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年前。
B市的盛夏，骄阳的炙烤加剧了这座城市的浮躁。拥堵的车流，挥汗如雨的路人，远远看去热浪笼罩的高楼大厦，象正在被蒸发掉一样。
国际展览馆一年一度的人才招聘大会又热闹开场了。
在会场一角，有一个小打字复印店，每到这时生意总是出奇的好，除了卖盒饭的就要数他们家了。门口排起了长龙，都是应聘者等着复印自己的简历或各种证书。
夏小鑫排在队伍当中，不住地用报纸当扇子为自己解暑，显得有点心不在焉。眼睛望着队首的方向，遥遥无期，又扭头向场馆外的空场望去，那边等待进场的队伍也早已排了好几个折返。夏小鑫慢慢有点后悔起来，后悔为什么没有事先把材料准备好，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来，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来。但是，来，是必须要来的。此情此景，令夏小鑫的思绪回到了六年前刚考上大学时的幸福时光。
六年前的一天，疯玩了一暑假的夏小鑫象其他同学一样，回学校领入学通知书。这样的情况，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忧。夏小鑫自信满满地领了通知书走出学校大门，看见外面那些神态各异的同学们，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得意。
“呦喂，看出来了，第一志愿让你拿下了准是！”说这话的是同班死党鲍刚，外号爆缸。
同学们立刻围了上来，鲍刚一把抢过夏小鑫手里的信封，迫不及待地宣读起来：“江浙大学，生物技术专业……”话音还没落，人堆里爆出一阵羡赞的声音。然后大家七嘴八舌地开始了评论：
“你看人家多会报，简直太精了这人。”
“是啊，这说明人家学习之余没忘关心时事，哪象咱们啊。”
“什么时事啊？谁给讲讲。”
鲍刚立刻把话接了过来：“你看我给你们分析分析啊，英国克隆羊……叫什么来的……对，多利，现在正火吧，那代表了将来科学的发展方向，将来你得乳腺癌了……”
“你才得乳腺癌！”
“甭管哪得癌了……”
“你才哪都得癌！”
“你听不听啊！到时候直接克隆另外一个你出来，把你坏掉的部分拿掉，然后从另外一个你身上取出好的换上，O了！你说这专业有没有前途？”
“那另外一个我怎么办？”
“当宠物养着，等着你得别的病呗！”
一阵打闹。
“你那些都太远了，我给你们说点近的吧还是。最近中国参与了人类基因测序1%的任务，也是非常难的一段任务。这可是大工程，国家一定要重点扶持的，这个要是搞出来了，那以后这生命科学就想怎么玩怎么玩了。”一位戴眼睛的同学拿出权威的架势说到。
“没错，你们知道比尔盖茨认为将来什么行业最赚钱吗？”班里的学习委员接过了话茬。
鲍刚立刻好奇起来：“还有比……比尔大大搞的那个更赚钱的行业？”
“比尔盖茨认为未来财富能超过他的人最有可能出自生物医药行业。”学习委员自豪得就像自己也考上了生物技术专业一样。
片刻的静默，突然有人说：“哎你说咱们这会儿怎么全明白了，当初咱们怎么就没报XXX（夏小鑫外号，念叉叉叉）那专业呢？”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夏小鑫的嘴角，已经咧得更大了……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下一个，这位先生您别光顾着乐啊，到你了。”
夏小鑫愣了一下，收起了依然咧着的嘴角，不情愿地从包里往外掏东西，简历，各种考级证，最后他把自己的硕士学位证书小心翼翼地放到小店的柜台上。
“多少份？”
夏小鑫想了想：“20份，不30份……”最后闭着眼咬着牙说“不，50份！我豁出去了！”
“一共100元……我们只收现金。”
夏小鑫把信用卡插回去，重新拿出了钱包里仅有的一张百元大钞。
店员举着钱对着光眯眼看了又看，收下钱后直接甩手将夏小鑫的那些东西甩到操作员旁边。夏小鑫心里象被什么东西扎了一样，皱起了眉，看着摊在那边的硕士学位证书：“哥们儿，轻点儿。”
“放心，摔不坏，我们天天印这些东西没有1万份也有8000份，别说硕士了，博士毕业证这样弄都没问题。”店员一句话就把夏小鑫打败了。
盯着一边闪着亮一边往外吐纸的复印机，夏小鑫的思绪又回到了两年前本科毕业前夕……
一个房间里，包括夏小鑫和鲍刚之内的四个好友围坐在一个方桌四周，码“长城”。这个时候，牌桌上只能有一个话题：毕业和工作。
鲍刚一边码牌一边扭头问下家：“怎么样大地主，是去房地产公司啊还是国土部啊，当初你报土地资源管理，我们还以为去学怎么开荒种地呢，谁曾想你小子不吭不哈地去当大地主。”
“还没定呢，再说地是国家的，我也当不了大地主。去房地产公司没技术含量，先看看能不能进市规划院再说。”下家——地产男不紧不慢地说。
夏小鑫低着头，象没听见一样，专心致志地码着牌，心里却开始有点乱。
鲍刚又把头扭向了上家：“你，你小子，不用说，你老爸都给你安排好了吧？哥几个里活得最明白的就是你，什么专业都扯淡，一门儿心思走仕途。任处，以后哥们儿可就指着你照顾了啊。”
夏小鑫的牌码得有点乱，赶紧用手归置了两下。
“去你小子，你才人畜，从来就没个好话。走这条路有多凶险你们知道吗？弄不好就被人玩死。”鲍刚的上家——仕途男边说边熟练地跳牌、翻汇儿、出牌，一气呵成。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你往哪躲？我说的对吧任处，兄弟多有得罪啊。玩笑归玩笑，以后多照应……”鲍刚出完牌，两手伸到上家面前做作揖状，却没想到被地产男抓个正着：“嘛呢，玩不玩？现在就开始出老千送金张了啊，你太有前途了你！”
“年轻人眼神挺好啊！”鲍刚有点不好意思。
仕途男忙帮他化解：“开玩笑开玩笑，他给我我也不能要。接着玩接着玩。哎爆缸，你工作找哪了？”
“有家银行要我过去实习，我还没想好，还有一亲戚想让我去他们那个基金公司，但我还是想去投行试试运气，趁年轻，苦点累点也值了。我跟你们比不了，我一个学金融的，只能靠自力更生去创造财富了。”
“行，看出来了，你小子想做巴菲特。将来咱哥几个里最有钱的估计就是你了。”仕途男不失时机地投桃报李。
“不，要做就做索罗斯，哥们儿哪天也‘空袭’纽交所一把，给香港同胞解解恨！”
地产男开始不忿了，“你快拉倒吧，谁不知道你们是用别人的钱去创造自己的财富？谁把钱交给你们管，谁就跑输CPI。这个社会，谁玩钱，谁就越赚钱，印钞厂的除外。你还空袭人家，你们学到的经济理论和数学模型都是人家造出来的，只不过反制措施人家是不会教你们的，没准这会儿早准备好了等着你过去然后关门放狗呢，简直就是关公门前耍大刀么，你们说我说的对不对？”他显然还没忘刚才鲍刚出老千的事，一边出牌一边忿忿地说。
这回轮到仕途男不忿了，替鲍刚回击道：“您就别说他们了，人家好歹还想想怎么出去耍，你们呢？美其名曰卖房，实际上卖的是70年使用权，这个东西是过一年少一年，明明就是个该不断贬值的东西，到你们手里还翻着跟头往上涨，现在这房价，老百姓容易吗，但凡本分点儿的，几辈子的钱都换不来你们这个七十年使用权。爆缸你们搞银行的就傻，死乞白赖地非贷款给他们搞地产的，结果怎么样，人家房子卖出去了，还你们钱了吗？人家全拿去炒地皮造地王去了，结果连政府带银行全套里边了，房价再涨吧，老百姓不乐意；房价跌吧，地产公司还没说话呢你们银行先蹦出来不答应，你们一闹，ZF又不答应……那还是再涨涨看吧！”仕途男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摇头叹气的。
鲍刚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想打击谁，看夏小鑫也不说话，还是接过了话茬，“银行有钱不贷给他们你说贷给谁？肯定是哪个行业最赚钱就贷钱给谁啊，资本要是不逐利，那还叫资本吗，你什么时候见过把银行做成慈善机构的了？”
地产男一听鲍刚中立，又把话接了过来，“鲍刚说的在理，而且据说目前的房价成本里，各种税和土地成本占到了70%，你猜我们跟这儿折腾半天，最后最赚钱的是谁？就这还不够，还有人打算对一个花了几辈子钱才买来的70年产权，根本称不上不动产的东西收房产税呢……还有天理嘛？”
说完地产男在一旁坏笑，夏小鑫在一旁叹气，鲍刚在琢磨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剩下仕途男闷声在那里码牌。
最后还是鲍刚打破了沉默，忙把话题从自己身上转移出去，冲着对家夏小鑫一扬下巴：“XXX，还没问你呢，我们仨这将来都是玩虚的，就剩你一个搞高科技干实业的了，你什么打算啊？”
此时的夏小鑫，额头上渗出了两滴汗，正在用力地用手指搓着手里的麻将牌，突然大喊一声：“胡了！”说完把手里的牌“梆”一声拍在桌上，把自己其余的牌一举推倒。其他人着实愣了一下，再看夏小鑫的牌……三个人异口同声：“诈胡!!!”
随着这一声诈胡，夏小鑫感觉自己就像泡在水里一样，记忆的涟漪从脑袋四周扩散出去，同时有一个场景在脑海中渐渐清晰了起来……一位读研一的，形容颓废的师哥，拍着夏小鑫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学弟，咱们这个专业不会有什么就业岗位的，你就使劲考研吧……”师哥的声音听上去带着回音，给人感觉就像冥冥之中为他拨开迷雾的上帝说的。
“不是吧师哥，我听说可以去制药厂，啤酒厂，医院，高校，一些研究所等等……等等的单位呀。”
“药厂人家要学药物化学的，啤酒厂人家要发酵专业的和食用菌专业的，生物基本就这样，可以去教个书，否则就去国外做研究，研究做不成还可以做永远也毕不了业但有钱拿的千年博后后后后……”
两人对话的场景慢慢又随着涟漪散去，夏小鑫此时想哭的心都有，堆坐在椅子上，嘴里挤出两个字：考研。
“这位先生，别皱眉了，你看你的这些东西都好好的，复印完可以拿走了。”店员不耐烦地下了逐客令。
夏小鑫紧皱的眉头松弛了下来，收回自己的记忆的同时，也把所有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收到了包里。刚要踏出店门，突然想起什么，回身走到柜台前，对刚才那个店员一字一句地说：“这些不是什么东西，这些都是我的成就，我的回忆，请你尊重他们。”说完转身走出店门，留下店员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此时店里店外由各种硕士博士们排成的队伍中想起了掌声，由小变大，人们都把赞许的目光投向了经过他们身边的夏小鑫。
夏小鑫意气风发地走向了会展场馆大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