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点。林夕茜和阮萌第一天的训练结束。窗外鹅黄的上弦月慵懒地从云层间露出半张含羞的脸,朦胧的色调铺染着古色古香的音乐楼。阮萌自顾自离开,留下林夕茜一个人在这偌大的空厅里。黑板上残存着的粉笔字已经无法认清,是一些纵横交错的曲线,许是什么人无聊画上去的。
她托着下巴靠在窗口,酸涩的肩膀以及整个臂弯都无法再抬高一丝一许,这才刚刚开始,接下去还有六天。林夕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吐出满身的疲倦。微风荡漾,吹起她额前的刘海,抚触她的娇嫩的面颊,仿佛一双老人慈爱的手,让她倍感温馨和舒适。她想就这样静静地一个人待一会儿,不必面对阮萌仇视的眼神、无故的刁难。
耳畔渐起渐落的虫吟弥漫在浓黑的夜色里,可惜她不是个诗人,否则定能潇洒挥墨书写一首动人诗篇。放眼望去,对面的低矮旧楼在迷蒙的月色中突显得恐怖阴森,西式风格的圆顶建筑,墙体上爬满不知名的藤蔓,相互错结缠绕,将整幢楼包裹得严严实实。三层的楼顶上似是站立着一个……白衣女人,曼妙的身姿在风中绰约灵动,长发飞逸,裙裾飘摇。
林夕茜收回视线,立刻收好小提琴,匆促地将其装入琴箱,熄了灯转入幽深的长廊。身后却传响着“淅淅沙沙”的细碎声音,她知道是那些繁密的藤蔓的叶片相互摩擦产生的响动,可还是感到头皮发麻。因为那更像是……一个人赤着脚拖着头颅紧跟着她,对,拖着头颅,她闪过的第一个画面就是有人拖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在她身后的某个位置,等着她回转头,然后,“咔”扭断她的脖子割下她的头颅,继续拖着走向长廊的尽头。
林夕茜下意识地加快脚步,“淅淅沙沙”的杂音也变快了节奏,她的后背已然****一片,汗如雨下。走廊两侧悬挂的外国音乐大师的人物像,瞬间都扭曲了形象,好似从墙壁里挣脱出来的魑魅魍魉、牛鬼蛇神,一个个都展露着狰狞凶恶的面目,血盆大口上粘连的墨绿浊液混合着深红的血丝,他们是才享受过一顿丰盛的美餐吧。
林夕茜始终不明白崭新的南文学院为何非要保留这么一幢破旧森然的音乐楼,她也没有时间再去多想,她只想快点回到学校安排的没有门牌没有标识甚至还贴着未撕干净的封条的宿舍,至少那里还有一个活人,即便是她不怎么喜欢的阮萌。
她趔趄着经过114室门口,终于有了勇气回身,尹梦洁老师说过,如果遇到什么问题可以找114室的管理员解决。看来是自己太过紧张了,身后的长廊除了微弱的照明灯,什么也没有。她胸口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114室的木门虚掩着,从门缝里漏出一条明亮的白炽灯光痕。林夕茜打算进去拜访一下管理员,毕竟要在这儿住上一个星期,认识一下也是有必要的。她礼貌地敲了敲门,屋里没有人回应她。
“有人在吗?”林夕茜慢慢推开木门,门轴发出“吱吱呀呀”的噪音。浓郁的檀香味扑面而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小型的壁龛,一尊白玉观音摆放当中,三柱清香正燃着袅袅的青烟。
“请问,有人吗?”林夕茜左右巡视,放轻放缓脚步,屏住呼吸。
会在里间吗?她伸手就要掀开一道垂帘,一只黑猫撕裂般地惨叫着窜了出来,险些抓伤她白皙的手臂。林夕茜被惊得连连倒退,蓦地脊背顶住了什么东西。
钻心的凉,透彻的冷,手,是一双冰冷的手,没有一丝温度!
林夕茜敏锐的嗅觉从弥漫的檀香中分辨出异样的淡淡香气,清新而自然,就像僻静幽谷的兰芷。她鼓足了勇气,拨开背上的那双湿淋淋的手,跺着脚向前踉跄几步,猛回头。
一个面色苍白的小女孩,浑身湿漉漉的,她的头发以及白色的连衣裙都在往地板上滴水。
是她!
噩梦中出现过的那个小女孩!
那个有着和自己相同面容的小女孩!
她是刚从水里钻出来吗?怎么湿成这样?
小女孩抬着右手,食指定定地指着林夕茜或者是她背后的什么位置。
林夕茜凝滞的眼神不敢偏移,注视着小女孩,上下打量着。她赤着双脚,脚趾在不安分地相互摩擦叠扣,洁白的牙齿紧咬着粉嫩的薄唇。
她为什么指着自己?
林夕茜向后伶俐地瞥了一眼,唯有垂帘微微地晃动。她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你是住这里的吗?”
小女孩乖巧地点点头,一会儿又摇摇头。她的手却始终没有要放下的意思。
林夕茜接着问道:“你……为什么指着我?”
小女孩低下了头,慢腾腾地挪动小碎步,等到了林夕茜跟前,用她玲珑小巧却冷冰冰的手拉住林夕茜温暖的大手,缓缓仰起头,用孱弱惊悸的语气说:“有个穿红衣服的女人进去了……”
小女孩的身体是因为冷在发抖,还是因为害怕她所说的红衣女人?她的低温沿着手臂传给林夕茜,让她不自觉地也打起了寒颤。
林夕茜怯生生地问了一遍:“你说……有个穿红衣服的女人……从我旁边进里屋了?”
小女孩抓紧林夕茜的手,连连点头。怎么可能?如果有人经过,自己怎么可能看不见?除非……进去的不是人!林夕茜紊乱的心跳“扑通扑通”急剧加速,红衣女人……红衣女人……穿的是红旗袍吗?她额角豆大的汗珠如断线的珍珠似的坠落,滴答,滴答。
林夕茜恨不得憋足一口气冲出114室,然而她却被小女孩那双手死死地拽住,连双脚也像被铁钉钉住了一般,不能再动分毫。是那些透明的浓稠的液体,将她牢牢粘在了地板上吗?这女孩是谁?林夕茜此刻才想到要弄清女孩的身份。
“你是谁?怎么会一身的水?”
小女孩默不作声,而是牵着林夕茜掀开帘幕走入漆黑的里屋,林夕茜已无法自控,被她细小却分外有力的手牵引着,那是一条幽长的暗道,也不知走了多久,更不知道还要走多久。
“你要带我去哪儿?”
小女孩仍是缄默不语,忽的耳边有清晰的“哗哗”水声。如果没错的话,这墙壁外面应该是女生厕所。女孩停住脚步,“啪”按下电灯的开关,乌黑的环境顿时被耀眼的灯光充斥,一个行李箱大小的废旧木匣霎时呈现在面前,剥落的黑褐色表皮上封着一张黄色的符纸。
小女孩眨巴着水灵的眼睛,她是在示意林夕茜打开木匣吗?看到黄条上扭曲的符文,林夕茜知道箱子里必定有什么异样的东西,冷不丁地汗毛倒竖:“你是要我打开木箱?”
小女孩果然点了点头。
林夕茜摆摆手,掉头要走,可小女孩死活不肯松开,抓得她的手腕撕裂的疼。“她到底是谁”?林夕茜一遍遍地问着自己,又回想起某些恐怖片的镜头,她……该不会是……鬼吧?
她又仔仔细细地盯着小女孩,审视了一番,越看心里越发慌,不,她一定是人,人们常说鬼是没有脚的。
“你……你要是告诉我你是谁,还有……为什么全身都是水,我就开木箱。”林夕茜仍抱有一点幻想,提出了交换条件。
小女孩用她娇小轻柔的声音说道:“你开了箱子我就告诉你。”
神神秘秘的,箱子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档案?典籍?或者是什么金银珠宝锦织绸缎?
林夕茜默默地念了一遍:“南无阿弥陀佛,波若波罗密,菩萨保佑……”
她是第一次遇到这么难缠的孩子,扫视了一圈确定屋主人不在,也就是尹梦洁口中提到过的宿舍管理员,她战战兢兢地揭开那并未贴牢固的符纸,“咯吱”,木箱应声而开。一块黑布罩着一个隆起的物体,散发着些许异味,这是什么?她小心翼翼地扯开黑布。
“……啊……啊……”林夕茜歇斯底里的尖锐吼叫回荡在空洞的音乐楼里,刺破这宁寂的夜。
透明的容器里盛满了福尔马林,浸泡着一个已然成型的女婴。她的头、四肢还有躯体莹润通透,皮层内错综复杂的血管明晰可见。她安详地睡在玻璃缸里,悬浮着沉睡。她的脖子上有一排密密的线痕,俨然是被针线缝合的,也就是说她的头颅曾经离开过她的身体,有人又将它缝了回去!而她的后背是一幅若隐若现的地图,地图的右上角竟然有一个暗红印记,和自己脖子上挂着的玉坠形状十分相似。
林夕茜两腿发软,竟跌坐在了地上,而此刻才发现刚刚带着自己闯进来的小女孩已杳无影迹。地板上却留下两排整齐的荫湿的小脚印。
“滴答,滴答”,林夕茜左侧的地板上有水滴击落的声音,她尝试着扭动脖子。那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正拉着一个比她高出半米左右的女生,从长长的暗道进来,一步步靠近林夕茜。
她是什么时候跑出去的?又带了谁来?女孩牵着的那个人为何似曾相识?林夕茜眯起眼睛,由于光线太过昏暗,难以看清对方的面目。待她们走入了这白炽灯光可以照射的范围,林夕茜终于看到了……这,这怎么可能?小女孩拉拽着的是自己!林夕茜没有看花眼,另外一个自己就木讷地站在小女孩旁边。
屋子里的一切恢复原样,木箱也仍贴着封条,如同电影倒放,另一个林夕茜重复着自己先前做过的事,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一模一样。林夕茜只觉头晕目眩,鸡皮疙瘩不断凸起,毛孔扩大,阴寒的气流肆意钻入,游走于身体各处。
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林夕茜吃力地扶着墙站起来,她要逃离这个鬼地方!前脚刚迈出去,后脚却一阵冰凉,被一只有力的手拖住,生生绊倒在地,下巴重重地吻上了地板。
小女孩咧着嘴笑盈盈地扯住了她的腿:“你要去哪儿?带我一起去。”说着一点点爬过来,紧紧抓住了她的玉坠,“这是我的,还给我!”
另外一个林夕茜则惊怵地瞪大双眼直视着霍然打开的木匣里那玻璃缸中浸泡着的婴儿……时间和空间仿佛错位,相互重叠交错。
“啊……你放开我。”林夕茜拼命地蹬着腿,要挣脱小女孩那只冰冷的手。林夕茜的十根手指硬生生地抠住地板,细长的指甲已经断裂,疼痛蔓延。林夕茜绝望地哭喊着,“救命!”
回应她的只有她飘荡在沉闷的房间里的自己的回音。就在她绝望地等待死亡降临的时候,耳边响起一个女人洪亮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她的手猛地推了推林夕茜,而正是这一推让林夕茜恍然醒悟,原来看到的都不是真的。小女孩、另外一个自己、那条幽长的通道、陈旧的木箱、箱里封藏的死婴,都是幻觉。林夕茜愣愣地立在壁龛前面,那尊白玉观音如此和善慈祥,她抹了一把汗。
幻觉。难道是焚烧的香火使她产生了幻觉?她记得某本书上说过,幻觉里的大部分场景是大脑深处的某些潜藏的或者遗忘了的记忆,很可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人在受到外界的刺激之后,就会调出那些记忆。林夕茜不想去追究为何会出现幻觉,她只想证实自己看到的这个女人是“人”,有血有肉,最重要的是有体温。
“你是这儿的管理员吧?”林夕茜心有余悸,不敢靠她太近。
那个女人不情愿地回了一句:“嗯,我姓陈。有什么事,说吧?”
林夕茜算是放了心,慢慢走到她跟前:“我经过这里,所以进来和你打声招呼,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呵呵。”林夕茜讲话客客气气的,生怕得罪人。
女管理员留着卷曲的短发,嘴唇厚厚的,像是挂了两根香肠。她披着一件红色的毛绒外套,配着深蓝色的制服短裙,腿显得有些粗,脚腕处还有一道疤痕,像是被谁抓伤的。鞋子的款式很老气,是几年前流行的,现在已经过时,皮革皱得比她脸上的皱纹还要多,应该穿了一两年了。
林夕茜对着她打量了一番,最终将视线转回陈管理员脚腕上的那道疤。定定的,入了神。那疤痕在她的脑子里反复的出现,一遍遍被加深记忆。某些片段在她眼前闪过,她又抬起头瞧了瞧陈管理员的脸,似乎在哪儿见过这张有些臃肿的脸。
“既然没事就早点回去休息吧。”说着,陈管理员自顾自忙碌着整理桌子上的文件,也不再理会林夕茜。
“哦。”林夕茜犹疑了一会儿,是该叫她陈阿姨呢,还是陈老师?她抿着嘴,思虑再三,最后还是决定称呼她“陈阿姨”。“陈阿姨,那我先走了。”她仍旧是礼貌地恬淡一笑。
她提着沉重的小提琴舒缓地转过身,女管理员低低地嘱咐了一句:“夜里听到什么动静,都待在房间里别出来,尤其是过了十二点。记住。”
不说还好,她这么一说,林夕茜的心里更犯起了嘀咕,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
林夕茜倏然一惊,胆怯地问道:“这音乐楼夜里……会有什么声音?”
“记住我的话就是了,别问那么多!”管理员不耐烦地冲她摆摆手,“赶紧回去吧,都十一点了。”
“是不是……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
林夕茜的话还没说完,管理员大惊失色地立刻用手抵在唇角:“嘘……”她放下手里的文件,一把将林夕茜拉到身旁,环视四周,凑到林夕茜耳畔,压着声音说,“你看到过?”
不过是随口问的,怎么就真的有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了呢?不是幻觉吗?林夕茜的精神就快崩溃了,压抑着的恐惧瞬间如山洪爆发,她甚至觉着那个小女孩就躲在门口的阴暗处“咯咯”地窃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