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刚刚降临不久,漫山的云雾少了黄昏时分的娇艳,却多了一丝只属于夜的幽静。
云梦山中终年云雾缭绕,却唯有一处地方一片清灵,无云亦无雾,尤其在夜间,视野开阔,月明星灿,乃是历代鬼谷掌门观星探命之所——天书崖。
天书崖虽不是什么禁忌之地,平日里除却掌门倒也鲜有人前来叨扰,便是派中长老也极少到来此处。而今日,这清冷的观星台上却站了两个人。
“你来找我,该不会是突发奇想,来陪我看这无聊的漫天星象吧。”玄清真人背负着双手,眼中倒映着满天星光,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玄一正站在他身旁,听得这话,缓缓上前两步,望着这浩瀚星空,叹道:
“观星之学艰深晦涩,玄一哪有掌门师兄这般好兴致啊。”
玄清不答,只是望着深邃无垠的星空怔怔出神。许久,忽而转头向玄一道:
“师弟找我是为了卿离那孩子吧。”
玄一神色复杂,眼中隐有痛苦挣扎之色,不等他回答,玄清已然知道了答案。
“你心里在怨我,对不对?”
玄一默然,玄清接着道:“你与这孩子朝夕相处已近二十年,情逾父子,此次我却派他独自一人前去封魔涧,我心中定然对我不满,觉得我在拿他的性命冒险,是也不是?”
玄一道:“玄一不敢。”
玄清道:“当年我们那一辈的只剩下了你、我和玄目师弟,今日你不必当我是掌门,而是曾经同门的师兄,谈谈心可好?”玄清看着眼前这烦恼缠身的师弟,无一丝掌门的威严,只余下同门间淡淡的温情。
两人目光相接,玄一仿佛跨越了百年沧桑,又回到了年轻时求仙访道的日子,那段他曾经不敢回望的时光……
玄清却不知道他心中所想,说道:“封魔涧固然凶险,但卿离也不是普通人,归尘剑既已在他手中,有‘终归尘’那招,自保应是无虞。”
“终归尘!”三个字仿佛一记重锤,顿时将玄一从回忆中拽回。
“终归尘……终归尘……他……”玄一面色苍白,一副仓皇失措的模样,口中不住喃喃自语。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亦或是令他不敢怀念的,故人!?
“师兄,你……为何……让他平凡地度过一生,不好吗?”玄一身子微微颤抖,也不知是哀恸还是愤怒,连带着声音也颤了。“终归尘”这三个字,似乎对他有着异于常人的意义。
“师弟!”这一声挟着无上真力,使得玄一心神一震,情感稍稍平复。玄清继而道:
“卿离自小由你养大,他的命是否平凡,你自己不知吗?而且,他的父亲是谁,你我俱都清楚,他,注定不可能平淡一生。”虽然知道这话说出来,必定会深深伤害玄一,可玄清还是说了,有些事,迟早是要面对的。
果然,话音未落,玄一便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卸下了所有精神,直如一个迟暮的老人一般,一切他心中都十分清楚,只不过是不愿面对,而现在,他已不得不面对,
“原来便是我痴心妄想,如今亦是,是啊,在他面前,我又算得了什么?单凭他一言,便会有千人万人愿意赴汤蹈火,而我只不过是个卑微之人,师兄,你说他为什么要把卿离托付与我?难道…难道是为了惩罚我吗?”
玄一似失了心智,口中不断喃喃。
一阵清风忽地吹过,卷走了玄一脸上的几滴浊泪,却抚不定他那颤抖的佝偻。积蓄了近二十年的情感,似要将这老人吞没。
谁又会知道这度过二百年岁月的佝偻中存留了多少心酸往事?
玄清瞧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亦是痛惜,这曾经名震天下的惊雷剑客,此时此刻却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般,当岁月带不走的桀骜,却被情伤生生剥夺,又是怎样的一种悲哀?玄清从未想到自己这个封剑归隐后素来和气的师弟内心竟藏了这般浓厚的凄苦。
“他这些年,实在是太苦了……”
玄清暗自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玄一的肩膀,同时将一道淳厚的鬼谷真气注入,帮他收敛心神,稳住情绪。
片刻之后,玄一渐渐悲收声止,眼中虽仍有着一抹化不开的凄苦,但显然已冷静下来,对着玄清一揖道:
“我失态了,师兄。”
玄清摇摇头道:“为兄今日方知你心中苦楚,当年的情,你至今还是放不下吗?”
玄一不答,却道:“师兄,我有一愿望你准许。”
玄清道:“说吧。”
“我想去舍身台静修,等卿离回来就去。”
玄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舍身台的意义他二人再清楚不过,刚欲拒绝,却看着玄一单薄的身形,更显萧条,心中终是不忍,答允下来。
“多谢师兄,玄一告退了。”说罢,玄一行了一礼,便缓缓退下观星台,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向外踱着。
玄清望着他渐远的背影,纵是时处初夏,也不禁感到一抹凄凉之意。
“舍身台……希望能令你放下执念吧。”
……
溶月谷中,归尘剑光芒尽敛,不复方才灰芒凌厉,可就是这么毫不起眼的的一把长剑,却仿佛成了这方天地的核心,任何人都不能移开眼睛。
“唰——”
卿离的双眼猛然睁开,悄无声息,可在饕餮眼中却似旱天惊雷。卿离的双目已成灰白之色,仿佛洞穿寰宇的透彻,又似看破红尘的冷漠,双手持剑,斜指向地,霎时间,风停歇,云幻灭,万物俱寂,虚无的夜空中好像突然睁开了无数双眼睛,凝视着这一剑。
“终归尘!”
刚刚目送着玄一离开的玄清真人忽然心头一跳,不由得向西北方向望去。
此时,凶名赫赫的恶兽饕餮两对巨目之中尽是惊恐之色,再也顾不得其他,飞身便想要向谷口逃去。
就在这一刹那,卿离凝立虚空,脚踏八方,双手提剑,只是须臾之间,便已到了饕餮面前,归尘剑反手上撩,剑刃所过之处,连空气也随之湮灭,归尘剑带出一股强大的吸力,令得这恶兽动弹不得,再也不能上升分毫。
下一刻,卿离手中的归尘剑便如死亡之吻自下而上,划上了饕餮坚硬的皮肉。
“咔嚓——”
又是熟悉的破碎声,又是熟悉的红光骤然大作。
这次卿离已化作灰白之色的眼瞳不在惧怕强光,看的清清楚楚,只见一团赤红色的光罩在剑刃未及的那一刹那将饕餮庞大的身躯瞬间罩住,随后归尘剑才堪堪到来,只差了这么一瞬,归尘剑便自那光罩之上划过,剑刃所过,红光瞬间崩溃,消散,却也将归尘剑上的灰芒不断消解吸纳。
最后整个赤红的光罩已被染作了灰白,只坚持了一次呼吸间,便化作粉末,但也就是这短短的瞬间,确确实实地挡住了这招“终归尘”,挡住了卿离的绝命一剑。
剑势已尽,归尘剑复归暗淡,卿离的双眼也随之回复了原状。
“扑通。”
筋疲力尽的卿离重重地摔在地上,这狠狠地一摔令得他喉咙一甜,一缕鲜血自嘴角溢出,身体的疲倦使他几欲昏迷,可卿离却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死死盯着那漫天灰尘之后的饕餮。
灰尘渐渐消散,饕餮那巨大的身影也终于显现出来,羊身人面,虎齿人爪,四只铜铃般的巨眼除了多了些惊魂未定之色,几乎与之前无异。
竟然是毫发无伤!!
定是方才的红光挡下了“终归尘”,卿离清楚的感觉到那红光并非饕餮的力量,可无论如何,那都不重要了,只因卿离,
败了。
然而现实总难以人的意志更改,此时的卿离几乎脱力,虽然受伤不重,却是疲惫不堪,对上几乎毫发未伤的饕餮,绝对不会有半点希望,成为这月蓝花海的肥料,或许就是他的下场。
而卿离却似忘了自己命将不久,眼中颇有些困惑之色,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此时的饕餮也甚是奇怪,只是呆立在空中,久久未动。难道卿离刚才那一剑令它心有余悸,不敢妄动?
卿离显然不会这么天真的以为饕餮会因此而胆怯,一边恢复着体力,悄然期待着转机。
天地间难得的再次寂静了下来,一人一兽都谨慎地盯着对方,不敢轻举妄动。
良久,饕餮似乎有些沉不住气了,巨口一张,竟有人声从中发出:
“小子,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只要你答应以后绝不再管月蓝村的事,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饕餮的举动简直比它能口吐人言更令卿离震惊,不论是《封魔志》上所述,还是故老相传,饕餮都是个生性残暴,贪婪无度的恶兽,莫说放自己一条生路,就是留个全尸都是万难。莫不是这饕餮转了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满满的疑惑悬在卿离脑中,不得其解。
“唉,死到临头了,现在还想这些有什么用,只可惜……”卿离强撑着疲惫的身子以剑拄地站了起来,便是要死,他也要站着直到最后一刻。
“可惜了这片月蓝花海恐怕被糟蹋的不成样子了……”
念及此处,卿离不由得向四周望了一眼,想要再看一眼这瑰丽动人的月蓝花,死后与群芳作伴,倒也不枉了。
便是这么一眼,卿离不由得愣住了,只因他突然发现整片月蓝花海除了饕餮脚下那片被“终归尘”的剑气弄得颇为狼藉,其余地方竟没有一丝一毫损毁,好似刚才那一番大战并未发生过一样。
“怎么会这样?!”
方才那番激战,饕餮不知吐出了多少炽热的魔火,照理说这溶月谷中早已应该是一片焦土,断然不可能完好无损呐!
突然,一个念头在卿离脑中闪过,再结合饕餮突然的大发慈悲,卿离在心中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假设,若这个假设成立,那之前的种种疑惑就都解释的通了。
“哈哈哈……”
忽然,卿离笑了起来,笑得异常放肆,几乎直不起腰来。
“你笑什么?!莫不是知道自己要死,骇得发了疯?”饕餮冷笑道。
“发了疯的人会回答你的问题吗?”卿离仍然在笑,“你还想再诳我吗?”
饕餮的两对巨目微微一凝。
“我可不是在笑你,我只是笑我自己太笨,竟直到此时才看穿你的把戏。”
卿离收起了笑声,刷的抬剑,直指饕餮,冷然道:
“你不是饕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