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1003和我是校友。她说当我还不知道有她这么个人时,她已经认识我了。当时的Y1003剪着一头短发,个子高挑,只是有点胖,还没有显出成熟女性的婀娜多姿。再说,大家平时穿的只能是校服,要判断一个人的美丑,只好从相貌上着眼。Y1003还没准备好吸引男人的围观,她是个好孩子,又是个深度近视眼,一心想考上大学,甚至有点清高。总之,在认识她的人看来,这是个可以成为榜样的学生。只是成绩不怎么出色,使她这个榜样大打折扣。
Y1003说,当时我是这么一个人:身高六英尺,瘦得像铁板里脊肉,浓眉小眼,胡子满面。在南方,身高达到六英尺的人着实不多,一般来说,一个人有身高,就得有相貌,有了身高相貌,就会成为女生的梦中情人。可偏偏我是如此可恶,占据了身高优势,却长着一张土匪的脸,不仅长着土匪的脸,还脾气暴躁,作风不正,简直像个流氓。我们的学校里确实有不少流氓团伙,但我不幸从未受到他们的招安。我的兴趣并不在欺压弱小,聚众闹事上,我的兴趣在别的方面,比如:逃出这个操蛋的学校,泡一个漂亮的女生。Y1003说,这一切并不足以使我出名。我出名的原因还是因为我有才华。现在回想起来,我这个容貌狰狞的恶汉却是个多愁善感的诗人,我写的诗不用说当时的学生,连老师都得自叹不如。我们的语文老师见了我总是惋惜地摇头,说王二啊,要是你能好好读书,那该多好。我不明白,一个人诗写得好同念好书有什么关系。现在我不写诗了。如不是Y1003提醒,我还不知道自己会写诗。以我现在写回忆录的文笔判断,我写的诗不会高明。这就导致了另一个结论:凡是当时说我写的诗好的人更不高明。也就是说,在这个与共和国同岁的中学里,你是找不出一个高明的人的。
我在写诗的同时,还做如下几件事情:上语文课的时候忙着看********;上数学课的时候,忙着在教科书的空白页上花各种莫名其妙的图;上物理课的时候,专心致志地数物理老师的头发:上化学课的时候,不敢抬头看化学老师脖子以上的部分:上英语课的时候想着是请假说尿急好呢还是要拉屎;上地理课的时候,上到一半溜到学校的后山抓青蛙;上历史课的时候纠正历史老师的常识性错误;上音乐课的时候寻找音乐老师****以下的部分;上体育课的时候装病秧子,被体育老师罚跑操场十圈;上夜自习的时候,穿着拖鞋,让左右同学深恶痛绝于我的汗脚,尽管我已洗过澡,但你也知道,一为汗脚,便不容易洗香。综上所述,在学校中,我是个劣迹斑斑的家伙,所以难以获得老师们的喜爱。但我尚没做如下几件事情:拉帮结派;拉帮结派后欺负弱小;找老师打架,我告诉旁人,不是我不想揍他们,而是不屑揍他们,你看,他们都比我矮;没有在后山牵着女孩子的手,做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情。由此可见,白天的生活是不会讨我喜欢的,于是我常常做白日梦。正是因为白天睡得多,晚上就不容易睡着了。晚上不容易睡着,就欣赏女教师的鬼魂。看得腻味了,或者远处一声火车的汽笛声,把我神游到了世界各地。
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天我们几个小伙伴去逛火车路。我们把五分的硬币放在铁轨上,然后趴下身子,把一只耳朵贴着铁轨。铁轨在阳光下晒得像烧饼一样烫。我以为这样一来就会听到火车自远处而来。其实当火车自远处而来时,还是用眼睛先看到的。等看到了火车,我才说有火车过来啦。我们急急跳到一边,火车呜呜叫着,我想它是恨死了我们这些小王八蛋。火车开过的时候溅起了枕木上的石子,石子朝我们身上爆,但我们更关心那枚硬币。因为火车会把硬币压得又扁又大又好,原本上面的阳文被压得平平整整。如果你现在问我,这有什么好玩的?我会告诉你,这确实没什么好玩的。我也不明白当时为什么会觉得这好玩。我们只是玩着,懒得去问为什么。这样玩的时候,你就有机会看到这么一种景象:在火车的最后一节车厢尾巴上,爬着几个年轻人,他们头发蓬松,衣服肮脏,坐在火车上,两脚在半空中荡。他们笑嘻嘻地看着我们,随着火车又迅速离去,把我羡慕得要死。我想,要是我有足够的胆量,也会爬火车做免费的旅行。这个念头,直到我上高中时还存在。虽然这时我已知道那非常危险,不小心小命不保,但在白天,这却成为了我白日梦中重要的组成部分。
因此,想想当全校只有你还没有睡觉,感到孤独难耐,却听到了火车悠扬催人的笛声,那是怎样一种诗歌般的情境?徐志摩有首诗这么开头:火车在夜里奔,过山,过水,过陈死人的坟。我觉得要是我写火车在夜里奔,就不会单调地写什么山水呀,死人坟啊之类,我得写写别的。比如,我会写火车在地球的表面滑过,溅出的火星装饰了天空,变成了猎户座和大熊座。我在火车上又不在火车上,我从世界的初始奔向世界的终结,从独立王国来到人间尽头,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篱笆,篱笆上有蓝色的蝴蝶飞舞。不知为何,这首诗始终没能写出来。
在我第一次犯原则性错误的时候,我来到了君士坦丁堡,但不知是怎么来的。应该不是走来的,因为从太平洋走到君士坦丁堡很滑稽,说出来连我自己都不会相信。我认为,有很大的可能则是,我是扒了好几辆火车而来的。世界上的每一条铁路都要到达君士坦丁堡,这里既是铁路的终点也是起点。我能想到扒火车,说明从本质上说我还是有个很聪明的脑袋,至少不笨。
Y1003告诉我,她从没料到像我这么一个暴殄天物的东西居然有这样的心思,让她觉得更加暴殄天物。至今我已想不起怎么同Y1003谈起了偷偷摸摸的恋爱,就像Y1003来仓库里领我回家时,我不记得眼前这个漂亮的女人其实是我的妻子,让我空欢喜一场。有一点倒是印象深刻,那就是每次和Y1003在一起时,总会让我想起女教师的鬼魂。女教师的鬼魂永无休止地围着枯井转圈,Y1003永无休止地说着重复的话语,只有当我亲她的时候,她才停顿一下,然后又说起那些让我不胜烦心的事。她说的事中有这么一条最让我伤心:她说我要与她在将来相约到高校。我从心底里厌恶,我说我们能厮守到毕业就算是我赏脸啦。她就指责我一点都不爱她。在我的被教育史里,有一条铁的纪律:早恋的学生读不好书。我读不好书是因为自己不想读,等我早恋的时候根本已懒得读书,但Y1003除了开始上课时偶尔分神外,成绩还是老样子。可是,当她说要与我相约在高校时,我确实想告诉她:你再与我谈恋爱,就等着出门打工吧。
回忆录写到这里,我从朦胧中醒来,恍惚看到了一百年前的Y1003。这个年纪小了足足一百岁的Y1003是个普通的女孩子,我与她谈恋爱纯粹是因为我想找个女生过把瘾,而她很认真地奉承我。每次我要和她嘴对嘴亲吻的时候,她都会把头扭掉,并且说她不愿看我这张暴殄天物的脸,其实她心里是很喜欢,只是不够大胆。这个Y1003羞涩之余还非常可爱,不像我的妻子,开口就是“王二你这小子”。当时她连我的名字都不敢直呼,而是称我为“体育生”。我不知为何她要称我为“体育生”,因为我的体育糟得一塌糊涂。我的头脑中一片空白,因为这么一个可爱的女孩子,我却已记不起她当时叫什么名字。我想,即便我去问她,她自己也已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