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生死两茫茫
断断续续地闲聊，断断续续地弹曲，日落西山，月上九宵，房内点起了摇曳的烛火，门外又来了一阵喧闹声。
琴姬听到声音起身，道：“我该走了。”
鬼照看了一眼紧闭着的房门，道：“是那人派来的人？”
琴姬点头，道：“他只许了我一日时间来见你，够了。”
鬼照顿时对这位新任的冥火宫宫主起了兴趣，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从未见过面的敌人，鬼照对他从知道他这个人开始就有着浓厚的兴趣。
“他……总之，你要小心，他不是简单的人物。”
话音刚落，门被推了进来，门口，除去一副恭请的弯腰模样的十六少和阴着一张脸的寒塘之外，角落里，南阳舒琪静静站着，静静地对上鬼照的双眼。
没来由一阵心虚，鬼照别开眼。
十六少高调地进来搀扶琴姬，出房门，下楼，小心翼翼。
鬼照看着琴姬那纤细的背影消失在转口，才收回视线，转回头看这徒留一室馨香的厢房。
南阳舒琪跨步进来，单刀直入，道：“她跟你说了什么？”
鬼照诧异，只是隔了一扇门，她以为该听到的他都能听到。
“你想知道什么？”
南阳舒琪在桌边坐下，又站起，靠在窗户边，道：“你那位师母不是一般人物，她专程来此找你，令人好奇。”
琴声，从一曲追魂最后一音愕然而止之后，南阳舒琪就莫名陷入了对过往的记忆之中，一幕又一幕牵动本以为早已尘封的过去，让南阳舒琪怎么都无法凝神定气。
直觉，那曲背后所隐藏的，不简单。
鬼照轻笑，道：“她只是关心我而已。”那么多年未见，师母还能为她出静弦居，纵是真有什么目的，也只为了师父。
“哦？那关心了些什么？”
鬼照抬头，看到正斜眼看着她的南阳舒琪，眼神中透着一丝冷意。
“你又变回以前的你了。”脱口而出，鬼照别开眼。南阳舒琪露出这样的眼神的时候总会让她觉得这个人离她很远。
“以前的我？”
“在别院的时候，你每天就是这么看人的。”鬼照学着南阳舒琪的模样，八分的相似，并不影响南阳舒琪看清楚。
带着些许猜测的眼神，半是打量半是逼迫，似是等待猎物自动自发地上门。
南阳舒琪收回眼神，垂头笑出了声。
忽然而出的笑声，鬼照一时觉得莫名，道：“笑什么？”
南阳舒琪摇头，道：“没什么。”
鬼照皱眉，显然对南阳舒琪的回答很不满意。
不满意，却问不出口，南阳舒琪笑得神秘，反而让鬼照不想深究，他有故弄玄虚的本事，并不代表她有顺势掉进陷阱的义务。一时之间，场面静了下来。
良久，房内人一贯地做着他们的沉默之战，房外人倒是先沉不住气了。
“啪”的一声，房门大开，十六少大大方方跨进去，身后是寒塘，靠在门口，没有走进来的意思。
十六少大大方方地走到鬼照旁边入座，又自顾自替自己倒了茶。南阳舒琪抬眼看他一副自来熟的模样，道：“有事？”
十六少手一顿，才抬起头看南阳舒琪，忽然起身转了个方向坐到南阳舒琪身旁，抬手搭上南阳舒琪肩膀，道：“对不住对不住，坐错位置了，兄弟朋友这么熟，不要计较那么多嘛。”
被如此轻松地搭了数次肩膀，南阳舒琪倒是有点习惯了他的自然搭讪以及在自然掩饰下突然多出的某些状似不经意的动作。
握住十六少捏着差点插进他肋下那枚银针的手，道：“这招用过了，下次换别的。”
十六少嘿嘿一笑，转头看靠在门口冷眼看这边的寒塘，哀怨道：“跟你说不行了。”
寒塘冷哼了一声，道：“跟我无关。”
南阳舒琪推开挨在他身上的十六少，道：“你来得正好，省得我去找你。”
十六少两眼一亮，道：“找我比武？”
南阳舒琪斜眼看他，“你想跟我比武？”
十六少抓抓头，道：“不是我想，是我家寒塘想。”
南阳舒琪轻笑，端茶。
门外的寒塘此时开了口，道：“离冥火宫不远了，在到那之前，我想我们之间要做一个了结。”
鬼照一愣，侧头看向门口的寒塘。
“谁跟谁？”
十六少跳了出来，道：“当然是我和南阳兄。”
南阳舒琪放下手上的茶杯，道：“我有什么理由要接受这个对我没有任何价值的提议？”
寒塘开口，道：“此时说有没有价值，为时过早了。”
十六少又插嘴，道：“我们家寒塘的提议，从来都是双方互惠的。”
南阳舒琪道：“哦，那说来听听。”
十六少回头去把寒塘拉进来，把房门合紧，顺带把旁边的窗也合上。发现房内似乎暗了点，又翻箱倒柜翻出蜡烛，点上。最后才转身拉着寒塘入座，一边殷勤替寒塘倒热茶，一边说：“这说来话长，咱们坐下慢慢谈，慢慢说。秉烛夜谈，气氛嘛也不错。”
天还未全黑，但门窗被十六少全数关上，烛光晃动，倒真添了些许夜谈密谋的味道。鬼照和南阳舒琪不出声，等待着十六少所谓的长话。
在场四人，三张不同表情但都对着他的脸，十六少扫了一圈，神秘一笑，道：“在座的各位听仔细了，今天我十六少这番话只说一次，举世无双绝无仅有的一次。”
南阳舒琪配合地接口：“嗯，说吧。”
十六少笑眯眯地转头肯定了下南阳舒琪作为兄弟无私的支持，道：“多谢兄弟的支持，本少要说的是……”
忽然话语一顿，十六少又故弄玄虚似的慢条斯理地开始为南阳舒琪倒茶。南阳舒琪自当是受之无愧，十六少如此有心欣然为他倒茶，他也能欣然地喝堂堂冥火宫十冥殿殿主亲手为他倒的茶，当然无视掉了十六少那明里暗下的提示要他配合一些。
十六少挤眉弄眼许久，南阳舒琪始终不肯卖他面子，最后只能长叹一声，打算继续之前的话题。
口微张，话未出口，便听南阳舒琪截住他即将出口之语：“且慢，不请门外之客进入一并相谈吗？”
十六少眉开眼笑，心道本少大费周章降低格调为他倒茶也是值了。
有了南阳舒琪的配合，十六少顺势摇头，道：“非也，本少怎会是怠慢客人之人？只是这房中共有四张凳子，我等四人刚好入座，请进来就没地方给人家坐，那太没礼貌了，我们还是当人家不存在吧。”
会让十六少如此排斥之人，这世上少之又少，但基于整日绕着寒塘转的缘故，十六少当然会排斥寒塘所不喜欢之人。
鬼照叹了一口气，道：“让她进来吧。”
话音刚落，寒塘那平调的声音响起：“她来，我走。”
十六少顺势在一旁帮腔。
南阳舒琪难得也站在了十六少那一边，道：“不速之客，不请也罢。”
话音刚落，房门被冲开，一股狂暴的怒气迎面而来，四人转向门口，只见怒气暴胀的禁情立在门口，准备动手。
十六少举起一手，道：“且慢，住手，稍等一下！”
禁情哪管他，直冲过来，长箫挥出，劈向十六少，还未得手却见眼前一花，全身被定住。
南阳舒琪首次主动搭在僵住全身的十六少肩膀上，说：“记住了，这种情形，应先下手为强。”
十六少僵着身往后挪一步，离开危险范围，道：“兄弟，你可知她的手段全在这长箫里，只差一点，本少的脸就成刺猬了。”
鬼照瞥了一眼身旁的寒塘，意料中见到寒塘正收回劲道，回头看十六少。
“你该相信寒塘的实力。”
一句话说到十六少的心坎儿上，顿时心花怒放的十六少心情大好地为鬼照上茶。
茶香袅袅，烛光飘摇，鬼照欲起身，却被南阳舒琪拉住。
“怎么？”
“坐着便好，其他的不用多管。”
“但是……”禁情本与鬼照最亲，这种情况下，也只有鬼照最清楚禁情的想法。心高好强之人多在这一分，便会难耐一分，对十六少也不是好事。
“不用但是，这与你无关。”
握住鬼照手腕的手劲加强，清晰地表示着南阳舒琪的意思。
鬼照心知南阳舒琪的想法，只得点头坐好。
那方禁情气急败坏，大声喝道：“十六少，寒塘，好胆解了我的穴道！”
十六少闲闲瞥了她一眼，道：“别当我是傻子，我可是聪明绝顶的十六少。”
这种时候，平常的南阳舒琪定会端坐一旁看戏，可今天他却很好心地插上了一脚：“这位姑娘，本王很少那么好心教育一个人，但是今天看在鬼照的面子上，本王给你上一课。人贵有自知之明，这世上谁都不欠你的，别自作聪明闯到别人的地盘以为有利就可以指着人家的鼻子骂。”
南阳舒琪的话说得够重，当场禁情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过往的荣耀，现今的不堪，让禁情顿时恨意上扬，双眼一冷，眼光扫向鬼照。
“事实就是因她而起，难道让她为她的逃避担起责任也不对？”
南阳舒琪冷笑。
“责任？本王记得本该在五年之前迎回的冥火宫宫主早就在那时入主冥火宫，鬼照该尽的责任早已尽了。”
“尽了？哈哈，真的尽了，她就该在五年前回冥火宫，杀了那人继续执掌冥火宫。”
鬼照心头一颤，时隔五年，现在她才明了当时的自己被多少人寄予厚望，而自己的失踪又让多少人对自己失望。
“你明明知道，你这样做不仅会让冥火宫跟随你与前任冥火宫多年的那些人遭遇到什么。”
“我，我那时身不由己……”原由却说不出口，事情即已经发生，就算用理由去掩盖，伤痛也无法抹掉。
“你可知，那人一声令下，十冥殿殿主只剩三人，对于以荣为耀的冥火宫人这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我……”鬼照无言以对，错，已是错了，造成现今的一切不是她所愿意的，但也已经造成，无力再挽回。
静坐在位置上的十六少这时候开口了：“喂，喂，说这话就太过分了吧，连我十六少都看不下去了，技不如人不敢反抗一昧愚忠地听话的是你们，跟面前这位善良的姑奶奶无关，要推责任也不是这样的，啧啧，怪不得现在的宫主会废掉你，像你这样的人，走出去说是冥火宫人，人家都要笑掉大牙了，我……”
眼见着说话的架势有如滔滔江水，即将连绵不绝。一道寒光一闪，十六少的声音愕然而止，现场顿时安静了下去。
十六少哑穴被点，张口说话空有口型却无声，南阳舒琪顺势神脚一踢，将人踢向一边的寒塘，出声道：“继续，我听听你们到底对鬼照有多少妄加之怨。”
禁情一腔怒火，反被十六少和南阳舒琪视为妄加之罪，心下怒气又上扬了一层，喝道：“你们……”
话音还未落，门外传进一道琴声，琴音袅袅，紧合的双门缓缓而开，门外一人弯腰而立，道：“殿主吩咐在下带回禁情，并向各位赔礼。”
闻言，禁情顿时脸色大变，大声道：“我不回去！”
鬼照亦起身，抬手欲阻止门外之人将人带离，“稍等一下！”
脚迈出三步，身前白影一闪，之前还坐在一旁的寒塘挡住了她的去路。
“你……”鬼照脚一顿，心知寒塘之举之意为冥火宫宫内之事，外人不准插手。但禁情毕竟是她自小一起长大的玩伴，这一去必定会受重罚。
来人抬脚，欲跨入房内，却见十六少身形一转，挡在那人身前，道：“喂喂，我还在呢，别当我十六少是隐形人。”
来人冷眼扫过十六少那张脸，脚步退了回去，道：“属下见过十殿主。”
十六少摸出腰间别着的扇子，手一扬，轻扇，道：“免了免了，本少挡着可不是为了这句话，发疯的疯子你就马上带回去给你们殿主好好看顾好，记着下次本少要亲自看看她有没恢复正常。”
“你！”禁情怒上加怒，无奈全身被制。
来人弯腰，道：“属下遵命，来人！”
禁情见状，道：“我不回去！”
来人抬脸，冰冷无情的双眸停在禁情身上，道：“回不回去，由不得你。”说完，轻手一扬，身后闪出两道黑影，瞬间将禁情带出了房间。
“告退。”
声未落，人早已不见踪影。
能在麒麟王面前来去自由，且将人轻而易举带离，这样的事情在南阳舒琪面前上演了两次，而且两次皆丝毫不费吹灰之力。
单从这一点很明显的示威上，已经成功惹怒了南阳舒琪。
而此时的怒气，正好只能发泄在在座的另外身为冥火宫之人的身上。
“说吧，什么时候？”
十六少眉头一扬，喜上眉梢，道：“你答应了？”
南阳舒琪回首看鬼照，双目微带怒气，嘴角却带轻笑，道：“不答应，岂不是扫了两位的兴？”
“不枉费本少花了这么长时间，够爽快，兄弟，朋友，本少喜欢你这样的。哈哈。”
十六少这方笑得眼儿都快没了，那方不言不语的寒塘忽然开口道：“你不阻止他？”
鬼照摇头，道：“我没有理由阻止他。”
寒塘回首看鬼照，道：“你有。”
鬼照一顿，回问：“什么理由？”
寒塘垂头，口微张，却未出声。鬼照微愣，一时脸色凝重，眉头紧锁。
几日来，每至午时，便会出现阵阵雷雨，十六少借口不喜雨天行路，会脏了寒塘那身白衣，硬是将仅剩三天的路程，拖到第五天还未到冥火宫所处之地的九阳山。
行至第五日，午后便开始乌云密布，隐雷阵阵，四人依旧找了客栈落脚。炎夏不管是风或是雨都带有炎热感，增添路人心头的几分燥热。
路，越是接近目的地越是觉得漫长。依靠在窗口远看天际边清晰呈现在眼前的九阳山，鬼照心算纵是十六少再是拖延，后天也该到九阳山脚下了。
“这几日，你好似都是彻夜不眠。”熟悉的声音入耳，鬼照回转身，正见南阳舒琪推门而入。
“睡不着。”越是接近冥火宫越是睡不着，连自己用了五年的针法也无法入睡。人，果然到了危险时刻，本能就会戒备。
“我记得有人在别院的时候可是夜夜好眠，连半夜外人摸到床头也照样入睡。”
鬼照展颜一笑，道：“今时不同往日，那时是在你的地盘上，有问题有你挡着，现在可是站在冥火宫的地盘上，有问题就算你我一同挡也未必能安然，所以姑娘我甚感忧虑啊。”
南阳舒琪自个儿坐下，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姑娘你再是整日忧虑亦是无用，何不趁现在还未真正到人家地盘上多多养精蓄锐？”
鬼照大叹了一口气，道：“姑娘我还未超脱，所以该烦恼的依旧需要花时间烦恼。”
南阳舒琪嘴角带笑，道：“那么敢问姑娘是在烦恼什么？”
“人生在世，三千烦恼丝纠缠不休，我烦恼的一时半会说是说不清楚。”
“那姑娘是否愿意效仿前几日某位兄弟朋友的秉烛夜谈来大谈一番这三千烦恼丝？”
“那倒不必，都是小烦恼，恼一恼自然就过去了，我还未到危急时刻还能闲谈人生小烦恼那种豁达超然的境界。”
“那就休息一会。”身后的声音变得强硬，一如声音主人的本性。
鬼照叹气，道：“睡不着。”
忧是真忧，人在忧心的时候又怎能安下心来休息。
“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鬼照收回愈来愈远的视线，终于回转身，重新对上身后虽是坐着一派悠闲的模样，却掩不住全身上下那股傲然强劲的气息。
这次鬼照决定说实话：“我在担心你。”
房内一阵静默，片刻之后，南阳舒琪垂目笑道：“终于说实话了吗？”
实话……鬼照自认从没否认过什么，只不过自己之前刻意隐瞒了不少事实。
“你没必要为我冒那么大的风险。”
南阳舒琪似是未听到鬼照的话，双眼凝神在放置在面前的茶杯上，两人沉默良久，忽然开了口：“你可知道心动是什么样的感觉，情动又是怎样的一种滋味？”
鬼照顿了一下，道：“我不懂。”既是不懂，自然就不会知道什么是心动，又何谓情动。
南阳舒琪抬手，朝鬼照招了招。
“来，过来坐下。”
鬼照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走过去，在南阳舒琪的旁边坐下。
南阳舒琪垂头思索了一下，最后转眼对上鬼照，缓缓开口：“就是这双眼睛，错不了。”
鬼照茫然，欲开口询问，南阳舒琪却示意她不要出声。
“你可能不知道，你的话会骗人，但是你的眼神不会。”
鬼照侧头，问：“眼神？”
南阳舒琪回问：“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
鬼照笑笑，道：“我比较好奇我的眼神是怎么样的。”
南阳舒琪侧身从衣袖内拿出一个锦盒，递给鬼照，起身走向房门。
“这东西先给你保管，里面的东西很重要，至于你想要的答案，等这件事过去之后，我会用答案跟你换这个锦盒。”
话音落，门被合上，屋内恢复之前一片宁静，似是刚才不过是一场幻觉。
鬼照双眼盯着那精致的锦盒，内心开始天人交战。
良久，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伸手将锦盒收起放进衣袖内。
这种时候，她不希望在自己已经做好决定前再增加任何变数，该救的人她必须救，该保护的人她也必须保护，该还的债她最终会一分不少全部奉还。
起身步回床边，远山依旧伫立在天际，只是风雨已至，烟雾萦绕，原本清晰可见的山体双眼已经看不真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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