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42144000000002

第2章 最后的七首歌

一 前奏

这是一场毫无先兆又狂暴无比的雪。雪以屠杀者的凶恶表情从天而降,挟带飓风席卷而来,越过屋顶、穿过电线、掠过河面,猛地贴在玻璃上、树上、路上;路上的雪迅速化成了水,进而结成了冰。

路上的车因为视野太差而纷纷减速,排成了长队;一些车徒劳地企图在不同车道间钻来钻去以提高速度;很快,道路完全被车淹没,所有车都静止下来。

我的车也停在这浩瀚的车海里。

一些司机摇下玻璃,从车窗伸出各种各样的手:抽烟的,扔垃圾的,做着毫无意义的动作的。很快他们又把窗户摇上了因为雪不停地涌进车里。于是玻璃上纷纷浮起厚重的白雾。一辆巴士里的人开始在玻璃上写字。车完全停了下来,路上变成了巨大的停车场。

我关掉疲于奔命的雨刷器——我根本不需要它们,反正车也开不动。玻璃上迅速落了一层白雪,化掉,结冰,又落了一层,然后再落一层,形成圆滚滚的积雪层,很快就覆盖了整个视野。

四周开始响起要命的喇叭声。喇叭们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我被淹没在巨大噪音的泥沼里。

我关掉发动机。这不是寻常的堵车,我意识到。这是今天的第二个坏消息。还有第三个,就是气温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下降,很快我又不得不点火并打开暖风。

第一个坏消息是,我可能很快就要死了。

二 坏消息

我盯着医生,额头渗出汗来。有一个韩国影星叫宋康昊[1],我曾经嘲笑他演戏总是用一个表情:双目无神,嘴唇微微张开,额头带点汗,似乎他只会用这么一个表情来表达角色的情绪。当时我的表情就跟这个我一直嘲笑的韩国人一样。

“不就是个口疮吗?”我说。接着我马上意识到我刚刚已经问过一次这个问题了。

“我不是说了吗?”医生用手指关节敲着桌上的一摞纸,“是细菌感染,很复杂的细菌感染,不是一般的口腔溃疡。需要马上住院观察,必要的话要进行手术,懂?”

“细菌,什么细菌?”我顿了一会儿问道。说完我用舌尖舔了舔口腔左侧的溃疡。棱角分明,创面巨大,确实不太寻常。

“医学上非常罕见的两种细菌,”医生拿起纸念道,“乌辛氏菌和莱登菌[2],都是不得了的玩意儿,相当、相当少见。同时感染的几率更是——”

我抬起手止住话头。我不想听一个毫无意义的巨大分母。我只是长了一个口疮,很长时间没有愈合,来医院看一下而已,他却告诉我一些什么乌辛、莱登之类完全听不懂的名词儿。更令我不快的是他看起来很开心,仿佛在后院挖到了一个前任房东留下的戒指。说不定我能让他出名,至少发几篇大红大紫的论文什么的。

“那,怎么治?”我说。

“这个很复杂,需要会诊出方案,所以我不是建议你立刻住院观察么。”他说,“但是以我们的判断,治疗恐怕会非常棘手,你最好能意识到这事的严重性。”

“有多严重?”

“有生命危险。”

真不得了,一个口腔溃疡能有生命危险。

“不能治?”

“简单说,这两种细菌都可以被抑制。它们的特殊之处在于,治疗乌辛氏菌的所有手段会促进莱登菌快速繁殖,反之亦然。”

我摆出宋康昊的表情几十秒之久。

医生继续说:“这种复杂的感染情形会导致你的溃疡创面快速扩大,扩散的速度会几何上升。虽然具体的方案需要会诊才能得出,但是,这事儿非常严重,你得有个清醒的认识。这不是口腔溃疡那么简单。”

我脑袋里浮现出一个塑胶气泡,我在里面张牙舞爪地挣扎着。

“我说,”我站起来,“大夫,我相信这只是个溃疡而已。你们就不能开点药给我,告诉我怎么服用,然后拍拍我的肩膀说没事的放心之类的吗?”

医生做出一副受伤害的表情。“药?”他奇道,“如果不马上采取措施或是施行手术,你的脸很快就会烂掉!懂了?”

“不懂。”我又舔了舔那个溃疡。不可思议的是,短短的时间内它好像又变大了。我希望这是我的心理作用。

“你的脸上会破一个洞,然后沿着不可预料的方向继续溃烂;很快你就会感染其他细菌,使你的情况变得无比复杂,那时候根本就没法治疗了。”

“可是现在看来它只是个溃疡啊。”我坚持。

医生从鼻子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估计,”他裁决道,“不出180个小时,也就是七八天,我刚才说的事情就会发生。如果你离开医院,恐怕都等不到那个时候,你的麻烦就大了。”

我的麻烦早就够大的了,我在心里说。你要是心理医生我就告诉你。

下午,那个医生带着一大票老家伙们前来拯救我的生命,然而推开门,看到的却是我从窗子离开的诸般痕迹。当然,这段叙述是我杜撰的,我因为确实从窗子离开而无法看到这一幕。

三 甜蜜的一天

天完全黑下来,雪也小了一些。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没有人按喇叭了。安静令我不适。我往音响里插了一张CD。这张CD一直放在手套箱里,连盒子都没有,封面上用马克笔写了个“7”。我记得这是我妻子离开我之前最后一次跟我一同出门的那天刻的,但我忘了是什么内容。应该都是些她喜欢的歌。

我按下Play键。

第一首是BoyzIImen和Mariah Carey合唱的《One Sweet Day》。这首歌入选了1996年格莱美奖专辑,是一首不错的歌。歌词里有这么几句:我知道你正从天堂照耀着我正如同我们失去的那些挚友我知道到最后我们还是会相聚甜蜜的一天。

歌不错。我轻轻跟着唱了几句,忽然意识到我好像快死了。我舔了一下那个溃疡,果然,它已经扩大到一枚衬衫袖子上的纽扣那么大了。我从没长过这么大的溃疡,因此多少上来些实感——也许那个医生真不是危言耸听。

“虽然再也见不到阳光,”BoyzIImen唱道。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看到阳光。我想回家,却不知道为什么。家里没人。妻子在1400公里以外的一个城市,不愿意回来。狗寄养在别人家了。鱼前些日子死光了。

一声车门的闷响打断了我的思绪。透过左侧玻璃窗,可以模糊地看到绝望地下车向前张望的司机。我往右看了看,隐约看到一个脑袋从车顶的天窗里冒出来,活像一只鸵鸟。我看了看表,车子静止不动已经两个小时了。

我开动雨刷器刷掉挡风玻璃表层的积雪。人们陆续躁动起来。从一辆跑车里下来一对男女,穿戴整齐地穿过车阵走向路边,扬长而去。更多的人依着车门在打电话。我突然意识到我也有电话。拿出来一看,没有人找我。我也没有想要打电话的人。

“对不起,我曾多么想告诉你……”

这是《One Sweet Day》的最后一句,我按下Repeat键让它重播。我把暖风旋到二档,往座椅里一缩,开始思考我是不是真的要死了。溃疡变成了一分钱硬币那么大。我在想如果我留在医院,是不是把这一块剜下来就万事大吉了。

我看过一篇日本侦探小说,里面有个公司职员把排气管接进车窗自杀了。我想了想我会不会因为开着发动机在车里睡着而死掉,后来又觉得怎么死掉都无所谓。于是我就睡着了。

四 今夜的天空

醒来已过0点。车内音响忠实地放着《One Sweet Day》。我旋低音量,四周悄无声息。我干脆关掉声音,还是寂静无比。我用手抹去玻璃上的雾气。

车们还卧在那里,跟我睡前一样。但显然他们仅仅是车而已。人都没了。

我开门下车(门冻住了需要用力推开),趴在相邻的几辆车窗上检视了一番。没人。他们都走了。雪已经停了,但交通彻底瘫痪了,估计全城的路都已经堵了个严实。这个突发状况已经超越了交通部门所能预料和管控的限度。名副其实的瘫痪。不然没有人会放弃自己的车。

他们回家了,他们都有家。我吹了声口哨,溃疡剧痛无比。我用舌尖试探了一下。前所未有的清晰触感从边缘处传来。面积似乎没有再扩大,但是它开始变深了。疼痛感类似于持续不断的刀割。当我用舌头接触溃疡的时候,我发现舌根下面也剧痛起来。

我回到车上,打开灯,对着遮阳板后面的化妆镜看。灯不够亮,隐约可见舌根下一个白点。我常患口腔溃疡,这东西我熟悉得很。

好吧,这是真的,大概。

我调高音量,按了一下Next。第二首是Phil Collins的《In the Air Tonight》。这首歌讲的是一个见死不救的故事,但因为年代久远我记不清歌词了。有那么两句大概是这样的:这是我们的初会也是诀别,我知道你为什么保持沉默。

我关上灯,看着外面空荡荡的车。他们很像一些形状奇特的金属坟墓,保持着沉默的姿态。我想起刚才看到的人们。我跟他们匆匆初会,然后诀别。哦,也许现在说诀别还早了点。我可以打开车门,像他们一样走路离开这个堵死的巨型车阵,去个最近的医院。我有身份证和信用卡,立刻就可以就诊。这样我就不会死。

疼痛持续袭来。它从溃疡面出发,经过脸颊,到达脖颈,传遍全身。眼泪一阵一阵地涌出。我打开门,对着邻车的后轮小便。小便的时候我抬头看天。乌云尚未散去,一个塑料袋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正在飞翔。“今晚,它从天际走来。”Phil Collins是这么唱的。环顾四周,一辆开着灯的车也没有。人也没看见一个。路灯不知道为谁亮着。溃疡不断提醒我它的存在,脸颊一剜一剜地疼。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离开。也许是因为我哪里也去不了。哪里也没有人在等我。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回到车里整理后座的东西。有一大包饼干,半瓶矿泉水;一本书:《百年孤独》,这是装模作样用的。我得承认我希望别人看得起我,所以我经常做些装模作样的事情,比如看一些完全不想看的书,听一些完全不想听的音乐,结交一些完全不想结交的人。我把大量的精力徒劳地放在如何改变别人对我的看法这个问题上,而忽略了很多重要的东西。我的妻子因而离开了我。我不怪她。

不,我撒谎。我发现我变得无比诚实,对自己。

这时我发现了一大包纸巾。这是一个朋友买给我的,他说包装上画着的小人儿很像我。我微笑了一下,结果疼得眼泪掉了下来。我拿着纸巾回到驾驶席,从手套箱里翻出圆珠笔。我抽出一张纸巾,铺在扶手箱上,开始在上面写字。

“我现在很快乐,”我写道,“所以我敢肯定我的人格已经消失殆尽。”

这句话是奥斯卡·王尔德说的。写罢,我觉得莫名其妙。于是我把纸揉成一团。过了几十秒钟,我又把它重新展开。纸巾的好处就是无论你怎么揉,它都不会变得更糟糕,因为它本来就够糟糕的了。

我提笔想写一句别的,结果笔剧烈地颤抖起来。可能是冷,可能是疼。我打开灯,翻出化妆镜。

我的左脸颊上出现了一个黄褐色的小洞。今夜的空气正在从那里进入我脑袋里。[3]

五 和我的父亲跳舞

我在刺入大脑深处的疼痛和粘稠的《In the Air Tonight》歌声中睁眼醒来。天已微亮,车窗上又积满了雪。车内有点喘不过气。我拉开车门,下车用力跺着脚。

汽车的墓场跟我昏迷前没什么差别,只是蒙上了一层肮脏的雪壳。四下依然没有人,这多少有点异乎寻常,往常这个时候至少便道和过街天桥上会有些行色匆匆的学生。不过这也可以理解,他们大概没有了出门的理由。整座城市都死了,一动不动。

我从后备箱拿出掸子扫玻璃上的积雪。一扫,雪就像要逃跑一样夸张地飞起又落下,露出里面亮闪闪的车玻璃,Phil Collins的声音隐约从里面传来。玻璃上映着一个拿着掸子的男人,脸颊的小洞上冒出一小股一小股的热气,样子颇好笑。

擦到前挡风时我发现前盖上趴着一只大白猫。它把四肢完全收拢在身体下面,无比淡然地闭着眼睛等待天亮。我用掸子拨了它一下,它抬起头睁开眼看了看我。

“你好,”它说。“我叫怀特。”

“你好,我叫布莱克。”

一说话,我疼得浑身颤抖不停。而且我这个笑话一点也没让自己开心起来,只觉得更冷了一点。我缩进车里,按了一下Next。下一首是Luther Vandross的《Dance With My Father》。这个男人是我学生时代的精神导师,就像BoyzIImen是我精神上的四个朋友,就像怀特和布莱克。

当你孤独的时候你总要学会跟自己说话,以及给自己找一些莫须有的朋友。

油表指针已经贴近最左端。我拧灭发动机,只留音响静静放着那首歌,一遍一遍地放。“我会选一支没有结尾的曲子,因为我多么期望,能再次和我的父亲跳舞。”

我拿起圆珠笔,抽出另一张纸巾,在上面画我的父亲。不知道为什么画成了切·格瓦拉。于是我闭上眼睛想他的模样。眉梢长而下垂,眉间到鼻梁上有一道疤,嘴角下面也有一个。嘴总是抿成一条直线,一生气,脸就拉得老长。但是越想越模糊,到最后甚至好像从没见过他一样。这就像你把一个词写上一百遍,你会发现你似乎不认识这个词了。

于是我在纸巾上写了一百遍Father。这能稍微缓解我的疼痛,但并不明显,因为除了已经穿孔的那个溃疡,舌根下面的那个已经开始向纵深发展,而上嘴唇内侧靠近右嘴角也长出一个来。我只好奋笔疾书,把纸都划破了。这时,突然有人敲我的玻璃。

我回过头,发现窗外站着一个披着破棉衣的老头。他抱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锅,里面全是玉米和鸡蛋。他隔着玻璃使劲冲我招手,我便摇下车窗。

“买一个吧!”他说,“20块!”

我假装托腮思考。那个小洞在手心里的触感相当奇妙,像一只热乎乎的蜗牛吸在那里。

“卖的怎么样?”我问。发音奇怪之极,舌头一动眼泪就往外涌。

“还没碰见一个活人哪!”他的眼睛眯成了两条弧线,“啊,不不,你是第一个!买一个吧?饿吧?”

我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你有儿子吗?”我问。

“啊?”他使劲皱着眉头,把脑袋凑近了不少。

“你跟你的儿子跳过舞吗?”我又问。

“神经病。”

六 我会想念你

一直都没有第二个人出现过。不止马路上,连便道和远处的花园里都一片死寂。路灯灭了。我忽然想起,昨天晚上附近住宅的灯有没有亮过?想了很久,没有头绪。左腮的洞扩大到硬币大小了。一开始的几个小时里,突然流出不少血来。然后四周长起了黄色的细小肉瘤,把创口堵住了,只偶尔渗出一些黄褐色的液体来。

好消息是,当疼痛成为常态时,有时候我可以忘记它了。

中午,雪刚开始融化,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大团乌云。没过多久,更大的雪又骤然而至。我冷得不行,便又打开发动机。一点火,从车底下向四面八方跑出去好多只猫。寒冷和剧痛交替折磨我。但这不是最致命的。

要命的是,我饿了。

我从后座翻出那一大包饼干和那瓶水。水冻上了,我把它放在暖风的出风口附近。打开饼干包装,一排排焦黄的饼干像瘦骨嶙峋的尸体一样横陈面前。我颤抖着抽出一片,上面沾满盐粒。我想象着这些盐粒混合着饼干渣,糊在各处骇人听闻的巨大溃疡创面上的样子。

我开始拖延,跟饥饿感对抗。我拿出第三张纸巾,在上面写字。我的笔尖颤抖得像狂风里的芦苇。我写了一遍妻子的名字,然后又写了一遍,又一遍。我想画个心,结果一滴黄褐色的脓液掉了下来,在那里画了个海胆。

我按下next。鲜明有力的鼓点传出。《I'll Be Missing You》,Puff Diddy。哦,那时候他还叫Puff Daddy。这首歌改编自Police乐队的一首老歌,是献给他的好友notorious B.I.G的,这家伙死了。“生活并不一定总是它看上去的样子。”还有很多更烂的歌词。但是,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写歌给他,这件事很棒。

我在脑子里数了一遍朋友的名字。这花了不少时间,因为我得从疼痛里抽出空来思考。然后我企图从中挑出可能写歌给我的人,结果一个也没有。这样吧,我对自己说,写歌太难了,我们来看看有没有人肯写篇什么文章或者诗给你。好啊,我欣然答道。

有什么声音从远处传来。尖锐而凶狠。砸玻璃。我从后视镜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个人推着辆超市的购物车,正顺着我后面的车队,依次用木棍砸开玻璃,打开门,检查有没有东西可以拿,时而拿出一些扔进购物车。这家伙带着个棒球帽,一举一动倒是跟notorious B.I.G有几分相似。

为了防止他砸坏我的玻璃,我干脆把左侧前后玻璃都降了下来。冷风一下子灌进车里,也从破洞灌进我嘴里,那里正好有颗马上就要被蛀空了的虫牙。我一直畏惧补牙,这下我想我不用补了。

他似乎听见了我车里的音乐声,放过了三四辆车,推着购物车快步赶来。他向我举起木棍,但迟迟没有挥下来。我冲他咧嘴一笑,他愣了一下,突然大哭起来,丢下棍子跑了。我升起车窗,熄火下车。我在购物车里翻了一会儿,翻出一个小小的生日蛋糕。蛋糕用粉色盒子装着,系着红丝带。打开一看,蛋糕上用果酱写着“Elisa”。

“生日快乐,Elisa。”我把盒子放在腿上准备吃蛋糕。在此之前,我拉了拉衬衫领口,仔细拢好额前的头发,算是对这位Elisa的尊重。我侧过头,斜着眼对着车内后视镜观察自己的右脸。我的右脸微笑了一下。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能这样:我可以让右侧的脸单独做出一系列表情,而左脸则不行。

虽然有些新长出的胡子茬,但整体来说还算整洁,最多有些憔悴。衬衫领子洁白照人,袖口一丝不苟。但是我的另一侧脸有一个大洞,只是你看不见而已。哦是吗,这样啊。没关系我也有一个。

我就这样度过了三十几年。外表光鲜整洁,内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早已开始腐败,发出令人窒息的味道。我开着闪亮的大鱼一般的车上下班,当众训斥下属,晚上在酒桌前讲笑话逗得所有人趴在桌上捂着肚子笑个不停。我乐于请客,借钱给很多人。我会钢琴、大提琴和长笛。我是个良好的倾听者,可以当所有人最忠实的朋友。但是我被掏空了一个大洞,没有人知道。

奶油堵住了这个大洞,我暂时找回了有正常口腔的感觉。

“一个黑色的早晨,当此生宣告终结,我知道,我将再次看到你的脸。”我熟悉的歌词,但我已无力跟着唱。有人渴望再看到我的脸吗?我问。没有,我答道。

一切黑下来之前,我按下Next。

七 温柔地杀死

我用他的歌,温柔地杀死我。

用他的歌,温柔地杀死我。

用他的歌,温柔地杀死我。

用你的歌,温柔地杀死我。

用他的歌,用他的歌。

八 告别时刻

再次醒来,天又彻底黑了下来。车里冷得惊人,出风口处的矿泉水冻了个结结实实。也许是由于寒冷,我全身的触觉都变得很轻,很薄,似乎跟一切都隔着层油脂。我摸了摸脸,触感有些奇怪。

我花了两分钟时间慢慢直起身,点火,开暖风,决定耗尽最后的油。然后我打开灯照了照镜子。

我惊呆了。

我的左脸消失了。准确地说,左脸的大部分消失了,牙床和损毁的黑色牙齿暴露在空气中,并且一点都不疼。令我吃惊的还不止如此:我的右侧嘴角向右咧开了一个极大的角度,活像《蝙蝠侠》里的小丑。

我小时候,有一次在上学路上的一个转角,突然发现路边放着一颗人头,顿时惊了个倒仰。后来才看出那是一个理发店用的假人头,上面被刀割得横七竖八,有些地方还把皮肤剥开了,露出里面的灰绿色橡胶。现在的我比那个难看多了。

我想打开车门活动一下手脚,却发现我已经虚弱得推不开门了。于是我放弃了。我倚在门上,左脸不停淌下黄水,滴在我的深蓝色Boss西装袖子上。我把眼珠往窗外的方向转过去。

我发现左边那辆车没了。就是车轮被我浇了一泡尿的那辆。前后所有的车还在,墓场还是墓场。

那是一辆指南者之类的大车,我记得。也许它的主人来了,开着它越过隔离带走掉了。也许有别的什么办法。我已经无力思考了。我抬起手,剧烈颤抖着,按下Next。交响乐前奏缓缓传来。Andrea Bocelli的《Time to Say Goodbye》。这首歌另有一个和Sarah Brightman合唱的版本,但我更喜欢这个独唱版。歌词是意大利语,一个字也听不懂。

在这首缓慢温吞的歌里,我有点想睡觉。可是我明明刚醒来。我觉得我睡下去就将不再醒来,于是我开始强迫自己思考。我思考这场不同寻常的大雪,以及匪夷所思的交通瘫痪。这按说不是什么难解决的事:通过档案打电话找到位于道路出口或者停车场附近的车主,请他们把车临时挪开,让后面的车开出来;只需挪动十几辆车,一条路就能动起来了。转念一想,如果不能把整个交通体系同时启动起来,恐怕很快就会再度瘫痪。说到底,这些金属坟墓的数量已经大大超过了这个城市所能容纳的极限。

由于开着灯,我的身影在几面车玻璃上同时映了出来。这是一幅不错的画面,标题就叫“一个只有半边裂开的脸的骷髅头中年男人,靠在车门上思考如何解决城市的交通压力问题”。

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为什么我要强迫自己思考以免睡着再不会醒来?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便拿起圆珠笔和一张纸巾。因为手抖,抽纸巾的时候抽破了几张,才拿出一张完整的。

我就写遗书还是写墓志铭想了一下。遗书不知道写给谁。墓志铭又不知道有什么用,因为显然不会有人给我立碑。但是我还是决定写墓志铭,因为这看起来比遗书浪漫一些。

“我现在很快乐,”我写道,“因为我终于彻底消失了。”

正当我努力地签自己的名字时,耳际传来一阵轻轻的皮革撕裂声。那声音断断续续,非常轻,但是又清晰无比,因为它和一系列微妙的震动附着在一起。高中的时候我曾经扭伤了脚踝,我清楚地记得那“喀嚓”一声顺着腿和身体一路传到耳朵里。也许那是因为恐惧造成的心理作用,而这次则必定是因为距离太近。

我的右侧嘴角裂开到耳垂了。

我有很多关于疼痛的回忆。小学的时候我被玻璃深深地割伤了手指,肉都翻了起来,血流如注。高中的时候,做双杠动作从空中落下时不偏不倚地骑坐在粗铁管拼凑成的简易双杠上,一个****差点碎了。大学的时候打架被踢断了鼻梁。结婚以后有一次刷锅,粘在锅壁上的干透的米饭粒插进了我的指甲。但是这次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疼痛了,尽管这也许还不能跟分娩相比。

一阵模糊的痛感过去以后,爆炸性的疼痛突然迸发出来,我大叫起来,伸直四肢,挥舞双臂。我的脚踩到油门,发动机高速空转起来,很快发出了轻微持续的爆炸声。我的左手击中了方向盘,喇叭大响特响。我手中的圆珠笔在车顶、方向盘、扶手箱上留下了横七竖八的道子,最后插进了我的右腿。我持续嚎叫着,而Andrea Bocelli则在大提琴的伴奏下吟唱着“告别的时刻来了”。

九 死去的那天

这是一个英国小伙子的歌,我忘了他叫什么[4]。歌词写道,一个平凡的早上,我早早起床,和我最爱的妻子一起吃早饭,然后赶去上班;眼看赶不上公车,司机为了让孩子们换座位停下车来;到了公司,我讨厌的同事被开除了,我要是说我不开心那是说谎;中午吃饭时,我最喜欢的公园长椅刚好没有醉汉……我死去的那天,是我生命中最棒的一天。我死去的那天,是我生命中最棒的一天。告诉我的朋友、子和妻子,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死去的那天,是我生命中最棒的一天。

太阳出来了,冰雪消融,云开雾散,大地回暖,天使歌唱。

天空传来直升机的声音。老实说,我其实不太确定——那也许是汽车音响被手机干扰的噪音。

很快我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十 平安夜

平安夜,圣善夜;

万暗中,光华射;照着圣母也照着圣婴;

多少慈祥也多少天真;

静享天赐安眠——静享天赐安眠。

同类推荐
  • 我受够了数票子(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我受够了数票子(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作者通过自己的亲身经历,讲述了自嘲为“桂圆”的苦逼银行小柜员的辛酸生活。难缠的客户,复杂的人际关系,银行保险的真相——作者以一种黑色幽默的方式自爆行业内幕,细数自己在银行里受过的伤。所有人小时候都有梦想,而我们的梦想绝不是坐在这里当一枚“桂圆”,但是总因为种种误打误撞来到了这里,又因为种种生活所迫在这里继续坚挺。每当我中午饿得发慌不能下柜吃饭的时候,每当我脖子坐得僵直不能动弹的时候,每当我受了不公的待遇的时候而忍下泪水的时候,我的意念就会变得更加得强大,我相信自己终会有一天凭借自己的努力走得更高,飞得更远。白天是入错行的小女子一枚,晚上以多个笔名为各家杂志社供稿,外表虽山清水秀,内心却波澜壮阔。终于有一天忍不住讲故事的冲动,遂一发不可收拾,但是嘴毒心善,坚信“负能量”可以改变世界。
  • 蛋糕师傅(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蛋糕师傅(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作品讲述了作者从事蛋糕师工作八个月的经历。作品从职业生活中微小的人和事的细节出发,谈工作、论人生,透过小小的蛋糕制作间看到人生百态和世间冷暖,更重要的是,作品真实记录了作者一段难短暂而难忘的人生经历。回忆是私人的事,旁人来看个热闹。蛋糕常有,但能够把自己做蛋糕的经历讲出来人不常有,作者只是简单讲述了一个蛋糕师傅的片段经历,希望你能够喜欢。文字爱好者。90后。普通青年。失业中。
  • 玻璃城外(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玻璃城外(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作品通过个体经验从一个侧面展现了现代都市人的生存现状。一个工作稳定的女孩,为什么要放弃工作?因为她厌倦了被手机屏幕、电脑屏幕、玻璃墙幕构筑的玻璃世界所包围。寻回一条自我发觉的路。当她终于走出来,自问自己需要的究竟是什么时?能有什么答案呢?总是期待和等候,在咖啡店、图书馆、地铁站、客厅、睡房。然而生活真的不如想象中的那么有趣和清晰,而是混乱的堆积。我们被手机屏幕、电脑屏幕、玻璃墙幕构筑的玻璃世界所包围。玻璃世界让人更有安全感,自己受保护,世界也受到保护。她却试图冲出这个玻璃世界,行于灰色的真实。
  • 我们脑中的瑞士军刀(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学知识)

    我们脑中的瑞士军刀(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学知识)

    靠谱、有趣,有广度、有深度,谈性情,说男女,漫谈动物界和人类界的种种丑闻、趣闻和秘闻。亲爱的读者,你将在我的专栏中读到下面的内容。人类为什么会有红颜知己?青梅竹马的爱情,为什么常常以悲剧告终?男人能闻香识女人吗?女人真的喜欢坏男人吗?家庭中的老大和老小,各有怎样不同的性格和人生轨迹?……戴进化的眼镜,看人类的行为,所有这些都等着你来一睹为快。瑞士军刀以其功能多样著称于世。其实,人类的大脑也像瑞士军刀一样,拥有许多功能多样的心理模块。每个心理模块用于解决一个问题,比如寻找食物,逃避天敌,建立盟友,识别骗子……该专栏讲述人类关系的研究和故事。
  • 烂鬼的希望(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烂鬼的希望(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罗家寨那里流传着烂鬼的传说,凡是被烂鬼缠住的人,立即晕倒在地,口吐白沫,若没有法师立即解救,必有生命危险。但奇怪的是,罗家寨与临近的村寨都说对方才是烂鬼,他们绝不沾亲带故。罗小虎不信邪,偏与对方的女子双双坠入爱河,于是他们被几个村寨的人逼迫离家,罗小虎父母气死,好好的家庭弄得支离破碎。罗小虎从一个富家子弟转眼变得一无所有,苟延残喘的活着,他总在绝望中抓住一丝希望,不断挣扎。他经历坐牢,妻亡,脚废……最后他把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就快要看到希望的曙光时,他却离开了人世。
热门推荐
  • 五十四诸天

    五十四诸天

    株草斩星辰,一牌一世界…… 五十四诸天小世界任我掌控! 穿越到神魔时代之后的世界,赵德柱变成罩不住……踏上修行路之后,心里才燃起一丝如小火苗的希望。PS:裸奔中……咱不怕!
  • 穷小子的那些事

    穷小子的那些事

    一个乡下穷小子,逼于无奈,只得进城赚钱,受尽白眼,看人生百态,戏看猪脚如何土鳖斗金龟,混迹都市......
  • 血脉之陆

    血脉之陆

    神王封印记忆重修,穿越到了这个神奇的星球。这个星球七岁便会觉醒血脉,开始修炼……
  • 揽尘星

    揽尘星

    当另一个世界顶级的灵兽矿石流落到仙魔大陆的一个柴废少年手里,会产生怎样的火花呢
  • 斗破苍穹开始无敌诸天

    斗破苍穹开始无敌诸天

    叶殊成为万界新天道,无敌的他表示很慌!修炼是不可能修炼的,只能靠穿梭万界维持生活这样子,里面的人个个都很棒,说话又好听,超喜欢在里面。ps:仙剑奇侠传!狐妖小红娘!斗破苍穹!超神学院!天行九歌!白蛇缘起!花千骨!仙剑奇谭!青云志!宝莲灯!魔幻手机……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贵妾

    贵妾

    多情之人,从来最是无情。她本为他之最爱,却终因此情,落得个全家惨死的凄悲下场。心字成灰,她以绝色重生,只为复仇而来!姝颜掩去,眸华闪烁中,她弹指飞花。轻笑曰:素来,我为俎上鱼肉。但今日,刀俎却在我手,入侯府,升掌事,看我如何做得人上之人!什么?!想纳我为妾么?!可以!妾上无妻!
  • 我的冰冷公主

    我的冰冷公主

    校园生活,男主闯入,扰乱她的生活。他们的恋爱长久,然而短,重重磨难待考验。
  • 三十勇者

    三十勇者

    武罷大陆北:{凛冬地域霜之城冰皇女帝梦滢}凛冬地域是一个运用极冰之力的地域这里的人会通过后天的锻炼从而对极冰有着不同程度的掌控,而掌控等级则分为控冰师、冰结师、冰晶师、臻冰术师简称为控冰级、冰洁级、冰晶级、臻冰级。统称为控冰师中心为京都皇帝所在之处始皇(皇帝史:始皇,文皇,武皇)南:{剑都恒安城剑皇刘怀山}剑都是一个是将剑术掌握至极致的剑士生存的地方,这个地方以个人对剑术的掌握剑的运用,剑灵的好坏,剑的品级以灵剑榜为尊。个人则以剑神榜为尊。剑的排名以后会讲到,而剑士等级排名:剑客、剑士、剑宗、剑圣、体系较为复杂与个人的剑灵与个人心性从而走的发展路线有关,剑皇刘怀山作为剑都的负责人(帝王)在剑神榜排名第五,所配戴的王权剑在灵剑榜排名第八东:{水都淮安城龙啸海君浩}水都在武罷大陆的东方是一个海上之国,水都的繁华是仅次于京都的存在,这里经商有着来来往往的商船,渔船。水都的不远处便是鱼人帮水都与与鱼人帮有着长年的纠纷,海君浩更是为了鱼人榜而特地被始皇派到水都来的”负责人“水都的故事有待探索西:荒芜之地茫茫的戈壁,有着”吃人沙子“称谓的死亡领域却藏着耸人听闻的宝藏三十勇者的故事让我们慢慢为您讲述
  • 异界自然之神

    异界自然之神

    蔚蓝大陆,各族林立,且不说一伙先天魔兽如何狂暴,兽人如何霸道,龙族如何威武。当魔界大陆入侵之时,举大陆共伐之,然魔神神威如狱,如何能敌,当大陆铩羽而归之时,一片愁云惨淡。一段黑黝黝的木头开启灵智,且不说他如何获得精灵王子身份,收尽天下各族美女,驯服先天魔兽,而当其一朝封神,天下皆惊,守护者出,群魔皆退!攀登绝顶、俯视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