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才知道那老头儿是小区收破烂的，姓王，坐在小道上和他聊天的老头老太都叫他破烂王。那间小屋子租金一定很便宜，我都怀疑未必是老头儿自己租的，破屋子紧邻小区垃圾房，外形空间也和垃圾房差不多，以前建的时候说不准就是另一个垃圾房，只是空着没用罢了。总之破烂王在这里住了下来，每天一出门就是他的办公室。我也是在第二天上班路过，看见老头儿边翻垃圾箱边和坐在不远处的老太太聊天时才明白过来的。
“嘿！丫头！”
“嘿！大爷！”
我俩就是这样聊上的。当然，刚开始我们也仅限于早出晚归打个招呼或者几句不痛不痒的问候，有时进门看那老头儿边指着我边和一边的老头老太悄悄说些啥，还以为我看不见似的捂着嘴偷摸笑，我想他八成又在说我爬铁门这事儿了。不是所有的老头老太都跟着他一起笑的，总有一些用一种不成体统的眼光看着我，我就暗暗想着，拜托您老可别再宣传我这事儿了。老头子没有恶意，我也从没当面和他埋怨过。
但是那天，那天很不同，那天破烂王拽着我看到前所未有的丰富世界的时候，我俩才变得越发亲密了起来。
那天我是凌晨一点多到的小区门口。不是因为加班才耗得那么晚的，那天是周六，本该和男友吃顿美食再看场电影的计划变成一场不知所云的争吵，鸡毛蒜皮的小事，这也是我生气的地方。我非常讨厌将时间花费在没有任何价值的破事上。男友被我无所谓的态度激怒了，拽着我叽里呱啦吵了很久，我烦这嗡嗡如人潮般的声音，没有任何营养，像是几千年也抽不出新芽的枯树，不挺直腰杆子开花非得跟那乌鸦闹得不可开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干涩，被这场可能在同一时间在几千个、几万个不同地方同时都进行的争吵打得浑身无力。太乏味了，我的生活，像我这样即使天天表现出要积极的面朝阳光和大海的人，在心底总是有种该认清事实的反省，关于往后的日子大体也逃不出这些套路的事实。我的痛苦之源就在于这个世界总是以各种形式各种偶然让我在多少个曾几何时觉得可以追寻到最高的理想、最梦幻的国度，但每当第二天日出，我就又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既不富裕也不贫穷，上接富得流油的人，下接紧巴过日的人。我在城市里度过了绝大多数时光，还在上海呆了五六年。我身边有些幸运的，童年还有村儿有田有滚泥摸虾的小伙伴，不过很快便和我一样被扑面而来的课本和早熟的同学们催得熟不熟酸不酸。我拥有上一代、上上一代所没有的物质生活成为他们眼中怎么会不感到幸福的理由，有些闲钱的时候还常出去走走看看。我认识富裕些的人，听他们说那些更富的、富得离谱的人过着怎样欠揍的日子，我还认识清贫些的人，和他们一起为穷困潦倒的人感到痛心感到可怜。我拼命挤进上面，再给下面的碗里丢几个钢镚儿，这是我拼搏和怜悯的品质。我所在的群体数量是如此的庞大，却不如上面下面有着明确的特征和期盼，像是热水与冰水之间的温水，上上下下的就这么些空间，换来换去也就是这么些相似的事情这么些相似的人。
生活是如此平凡，而且我还将平凡下去。这是我走到小区门口时给自己下的结论。这些想法让我心烦意乱，拿出藏在皮包深处的烟盒子，抽出一根。小区铁门又锁上了，我不想打扰老头儿，又没心情爬门，索性坐在小区门口抽了起来。
破烂王吓了我一跳，我听着身后渐渐靠近的拖拽声，和恐怖电影里蒙面巨人拖着沉重的尸体声音一模一样，我愣是没敢回头。现在是大半夜，如果我撞鬼了，我就不再平凡了，我竟这样安慰自己。
“丫头？”
“破烂王？额……王大爷……”觉得自己叫的不妥，我马上改口。
“哎呀妈呀，你大半夜坐在大门口干嘛呀，我以为哪个酒鬼昏死在这里呐！”破烂王手里拖着一个大大的蛇皮麻袋，开口处露出些被压扁的纸箱子，“呦，还抽烟呐！”
看着破烂王盯着我的烟眼睛发亮，我拿出盒子递给他一根，他没接过去，进了屋，就听旁边窗户一开，破烂王伸出脑袋喊了声“进来”。这次破烂王早早的放好了凳子，我踩着进去的，又稀里哗啦撞了些什么才走出小破屋，和破烂王并排坐在小区弄堂的台阶上，这下破烂王接过我的烟，美美的抽了起来。
“又加班啊？你个丫头还抽烟？”
“嗯，装装样子，”我嬉皮笑脸的应和着，“王大爷您一般都这么晚收破烂儿啊？”
破烂王听我这么一说，显得不太开心，“叫我破烂王，我就想着以后可以做破烂王，你别用您行不？老头儿受不起。”这老头儿满脸倔强，好像我刚给了他莫大的屈辱似的。我想我是了解破烂王的性格的，以后便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这个时候收破烂刚好，晚上倒垃圾的一泼过去，今天收成不错，明天中午再收一泼。”破烂王像是在说自家田里的收成，又像是在说一笔刚刚办成的生意。
“丫头，赶紧回去休息吧，这么晚了。”
“你先进去吧，我坐会儿。”
“嘿，是不是被男人欺负了。”
“哪个男人敢欺负我！”
“那倒是，你野得很！”
一听破烂王这么说，我忍不住“嘿嘿”了起来。
“但你心情不好，老头儿活了快一辈子还看不出来？”
“唉！”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啊，就是觉得没啥盼头。”说完沉重地摇了摇头。
“哇哈哈哈哈……”我被破烂王那突然蹦出的笑声惊掉了手里的烟头，老头儿边晃脑袋还拍大腿，唱戏似的，笑得喘不过气。
轮到我有点不开心了。
“你个小不大点的丫头，还盼头，哈哈哈……太逗了……”
我不打算理他，谁会在一个收破烂的身上投下被理解的期望呢，但那老头子因为笑得岔了气，我的眉头还是不由得皱了起来，“你好歹抽了我根烟，不问我咋回事也罢了，啥也没搞明白笑个什么劲！”
“问啥啊，现在的年轻人能有啥啊，不是工作就是男人呗。”破烂王边哼哼边吸了口烟。
我还真找不出恰当的语言反驳他，充满挫败感的低下头，用手指扣水泥地上的一个小凹坑。破烂王见我不吭声，像是突然意识到长辈的义务似的，说了句“哎呀，多大点事儿嘛，回去睡一觉第二天就有精神啦，你个丫头老回来这么晚，要在我老家，肯定要被你爹揍的！”
“你老家？哪儿的？”我随口问了句。
“我黑龙江的。”破烂王似乎对老家没什么情感，随口一句就过去了，不过马上很有兴趣地问了我句：“你也是东北的吧？”
“我？杭州。”
“嗬！”老头儿一脸惊奇，“听你口音像东北的啊，杭州是个好地方，杭州丫头哪有这么野！”
每次一听老头儿说我野，我就想乐，“谁说南方不能有野丫头，不过我妈是西北的。”我说话确实有些东北腔，全是大学一个东北室友带过去的，我自己也觉得北方人说话很逗，毕业后改都改不过来。我天生就野，奶奶在我小时候就跟我爸说：“这孩子不能放出去，这孩子一放出去，一定拽不回来的。”后来老爸又把这话告诉我妈，我妈就不乐意了，我妈觉得女儿是贴身小棉袄，当时知道生了个女儿她可开心了。但等我七岁后，我妈就一脸严肃的跟我爸说：“这老人的很多话，都是有道理的”。
老头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走回屋子，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个什么。他一边拍拍灰，一边递给我，叫我帮他看看。我一看，是个类似复读机的东西，现在很难看到了。
“捡的，当时按了个啥键来着，有声音，能当收音机，但马上不支声儿了，你帮我看看。”我拿着复读机捣腾了一会儿，弄不明白，就和破烂王要了回去，答应他回去弄弄，明儿个再给他。他说这复读机是姓李的一家儿子的，那儿子现在在银行工作，很少回来，他从没见过，他捡到了还专门问了问人家，人家就说给他了。
我惊讶：“你咋知道是他家的？”
“他家老头子，就是那个……哎呀……你每天经过门口，坐在最边上一个织毛衣的老太太，她老伴儿！有支气管炎，天天要吃药，我常翻到带着啥，啥名字来着？反正治支气管的药，我就知道这人有人得了支气管炎，估计挺严重，药盒子很多的，还有针管子。后来跟人家一聊，我就知道是他家准没错。”我不知为何感到有些震惊。老头儿接着讲：“我当时在山东的时候，有个老头儿也是支气管炎，但是老家有偏方说很管用，我就告诉那家了，回头说还真的管用！”老头儿似乎为这事儿很高兴。
“你去过山东？”
老头儿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好像因为我没抓住他想让我关注的重点感到很不开心，昏暗的路灯照着他皱巴巴的老脸洒下一片阴影，就在一瞬间，在那阴影里似乎闪过一些什么。我想打个哈哈过去，接着上面的话题接着问：“那儿子，在银行？那工作很好啊。”
“银行工作好？我不知道啊，好吗？我看那老两口过的一般啊，而且从没见他儿子回来过。”老头儿突然贼笑起来，“怎么？想认识认识？”我没好气地看着他。
老头儿又来了劲儿，“还有一户人家，老太太姓钱……哦，不对，姓顾？对对，没错，就是钱，我没记错，她家有只大花猫，哎呀，那猫吃得好啊，长得很壮实的。你知道我咋知道的不？”老头贼贼的问了我。我摇摇头，如果是人家直接告诉他的他一定不会问我，我就没回答。
“这个老逗儿了。我跟你说，刚来那会儿，每一周，不到一周，也就四五天，就会有个垃圾袋里装满了沙子，我开始不知道，想着谁家天天装修吧，弄这么多沙子。但也不像啊，有天我就拿手掏了掏，哎呀，捏出了个粪蛋蛋！”老头皱着鼻子的表情逗得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当时就奇怪啊，那粪蛋蛋不大，我想上海还有这风俗，小孩拉的屎还要在土里埋起来的？我们小时候在田头上拉屎也不埋啊？不过那量大，臭的不得了，我就觉得一定是个大胖小子，我哪晓得城里人养猫还自己准备土的呀。我就把这事儿跟人家一说，他们都说不可能，谁家小孩拉屎了用沙子埋的还放几天再扔外头，后来！”老头一拍大腿，“那钱老太一听乐的，前翻后仰，说是什么猫砂。这城里的猫比人过得都好，还有专门的猫砂！我知道是猫粪蛋蛋恶心的不行，把那些人笑话的。”老头把烟头在水泥地上撵了撵，“后来大伙都让那老太把猫抱出来看看，谁叫那老太天天吹的不行。以前每次到点儿了就说要回去给闺女做饭，说她闺女长得漂亮啊，我们都以为是真闺女，谁知道说的就是那猫！那老太太也不容易的，老伴儿几年前就死了，自己一个人住着，把那猫当闺女养，后头真给抱出来了，哎哟！”老头儿啧啧两声，“那大花猫老肥了，毛油光锃亮！就是鼻子扁，脸不好看，塔拉的，跟小老头儿似的，眼睛不精神，没有我上回看到的一只野猫漂亮。你猜那猫多少钱？”老头神秘兮兮的，“八千块！”
我乐得差点没翻过去，我想那猫定是个品种，不出意外是异国短毛猫，破烂王不识货，我就说：“加菲猫，那猫肯定是加菲猫，很多人都养那猫，不过应该没八千那么贵，我在宠物商店见过的，老太太忽悠你的。”
“加啥玩意儿？”老头儿听不明白，有些不开心，“你们年轻人说的我不懂，不过一只猫那么贵，我也想上街逮猫去卖。”我想我是解释不清楚的，也就没有再争。
“再给支烟呗！”老头嘿嘿地笑着，我又给他一支，“哎呀，好久不抽烟啦，今天烟瘾犯了。”我把打火机递给他，他点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破烂王又想起来什么似的，笑了笑，跟我讲了李家那破钟的事，王家每天一顿土豆丝儿的事，还有些不知姓名的老头老太家，谁家一定有人大小便失禁啦，谁家逮到一只耗子啦，谁家老做韭菜盒子啦。每家的垃圾各有每家垃圾的规律，破烂王就像文件整理员，从那大多泛着腥臭的文件里看出家家的点点滴滴。
他说，这垃圾分好多类，从垃圾袋都能看出来。有那每天都要扔一回的，有那几天扔一回的。每天扔的垃圾，大多是菜场买菜留下来的小塑料袋装的，这种塑料袋一不小心就会被手指头捅破，里面也大多是一天做饭剩下来的菜皮菜根、瓜果剩饭。这些垃圾每天都会有，每天都得扔，不然会引来小飞虫。破烂王虽不知道哪个袋子是哪家的，但他总能知道前天在这小区里，有人吃了青椒，有人做了豆角，若找到几个骨头棒子，他就会啧啧的羡慕有人可能炖了肉。不过这样的垃圾袋，基本不会有什么好货，都是些卖不了的垃圾，他一般不仔细翻就过去了。那些能卖的垃圾都装在一些厚一点牢一点的垃圾袋里，尤其是那专门的黑色大垃圾袋，家里条件一定好一些，总能找到些牛奶盒子啦，饮料罐子啦，他捡的那复读机就是从大垃圾袋子里翻出来的。这大垃圾袋虽然隔几天扔一次，但每家时间都不见得相同，所以每天他都能找到几个鼓囊囊的翻一翻。
“不是每天都能收到有用的，你看今天，这一麻袋废纸盒，是有家租房子的不租了，我见到了等晚些时候偷摸去收的。哎呀！”说到这里破烂王一拍脑袋，“跟你聊天我都忘啦，这批货我还得赶着早上拉出去呐！”破烂王讲得出了神，我听着出了神，谁都没惦记时间，等反应过来才发现天已经微微泛亮。破烂王赶我走了，说他还要睡一会儿，不然第二天没力气，我也回去了，走之前，我把那剩了没几根的烟盒子都给了他，他开心得不得了。
“少抽点，抽烟不好。”我回头留了一句。
“嘿！小不大点管的还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