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表面上看,我是一个文字工作者,只是不必用脑。在2013年,一个不必用脑的文字工作者被允许在多个领域存在,到了2104年,不必用脑的文字工作者只能如我之流,这是不用脑的文字工作的没落。女领导一遍又一遍地拷问我的记忆能力,一遍又一遍地骂我是个王八蛋,然后用身体一遍又一遍地祝贺我记忆恢复不佳,使我很困惑。Y1003对此非常坦然。她叙述第一次在那个仓库看到我时的印象:我从未见过比你还丑陋的人。她如此说道。尽管当仓库管理员时,我的记忆也没好到哪里去,但我很丑陋。当我恢复原职,重新干起文字工作的老本行后,Y1003就赞美我是她见过的最优秀的男人。此外她还说了许多肉麻的话,我都不好意思在这里说出来。总之,从女领导和Y1003方面看,他们对现在的我甚为满意。即便是旁人,他们有时说“王二你这个傻瓜”,听得出来,他们也是喜欢我的。我在他们身边使他们觉得理所当然。自然,他们就差没说“王二你这个傻瓜,你可想死我啦”,我认为这是因为人毕竟有羞耻之心,不喜欢过度暴露自己的感情,这是含蓄。
我常常思忖,假使我仍然是个丑陋的仓库管理员,他们就不会表现得这么友好。我的世界也就不会是这副模样,被人无声无息地尊重,像个统帅一样驾驭着文字的军队,引起旁人的嫉妒。话虽如此,我还是不时会产生幻想,看到那个在君士坦丁堡的自己。我不知道这个王二在干什么,貌似他也并不受欢迎。在君士坦丁堡,没有谁是独一无二的,就是皇帝本身,也被人们私底下臧否。每当这种幻觉出现的时候,我都会犯傻,虽然我很不喜欢那条巷子里的尿骚味,但我知道,自己愿意一直那么想下去,直到永远永远。如此一来,我又变成了一个妄图去发明永动机的傻瓜。在人类的历史上,有许多大名鼎鼎的人物突然间犯傻要去发明永动机,我不算有名,但绝对是其中之一。
君士坦丁堡是一座有三层围墙的城市,这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可以想见,君士坦丁堡里混杂了各色人等,不同习惯,还有恶癖。罗马人在城市清洁上领先世界,可是非罗马人就受不了那一套。人们随地撒尿,到处吐痰,垃圾飞舞。我想当时我是个清洁工,原因如下:清洁工的作息时间是从凌晨开始,我醒来的时候,人们还在睡觉。清洁工都有扫把和畚箕,正好我也有。但我不是个合格的清洁工,因为我的懒散,使我背负了“消极怠工”的美名。如此,当铁皮畚箕拖着水泥地发出吱啦的尖叫时,巷子上的住户就会亮起灯,打开窗户,送我一句:“王二,****你妈!”对此我久已习惯。唯一不习惯的,是那浓重的尿骚味。罗马人,希腊人,哥特人,匈奴人,塞尔柱人,摩尔人,高卢人,等等等等,他们的尿液集中在巷子的墙根,时间一久,怎么也去除不了。君士坦丁堡的大皇帝安居宫中,自然没有这些苦恼。作为一个清洁工,呼吸着尚未浸透各类人身体气味的空气,却发现这空气混浊不堪,怪不得至今都难以忘怀。
但我说不上来自己是怎么去君士坦丁堡的。也许那正是发生在我犯原则性错误之后。我来到君士坦丁堡,开始当一名清洁工,直到某一天,我又回到了故乡,干起了仓库管理员的行当。迫使我离开这座世界之都的原因,好像是战争。当时,我记得,人们都在传说,定都于阿德里安堡附近的奥斯曼土耳其人弄来了几尊从未有过的大炮,人们说那叫“怪兽巨炮”,要来攻打君士坦丁堡。其原因是奥斯曼人很喜欢这座城市,而这座城市已经成了孤岛。但对一个清洁工而言,谁是这城市的主人并不要紧。所以,我想,一直到奥斯曼人进入了城市,把大皇帝杀死在城墙上后,我还是留在君士坦丁堡的。这场战争并没有影响我。后来,我的意思是,到现在,当我细细想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是另一场战争,是我同尿骚味的战争迫使我离开。其主要原因则是:我厌倦了。
当我重新干着文字工作进行宣传时,这些幻象会出现在我眼前。除了这个幻象,还有另一个。起因是这样的:一天之中,我要接受Y1003和女领导的双重教育,以确保我不会再犯原则性错误。正所谓矫枉过正,他们太高估了我的智商,好像一不小心我又会故态重萌,好比一匹半驯化的狼,或者是他们太低估了自己的能力,以为非如此不足以让我走入正途。总之,他们不厌其烦,如滔滔江河。我想,假使有人写小说也是这样滔滔不绝,有如江河,那当真非常可怕。幸好女领导和Y1003尚没有著书立说的野心,他们只是不停地说,说啊说啊,有一天,我发现了自己的异常。
如前所述,上班的时候我在进行文字工作,这些文字的内容大抵未经大脑审查,乃是自然出之。我在电脑里写完,然后上传给女领导过目。她总会第一时间审查我的工作业绩,这让其他同事好生羡慕。在文章的末尾,她会加个批注,比如:好。我压根就不知道你在放什么屁!或者:你******,好!好!好!又或者:少得瑟,马上来我办公室奖励你!这些都是正常现象,说明女领导非常爱护我这个下属,我们的关系非同一般地亲密。一日,她在我的一篇文章的末尾写了这么一句批注:请你立刻到我的办公室来。我发现上面一个脏字都没有,也没提到奖励之类,完全不是女领导的风格,便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了。
女领导把一份打印完的文章交给我,让我看看那上面写的是什么,看完后告诉她。我把这篇似乎出自自己之笔的文章看了一遍。女领导问我:王二,你说,这是什么玩意儿?
我说:是小说。
好啊,王二。女领导说了前半句,没接着往下说后半句。好啊,王二。她又重复了一遍。得,得,得,王二。她开始这么语无伦次。最后她说:今天我不想奖励你了,王二,你给我滚出去好好反思一下。
这么着,我拿着自己的小说回到了座位上。我又把它读了一遍,同时确定这确实是我写的。准确地说,这更像是部回忆录,关于我自己的回忆录。有位名人说过,年纪轻轻就写回忆录,是没有出息的表现。照理我的年纪已不小,是该写回忆录了。但我的工作里并没有写回忆录的要求。也就是说,我处在犯原则性错误的边缘。
在回忆录上,我看到了一个世纪前的自己。那个人也是王二,只是比我年轻,记性更好,也更猖狂放肆,一点都没涵养,不厚道。我觉得这是真的。以后数天,女领导并未就此事再对我说过什么。在我上传的文章中,她那风格独特的批注照旧出现,这使我相信,我的回忆录没有再误传到她手中。等我有闲暇低头看这些无心出岫的文字时,发现它们越来越像小说了,主要原因是,里面那个叫王二的人,与现在的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最可恶的是,这个王二恨不得时时去犯原则性错误,这是现在的王二万万不敢为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