这是说的气话呐!”

人贩子听了唐尧的解释,摇了摇头又走了回来,对唐尧说:“兄弟你这么做大哥就要批评你了。婚姻这件事应遵循契约精神,就好比我们做买卖,人家要离婚,你不能就把人捆起来呀!”

马上的杨夏欣赶紧附和:“对呀大哥您说得对,不仅是契约精神,像健康权、自由权这些我和他在一起都没有保障!是这样,我为我自己做个主,二两银子,您把我买走!”

人贩子一听这话喜上眉梢,他从业多年,从来也没见过卖家自己砍价的,于是他说:“好爽快的货……就冲你这句话,我多加五个铜板!”说罢就开始解杨夏欣身上的绳索。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唐尧突然手起刀落,把那人贩子的脑袋削了下来。

这一刀下去,整个街道突然就沉寂了,顷刻之间人跑了个精光。唐尧将刀收回腰间,转身又躺回了原处。杨夏欣也吓得不轻,她抬头盯着那人滚了老远的还带着笑意的脑袋,又看了看唐尧,好半天才开口道:“壮士,看来你真不是想把我卖了。既然你不想卖我,我也就不跑了。所以你把我松开吧,这绳子把我勒的手都麻了。”

唐尧看着一脸认真的杨夏欣,问:“真不跑?”

杨夏欣狠狠地点了点头,说:“而且就算我跑,你这么厉害一样能把我抓回来,再抓回来我就随便你怎么捆我,把我嘴堵上都行!”

唐尧想了想,点点头,起身解开了杨夏欣身上的绳子。

杨夏欣跳下马背,伸了伸胳膊,原地蹦了蹦,说道:“好舒服。”

唐尧看杨夏欣好像真没有要逃跑的意思,便把绳索挂到马背上,坐回了墙角。杨夏欣活动完身体,四周打量了一下,也跟着坐到唐尧身边。短暂的沉默后,杨夏欣开口道:“要不你继续给我讲你上次没讲完的故事吧……嗯好吧,真事儿……不管怎么说,现在也没其他事干。”

唐尧盯着杨夏欣的眼睛,很严肃地说:“我给你讲的那些事,尤其是我昏迷不醒时发生的事,都是后来你讲给我的。就算不是真事,也是你骗我在先。要是听起来不可信,你只能怪你自己。”

杨夏欣抬眼琢磨了一下这个逻辑,点了点头。

当年杨夏欣带唐尧离开开石谷的第一个夜晚,以这样一个场景展开。

天是青黑色的,满天的繁星从地平线这头布满那头,银河浮在头顶,一切都在围绕着广阔的沙漠中央的一男一女旋转。

杨夏欣跨在马背上,昏迷不醒的唐尧被放置在身前,骏马在飞驰。

这时候的杨夏欣心事重重,完全没有察觉到五里开外另有三匹快马在尾随着她。

察觉不到被尾随这无可非议,女人总是自以为脆弱敏感,实际上往往神经大条;或者说容易陷入自己的情绪中,然后无法自拔,错过对真实世界的感受。

杨夏欣这时候想到自己曾经身处那片花园的日子,这是一段美好的回忆,倘若对人说起,她会抛出如下辞令:“那真是我的黄金时代。”但她当然会忘了当年她的苦恼——这就是记忆的狡诈之处:留给人的只有美好的一面。

此时此刻的杨夏欣考虑到未来的未知旅程,无所适从。唐尧当时昏迷不醒,无法分享杨夏欣的心境,如果他醒着,或许会说:“女人总是自以为敏感脆弱,其实无非太容易陷入现在的情绪中无法自拔。”

杨夏欣骑在飞驰的骏马上,深切的思考后意识到倘若唐尧醒着,会怎样去批判她的想法。她一想到唐尧嘲弄时丑恶的嘴脸,就恨不得将唐尧甩下去自己跑回绿洲得了。可是杨夏欣最终没有这么做,毕竟除了拥有所有女人的通病之外,她还有些善良的特质,这支撑着她最后把唐尧带到了最近的沙漠小镇。

杨夏欣把唐尧放到旅馆的床上,指着唐尧骂道:“你说你有什么用,话也不会说,动也不会动,和死人一样,真是我的累赘。”说罢走出房门去散心。

然后杨夏欣就看到了一直尾随自己的那三人,扎堆在门外不远处窃窃私语,看到杨夏欣出来,这三人赶紧装作没事转身下了楼。

这时候的杨夏欣是脆弱敏感的——至少表现的是如此,她立刻意识到这三人来者不善,连忙追了过去,问:“你们干嘛跟着我?”

这个问题不是一个好问题,因为太容易回答,有种设问句的意味。这三人可以若无其事的表示:“我们没有跟着你呀,你干嘛自作多情!”然后杨夏欣就会很尴尬。稍有经验的提问者不会这么问,他们会说:“你们干嘛?”把漏破绽的可能留给回答着,伺机进一步反击。

但杨夏欣没这么问,所以那三人异口同声的答道:“我们没跟着你呀!”

杨夏欣于是就尴尬万分,赶紧向三人道歉,并觉得自己自视甚高,这很不好。

不过这些尴尬会是暂时的,那三人后来跟着杨夏欣又走了几百里地,从一个小镇到另一个小镇,直到以杨夏欣这么迟钝的人都已确信这三人的确是别有用心。

杨夏欣又一次走到那三人面前,开口道:“三位英雄,我们这一路走了七百公里,其中经过岔道口八十余个,每个岔道口平均通向三个地方,你们和我一路的概率是五十万分之一,从概率论的角度来说,你们确实是在尾随我,请问你们有别的见解么?”

这时候杨夏欣打断了唐尧的叙述,她摆了摆手,说道:“你的这段故事讲得太深沉压抑了。一个人骑马奔驰在广阔无垠的大漠中,头顶着苍天,这应当是一种神奇的体验;你不能用一种充满忧郁的语调去描述它。”

唐尧依杨夏欣的观点考虑了一下,觉得确实如此。在描述这段经历时,他过多的将自己的感受带入其中,在他看来,一个弱女子孤身一人在外,恐惧与寂寞必然是全部基调。但事实上在杨夏欣还未失忆时,她讲给唐尧这段故事,仅仅只是强调了有三个人跟了她几百公里,对场景的渲染是未着一墨的。不过唐尧当然不会这么轻易就认输,对于一个作者,连将自己的情感灌注于故事中的权利都没有,未免也太窝囊。

所以他正色说道:“故事就是这么一个故事,我可从来没有添油加醋,如果你从中听出了忧郁的感觉,你恐怕得自己为之负责。”

杨夏欣撇撇嘴,不能接受这一解释,因为她确定无疑的从故事中感受到了忧郁,并且在此之前她绝不是忧郁的。

造成唐尧与杨夏欣认知差异的原因来自于杨夏欣的又一次失忆。对于一个总是忘记过去的人,未知感是一种常态,他从中体会到的只会有好奇与新鲜;但唐尧曾经就背负了许多回忆,如今又受迫背负起了杨夏欣的记忆,任何不确定性带给他的只有惶恐。

所以我们得为唐尧其人的遭遇扼腕叹息,如果三年前他没有昏倒在杨夏欣家门外,没有结识杨夏欣,那么他会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快乐种子,会生根发芽成为自己的哲人王,连为师父报仇这件事都不再记起。

但唐尧来不及去后悔,他还有许多故事要去讲,关于他自己的,和关于杨夏欣的。他讲道:

当杨夏欣戳穿了三人尾随她的事实时,跟踪者与被跟踪者微妙的默契就被打破了。杨夏欣戳穿这一事实,只图一时嘴快,全然忘记了她面对的是三个彪形大汉,而她自己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那三个壮汉被杨夏欣质问,哑口无言,他们不能去否认概率论与统计学,因为这是构建这个世界的基石,他们只能选择把杨夏欣打晕,装到麻袋里一溜烟离开了小镇,仿佛没发生过跟踪这件难以启齿的事情。

此时此刻的状态是这样的:杨夏欣被装在麻袋里带走了,唐尧却还昏迷不醒。故事随即转入到了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

当时的那片沙漠,比起唐尧昏迷之前已发生的根本性的改变。沙漠中的众人已经忘记了唐尧其人的存在,虽然唐尧不过就昏迷了几个月,但已经没人再记得他曾经是如何威风八面不可小觑了。

这就是这片沙漠的特质。所以三天之后,旅馆的伙计推开唐尧房间的门,发现这个一直没结房钱的人竟然已经死了,便异常愤怒。他朝唐尧脸上啐了口水,然后吆喝人来把唐尧弃尸荒野,这整个过程中他一点也没关心这人到底是谁。

唐尧被弃尸荒野,与其他或许和他有相同遭遇可怜人层叠在一起,又过了七日。第七日,他突然醒来,瞧见自己周遭的场景,心说“天可怜见,从人世间到这幽冥界可真是一段漫长的旅程”。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死。他摸了摸自己背上的镖伤,伤口已经痊愈;他活动了活动筋骨,觉得充满活力。于是他无比惊诧,不能理解自己是怎么醒过来的,这可真是神迹。

这的确是神迹,并且不是凭空而来。杨夏欣被装在麻袋里劫走后,起初她无比绝望,整日哭哭啼啼,后来尝试着和那三个壮汉沟通,但人家职业素养高,根本不吃她那一套,到了最后,她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祈祷这件事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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