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天的时间缓缓而过。
文伯庸在里屋不吃不喝地待了十七天,江犁在外面心焦气燥的等了十七天。
说是心焦气燥,其实只是第一天的时候焦躁的厉害,后两天江犁反而静下心来了,既然文伯庸说事情很麻烦,那自己心急也没用。而且李千山毕竟是一个陌生人,就算文伯庸失了手,说实话,江犁也只会叹息一下生命的脆弱罢了。
所谓的心焦气燥,到底还是因为江犁年轻,没有耐心。
第十七日傍晚。
阳光从西边照过来,金黄色的光芒不再刺眼,显得柔和了许多。
江犁席地而坐,后背靠在长得很好的垂丝海棠的树干上,许是被阳光晒得太舒服了,江犁半眯着眼睛,有些昏昏欲睡。
江东陵进山去了,慕容在村外的河边和村里的妇人做活,就剩江犁在家中百无聊赖。
“唉。”
江犁忽然叹了口气,有些不耐地说道:“老头都进去半个多月了,怎么还不出来,估计那人都臭了。”
说着,江犁侧头,看向文伯庸和受伤男子所在的那间屋子。
江犁瞪着眼睛看了半天,发现没什么效果,只得回过头来,却在经过正房房门的时候停下了转动的头颅。
正房门口站着个人,身形略有些佝偻,手里拄着一根造型奇特的拐杖,正是十七天未出屋子的文伯庸。
也不去想文伯庸是怎么瞒过他灵敏的六感的,江犁腾地站起身来,向文伯庸跑过去。
站在文伯庸面前,江犁本来想问的话却突然问不出来了,因为他感觉文伯庸现在很累。
与半月前相比,文伯庸并没有发生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原本佝偻的身形更加佝偻了几分,脸上的皱纹就像经过暴雨冲刷的黄土垄,沟壑纵横而异常刺眼。
整个人看上去仿佛苍老了数十岁。
江犁张张嘴,将原本想问的问题压下,说道:“文爷爷,您先在我家休息吧。”
文伯庸看了看江犁,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摇头道:“不用担心,只是如今年纪大了,耗损了些元气,静养一点时间也就好了。”
江犁看文伯庸虽然有些虚弱,说话的时候却还中气十足,便略微安心,说道:“那我送您回去。”
没想到文伯庸还是摇头,说道:“好了犁小子,我还没那么虚弱,你先去照顾屋里那人吧。”
江犁仍不死心,说道:“那我送您到门口。”
文伯庸见江犁态度坚决,心中不禁感动,便不再推辞,任由江犁搀着自己。
“呵呵,真是老了。”
江犁听文伯庸说的轻松,心中却微微酸涩,自己是老头看着长大的,老头疼爱自己比疼爱村子里其他孩子加起来更甚,不过老头是什么身份,但这份感情是真的。
“文爷爷年轻着呢,哪里就老了。”
江犁说了句俏皮话,文伯庸听了呵呵一笑,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却没再说什么。
即便江犁坚持要送,可从房门口到院门口总共只有几十步的距离,极短的时间老少二人便到了院门外。
看着江犁担忧的眼神,文伯庸说道:“好了,就这么几步路,不用担心。”
江犁有些犹豫的松了松手,却没彻底放手,又仔细地看了几眼,确定文伯庸确实不会有什么事之后才放开了手。
“那文爷爷您路上小心。”
文伯庸被江犁过分担心的态度弄得有点哭笑不得,只得说道:“放心吧。”
末了,怕江犁还是担心,文伯庸又加了句,“别忘了我可不是一般人。”
江犁原本是关心则乱,所以把这件事给抛到了脑后,现在听到文伯庸主动提起,也终于确定了老头确实没什么大事,然后他又想起三天前文伯庸曾经说过的话。
眨眨眼睛,江犁看着文伯庸笑了,露出一嘴的大白牙。
文伯庸很想没形象的翻个白眼,到底还是忍住了,说道:“臭小子,我还能骗你不成,五日之后来我家中。”
江犁脆生生的应了一声:“好。”
文伯庸转头离去。
看着文伯庸渐行渐远的背影,江犁觉得有些不对劲,刹那后忽然惊觉,文伯庸走路的速度有些慢。
文伯庸从前走路同样看起来很慢,但那只是看起来而已,江犁用无数次的追赶证明了这个事实。
但这次却不同,文伯庸的走路速度依然很慢,是真的慢,原本不远的路程,文伯庸却用了来时三倍的时间。
江犁嘴唇微抿,心疼文伯庸的身体之余,对受伤男子的身份也更加好奇。
看到文伯庸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江犁转身回到家中。
江犁并不知道,文伯庸转过那道拐角之后并没有回到自己家中,而是拖动着行动迟缓的身体,沿着山间的小路继续前行。
前进的方向是大山的最深处。
为了给李千山疗伤,文伯庸所付出的代价的确不只是表面看起来的,仿佛苍老了数十岁而已。
为了不使李千山断裂的筋脉受到真元的二次冲击,文伯庸把真元全部化作最为纯粹的生命力,然而这些生命力从哪里来?
文伯庸手中那根造型奇特的绿色拐杖名为“九曲”,是文伯庸的本命法器,那些生命力正是文伯庸通过九曲转化而来,但九曲也只是起到一个转化的作用。
所谓欲取先予,九曲将真元转化为生命力的前提,需要有东西作为媒介,或者说需要一块“敲门砖”。
敲门砖哪里来?
文伯庸自己的寿元便是用来敲门的砖!
十七天的时间里,无尽的生命力进入李千山的身体,修补着他残破的身体。
换句话说,这十七天里,文伯庸不停地将自己的寿元化作无尽的生命力,维持着李千山的生命。
这是以命续命。
这个方法是最无奈的方法,是让施救者付出代价最大的几种方法之一,但却也是最为有用的方法。
十三年前,文伯庸用这个方法为李千山续了一次命。
十三年后,文伯庸再次用这个方法为李千山续了第二次命。
虽说修行到他们这种境界的修行者的寿元远非常人可比,可毕竟不是永生,一旦寿元将近,即便是他们也会死。
而且这个方法文伯庸已经用过不止一次,修行的根基已然受损,超凡境已经是文伯庸能到达的巅峰,此生已是破境无望。
不能继续破境修行,寿元便不可能得以延续。
这便是为何为李千山疗伤之后,文伯庸会如此苍老虚弱的原因。
因为在江犁家耽误了一些时间,文伯庸来到山林中的时候,天色已然变得昏暗起来,深灰色的天空中零散的挂着几颗星辰,显得格外的空旷孤寂。
暗沉的天光洒在文伯庸前行的身影上,佝偻的身体变得有些神秘,就像极北荒原某些部落里的祭司。
山路崎岖,并不好走,但文伯庸仍然以缓慢而坚定的步伐向前走着。
终于,在走到山林的某处之后,文伯庸停下了前进的脚步。
此地便是大山的最深处。
文伯庸抬起头看了看夜空,却只看到漆黑茂密的参天古树,以及从缝隙中漏出的点点星光。
重新低下头,然后文伯庸举起手中的九曲。
忽然有风起于山林之间。
无数的巨树随之起舞,仿佛张牙舞爪的精怪。
点点星光渐渐连成一条条的银丝,落在文伯庸的身上。
光丝越积越多,把文伯庸包裹在里面,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银色光茧。
文伯庸的身形隐没不见,山林间的风却并没有因此停止。
树枝继续摇晃,晃下点点绿色的光点。
光点落在巨茧表面,然后消失不见,没入光茧的最里面。
漆黑的山林中,银色巨茧格外的显眼,引来许多的野兽,那些野兽凑到光茧周围,竟然都不约而同的露出极为舒适的表情,极为人性化。
野兽的数量渐渐增多,匍匐在光茧周围。
光茧之中没有任何气息波动传出,仿佛化作了这片天地的一部分。
星空之下,山脉再次化为沉睡的黑色巨龙,连同银色光茧一起隐没。
清水河村外的河流旁。
蜿蜒的河水缓缓流过,星辉洒下,河面仿佛变成了一条长长的银带,更深处却愈发显得深不见底。
江犁坐在河床上。
山间的夜晚格外的清冷,但江犁却恍无所觉,只是坐在那里,手里把玩着胸前的吊坠,眼神望向前方,却略显空洞无神,显然是在想些什么。
江犁在想李千山。
不要误会,这里的想字不是想念的意思,而是思考的意思。
傍晚的时候,送走了文伯庸,江犁回到家中,看到李千山仍然躺在床上,仍然是昏迷不醒。但李千山身上的血迹和灰尘已经被洗掉,换上了干净的衣物,那些伤口也已经消失不见。
江犁也没再去为李千山把脉,因为这实在是多此一举,不说文伯庸的医术,单看李千山沉稳的气息便知此人已经没有性命之忧,醒来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江犁有些感叹。
只是江犁也不知道自己在感叹些什么,是感叹于文伯庸的医术神乎其神?还是感叹于李千山的生命之顽强?亦或是感叹于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好,一出门就捡了个大活人回来?
江犁不清楚。
江犁现在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江犁抬头看向浩瀚无垠的星空,低声自语:“修行者果真如此强大吗?”
无论是李千山身受重伤而不死,还是文伯庸施展医术为李千山疗伤,无不在彰显着修行者的强大。
其实江犁从小就是听着有关修行者的传闻长大的,传闻中那些强大的修行者可以飞天遁地,移山倒海。而据相传,赢商帝国的开国皇帝,第一代赢商大帝苏夜便是一位立在巅峰地位的强大修行者。
江犁曾经也很向往传说中的那些强者,也曾希望自己可以变得那么强大,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江犁知道了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修行者,因为想要成为修行者需要极其惊艳的天赋,但文爷爷说自己没有。
再加上这十三年里,江犁所接触的都是不能修行的凡人,唯一一位疑似修行者的村长文伯庸也从未表明过身份。
而且江犁觉得,自己虽然不是修行者,但依然过的十分快乐,所以江犁渐渐地便将这个想法淡忘了。
然而随着李千山的“从天而降”,这个想法再次出现在江犁的脑海中,而且前所未有的清晰。
江犁感觉自己的未来似乎从这里拐了个弯,拐向自己所不能预知的未来。
一向乐天的江犁难得的迷茫了。
星光之下,江犁的身影有些单薄,有些孤寂。
江犁漫无目的的想着,没有察觉到山间何时起了风。
清风拂过,吹皱了平静的水面,撩动了少年的衣角发梢。
“犁儿。”
一声轻柔地呼唤在江犁身后响起,是江犁的母亲慕容。
原来是慕容见到起风了,担心江犁着凉,才来叫江犁回家。
思绪被拉回,江犁回头看去,看到母亲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件衣裳,一脸的关切之情。
江犁忽然觉得自己所想的那些事原来全都不算什么。
自己有疼爱自己的父亲母亲,有亲切和蔼的邻里街坊,文伯庸虽然身份神秘,但对自己的疼爱不是假的。
有了这些,就算自己不是修行者又有什么关系呢?
江犁觉得这满天的星光美丽极了。
然后江犁笑了,不掺一丝杂质。
“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