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过去快一周了。父母还在四季如春的YN乐不思蜀，甚至已经在那边开始计划下一次出行了。媒体和网络对夏小鑫和动物园的事也不再做集中报道，外界似乎对这个事已经有了定论——一次不太成功的炒作而已，而且看上去已没有什么深度消息可挖了。它们的目标转换起来是无须他人操心的，在这个浮躁的社会里，永远也不会缺少话题——这不，又一个人的隐私被挖出来示众了，这个可怜的倒霉蛋儿……或者幸运儿。
夏小鑫决定去一趟动物园。
在去办公楼的路上，遇见了几位同事，都很大方地同夏小鑫打了招呼，倒是夏小鑫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在向同事们确认老李在办公室后，他径直向园长办公室走去。
“请进！”老李象专门在等他一样，坐在办公桌后面微笑地看着他。办公室里依然象往常那么干净，布置也一如平常，包括他的那套课桌椅……
夏小鑫突然有点不知说什么好，打过招呼后，只知道坐在椅子上喝水。
老李也不着急，比他还沉得住气。
眼看一杯水喝完了，夏小鑫终于开了口：“老……李园长，今天我来找您是办离职手续的。”说完，把杯子里还剩下一点的水一口喝光，那感觉就像他喝的不是水，而是能给自己壮胆的酒。
老李听完，微皱了一下眉头，“小夏，你都考虑好了吗？”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这些日子，我没少给您找麻烦，也没少给咱们园里找麻烦。所有这些都是我造成的，您当初的话，我没有听进去……责任都在我，辜负了您的希望……”说着，夏小鑫有点说不下去了，他知道自己原来真的需要这样的忏悔。人在办了错事的时候，只有勇于承认自己的过失，才能让自己好过，也才能更冷静地着眼未来。有的人犯了错，不去想如何挽回和反思，反而以极力掩盖事实为第一要务，以为只有这样做才可以淡化影响，殊不知这种做法既自私又可悲，不仅是对其责任的逃避，更不能避免其将来会犯下同样甚至更严重的错误。
老李听到这，暂时没有做任何表示，起身为夏小鑫把水续上，然后回到座位上说：“小夏，你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在这个项目组里，你是由我直接领导的，要说到责任，我的责任理应更大。我还是希望你能排除干扰，把这个项目进行下去，其它的事就交给我来处理，你说呢？”
夏小鑫略微平复了一下心情，接着说：“李园长，您也知道，我给咱们动物园造成了一些不好的影响，这个影响是实打实的，我想现在必须有个人为这个事情责任，否则对外界、对局里都没法交代。何况，那天在发布会现场，我当着您和林局长的面，当着全国媒体已经把话说出去了，没可能再收回来，而且我也不打算再收回来。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您，根据我的判断，恐怕师父不会再出现了……这就意味着这个研究项目也许只能就此中断了，我知道，这是您最在意的事情，您为了这个项目殚精竭虑，我能体会得到，可是现在……所以我想，恐怕只有我才是那个必须去承担责任的人。因此，请您正式批准我的离职申请。”
老李把自己身体窝在转椅里，半晌不说话。夏小鑫知道，说完这番话，也就意味着自己离开动物园只是时间问题了，突然自己的心里也是空落落的。
良久，还是夏小鑫先开了口：“李园长，这个项目虽然中断了，不过我也积累了一些学习心得与资料，这几天我在家做了些整理，今天我都带来了，包括我的笔记和全部的音频资料，都已经分门别类做了标注，请您过目。”
老李这时才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厚厚的一堆资料，认可地点了点头，“小夏，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看来你真是用心了。”
“李园长，这会儿您就别夸我了，您骂我一顿我可能更好受一点。”夏小鑫蔫头耷拉脑地说。
“傻小子，我哪能骂你呢？其实在这段时间以来，咱们合作还是挺愉快的，你说呢？”老李慈爱地微笑着说道。
夏小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刚才你的话，也让我清醒不少，谢谢你小夏。你如果决意要走，我拦也是拦不住的。研究项目中断了，可毕竟生活还要继续，你的路还有很长一段要走，相信我，凭我对你的了解，你会有很广阔的前程。说心里话，我是非常舍不得把你放走的，动物园的这片天地需要你，可是迟早会圈不住你，这个我心里也很清楚。事已至此……我看或许是时候放手了。”老李若有所失地摇了摇头，“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常回来看看，或许有一天，这个项目还能再继续下去，谁说得好呢，你说是不是？”
夏小鑫的心里五味杂陈，老李的无奈与不舍他都看在眼里，却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自己一直视为长辈与良师的人。
“好了，你的这些资料我先收起来，不过你听好了，我是替你先保管起来，我有一种感觉，这个项目也就只有你才能再重新启动它，在你没说要彻底放弃它之前，任何人都不会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
“你要告诉我你现在就打算放弃吗？”老李狡黠地挑衅着问道。
“我……”
老李步步紧逼：“你现在要彻底放弃这个项目吗？”
“……”
夏小鑫被老李逼问得不知该如何作答。
“好了，跟你开玩笑呢，看给你吓的，呵呵。去找尹主任办离职手续吧。”老李看到夏小鑫为难的那样，终于绷不住笑了起来。
夏小鑫长吁了口气，被老李问得心烦意乱，总算能透口气了。他向老李微鞠了一躬，刚转过身要走，就听老李在身后说：
“小夏，我舍不得这个项目，我知道，你也舍不得这个项目，想动物园了就回来看看，再见。”
夏小鑫的脚步停了一会儿，也没转头，继续向外走去。
尹主任的办公室就在园长办公室斜对门。从那出来之前，夏小鑫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尹主任，我还有件事想请教您。”
“问吧，我能回答就一定不保留。”
“畅春楼现在到底是谁呆的地方？”这个问题萦绕在夏小鑫的脑袋里已经很久了，师父的离开或许和那里面的人有直接的关系。
“呵呵，小夏，你这个问题可真是把我难住了。我知道得也不多，据说是前几任园长定下的这个事情，而且还跟人家签了保密协议，条款很严格，这时间一长，就没什么人知道了，所以连我也不是很清楚，没准老李都不清楚……谁知道呢。对不起，我也爱莫能助了。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哦，就是好奇，天天看见那个建筑，总觉得神神秘秘的，临走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怪遗憾的，呵呵。”
“嗯，也是。其实我也挺想知道的，呵呵，但是左右都打听不到，老李是个很守规矩的人，对我也是半个字不露，看来这个畅春楼的主人来头不小，背景也够深的了。不过……”
“不过什么？”
“我从其他渠道倒是听到一点消息，据说这个人姓‘田’……我也只知道这么多了。”
夏小鑫不好再打扰，寒暄一番后和老尹就此别过。既然这个问题老李跟尹主任都不能透露，他也就不奢望自己能再打探到什么信息了。只是尹主任的话让他更加困惑：这个姓田的神秘大人物行事怎么也这么叵测？偷拍就偷拍了，还要把视频发给电视台。这个人大概已经看到了他夏小鑫的样子，不过看到了又怎么样，在人家眼里他只是个无名小卒而已，拿他寻开心罢了。
出了办公楼，夏小鑫感觉轻松了不少，却也空虚了许多。前途的迷惘真实地来到了他的面前，他的脚步又变得漫无目的起来。一想到自己真的就要离开这个始终让自己着迷的动物园，他的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凄凉的感觉，生机勃勃的春色在他的眼里也变得萧瑟了。于是他开始在园里绕着圈儿地溜达，去跟他的那些人类朋友和动物朋友道别。
同事们说了不少贴心和勉励的话，这反倒让让夏小鑫越来越真切地感受到了离家的不舍。大王还让他临走前喂了一次王子。这些动物都非常有灵性，似乎知道要和他分别了一样，一个比一个听话，有的甚至还跟他道别。尽管这些道别只有他听得懂，但还是惊讶于它们是如何知道自己即将与它们离别的呢？不管怎样，这样的体会让他感动不已，以往至多是与它们进行一些信息的沟通，而现在却分明是无须多语的情感交流。
不知不觉已近正午，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朋友没有去道别。
带着种种的感动，他来到了猩猩馆外的活动场。
游人不多，夏小鑫刚一出现，就被林哥哥的眼角捕捉到了。他还是那样一动不动，但是眼珠却在随着夏小鑫的脚步而移动着。夏小鑫随意地站在一处他的目光所及范围内，看着眼前这尊活着的雕像，那颗迷茫的心此时竟平静了下来。
现在他明白了林雨瞳为什么过几天就要来看看她的这个哥哥，因为这种感觉真有点不可言表。
四下无人，林哥哥“活”了：“你是来向我告别的吗？”
这句话并没有让夏小鑫多震惊，反而无奈地笑了，心想为什么它们全都知道呢？难道我把道别两个字写在脸上了？就算写上了，它们也不认字啊……算了，正好趁这个机会问问吧。
“你怎么知道？”
“你的这里告诉我的。”林哥哥指了指心的位置。
夏小鑫低头看了看，确认自己心脏位置的衣服上没什么特别之后，表示道：“我不明白。”
“知道你不明白。”
夏小鑫继续一头雾水，睁大眼睛看着林哥哥，心想这群动物园里的家伙难道都成精了，或者有人教它们读心术？不行，今天一定要弄明白。
他刚要提问，林哥哥那边又比划上了：“我想不止我一个知道吧，没人教我们，我们也不是神灵。”说完，他扭头直视着夏小鑫诧异的双眼，“你可以与自己内心对话的时候，也就找到了与别人内心对话的方式。”
夏小鑫还在那发愣的功夫，林哥哥恢复常态继续自顾自地表示道：“你知道我们同类之间并没有太多的语言可以表达，但是对方的喜怒哀乐，我们一眼就知道。人类和我们不同，你们喜欢把什么东西甚至包括感情都加上标注而区分开，全部都被下好了定义，需要的时候再去寻找对应关系，却忽略了自己内心真实的感受，在我们的眼里，把符合本性和自然规律的东西前面加上看似神圣的标签是荒谬的，同时也容易让人们借此去伪装自己、标榜自己。我看到有太多的人边伪装自己边参与集体活动，甚至是家庭活动。而在这种种的伪装里面，最令我作呕也最让我不理解的就是伪善，这在我看来必定是破坏力最强的东西。相比而言，我们更重视自己内心的直觉，只有它能引导我们如何在这个世界里生存下去，如何才能更适应生存的环境，而又不破坏这种大自然的恩赐，如何对自己有好处，如何对群体有好处，如何让各种关系达到平衡，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直觉，它从你的心里来，是你的本性，不是你从别人那学来的。在我看来，大多数人类已经丧失了这种本能。我想这也是你刚才理解不了的原因。”
“可是我好像还是无法理解……我该如何才能与自己的内心对话，如何与别人的内心对话？”
林哥哥深呼了一口气，有点无奈的样子，“好吧，告诉你一个退而求其次的方法。问你一个问题：你有多久没观察过自己的双眼了？”
“你……是说照镜子？”
“对，镜子、玻璃、湖水……这是我来到人类社会以后才体会到的一种方法。”
“我从小就不爱照镜子……我长得又不那么好看……”
“不论你长什么样，不论你是哪种动物，只有一样东西能无时无刻地、完全地反映你的内心感受，那就是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永远不会说谎，因为它直达你的内心。让你自己静下来，好好观察它，好好关注你的心，也许有一天你会明白我说的话。想要和你的内心对话，就要先寻找到内心的平静，否则它总会对你躲来躲去，静下来，就好找多了。我只能说这么多，还有一句：你不来没关系，告诉我妹妹要经常来，我想她了。”
林哥哥比划完，恢复了常态。
夏小鑫不禁凄然，想到了常听人说一些牲畜在最后一次被人拖出围栏之前，常会泪流不止，拼死反抗，它们似乎在那时已经知道了自己宿命般的命运。它们从人类的眼中和内心中读出了什么？残暴、杀戮、贪婪……有没有一丝无奈与不舍呢？
夏小鑫虽然还有问题，但知道他的这个状态向来是不可逆的，一定是有人要过来了。于是，他对着空气象神经质一样比划完道别的手式后，带着满脑袋问号回家去了。
无业游民的日子重新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