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关心群众,变废为宝,上级政府为每一户都发放了一双从前线战场中收集、清理并洗净、晒干的旧解放鞋。捐献大鸡的农户,发好一点鞋子。这些鞋子一般都没有子弹洞,只是鞋底花纹系统磨掉了,鞋面都还挺好。
有机会穿上人民解放军穿过的鞋子,大家都很自豪,干起活来也干劲十足。只有个别过于迷信的农民,见鞋面上有血迹印痕,担心是已经牺牲的军人的鞋,害怕闹鬼,不敢再穿。所发的鞋都是大码的男式解放鞋,秀姑也给小泉领了一双。小泉穿上后非常高兴。几十年来,购物都是要凭票的,大家在平时一般都只有一双鞋。除非自己家里再做一双布鞋,但布鞋很容易弄湿鞋底,一般都不好在外面穿。
1981年,全县落实联产承包责任制,分田下户。西江村的两名烈士以及正在参军的刘平海,每人都分了一份田。村里其他人都按口粮分,一般未成年人只分得成人的半份这样,年级越小的,分得更少点。邻近的村子,绝大多数都是全部按人头来分的,但西江村掌权的几个干部的家里,都是成年人,所以,西江村最终的分田分案,是按口粮来分,除了照顾一下军人家属。
分田下户,各干各的,秀姑和小泉都更为高兴,因为在生产队时,母子俩几十年来因家庭出身不好,历来都是管制对象,脏活、重活干得最多,有时别人休息,他们还得干活。集体劳动,吃大锅饭,很多人都经常偷懒,但秀姑母子从来都是老老实实地从早干到晚。干活干得多,所得工分确不多。心里虽不高兴,但却敢怒而不敢言。母子俩分了近两亩水田,两人精耕细作,每亩产量比生产队时提高了不少。
1982年的秋天到了,刘平海光荣退伍,他因参加对越自卫还击战立了三等功,得了30元的奖金。发的不是现金,是一个挎包,上面用红纸贴了一个小纸条,写有“代币30元”,另外还发有一个奖章。一时间,这可风光了!小泉看到这情形,也很羡慕。他也因此埋怨母亲当初为什么不给他去参军。开汽车有什么难,只要有学开的机会,自己肯定能学会。凭脑瓜子、体格和长相,小泉可比刘平海强多了。
刘平海退伍后,经父亲刘队长多方联系,被安排到本大队做人民调解员。本大队所属各村中有纠纷的,都由他上门去调解处理。无事也不用去大队部上班,时间很自由,还可以一边在家里种田种地,有事再去处理。工资是每月70元。这让小泉也很羡慕,毕竟这70元钱是种田种地之外的收入,更何况若干几年以后,还有提拔任用的机会。羡慕归羡慕,要想挣钱还得靠自己。小泉一心只想把自家的田种好,其它方面也没什么好路子可走。
经过了几十年的社会主义建设,特别是改革开放,搞活经济,西江村已经从外地接来电源。各家各户都点上了电灯,点洋油灯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个别富裕家庭,还购买了12吋或者14吋的黑白电视机。
这东西可发达了,调好天线后,只要一打开电源,里面就有好多人在唱歌、跳舞、演节目等,还有各种各样的电影或连续剧。虽然只有12吋,但那里面有山有水、有人有房,可大了!每个频道都很精彩,村民们晚上有空时,都聚到那几户人家去看。小泉也去看过很多次,可吸引人啦!
1984年,根据上级要求,各地又从人民公社、生产大队、生产队恢复为乡(镇)、村委会、自然村。生产队、大队部、人民公社的叫法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但有的村民还是习惯原来的叫法。作为自然村,在西江村的情况没有变,但自从分田下户以后,没有了集体劳动,更没有集体的劳动成果,每一户人家都是各干各的,收入也是各归各家,村里的干部就形同虚设,所以,大家都不想当村里干部。
刘梦权在分田下户以后还继续当了一年队长,但是,一年下来,毫无油水可言。他也不是傻瓜,在年底时立即召开村民大会,要求改选队长。可以,村里没有人愿意当队长,更别说报名参加竞选了。
看来,大家都是明白人。没有办法,刘梦权提出:从今往后,这队长的职位,每年都要抓阄,谁抓到就由谁来当队长。有村民提出,如果有谁接连抓到,哪怎么么办?大家都不想当,人家连续当队长,那不是亏死了?
几经讨论,最后,大家一致的意见是:每一户人家都要安排一个人当一年队长,这当官的顺序,统一编号后,再行抓阄。以后每届队长只当一年,就按这抓阄得出的顺序进行循环。大家当官的机会均等,躲也躲不掉,谁都不吃亏。
其实,这队长虽说没发工资,也不管全村的生产劳动,但麻烦事也还不少。一年有几次去村委开会,传达上级政策,协助政府做好计划生育工作,管好村里的鱼塘和山林,协调处理村民纠纷,每月负责收集电费并上交水电站,等等。
不管怎么说,反正这事经过了公开、公平、公正的抓阄,轮到谁当官谁就倒霉。当然,换个高尚的角度来说,这也是在为人民服务,是一个真正的做人民公仆的好机会。
日子在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过去。
小泉是一个粗心的孩子。几十年来,母亲龙秀姑对他的关心无微不至,而他却很少留心自己的母亲。人都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当然,龙秀姑苦苦思念蓝眼睛鬼子的那一段,小泉尚且年幼,不暗世事。而在蓝眼睛鬼子去世多年以后,龙秀姑也曾多次思念她的原配邓大根。大根也曾给过她幸福,只是新婚不久就去参军,从此杳无音信。因为思念,龙秀姑也曾多次流泪,只是小泉从未发现而已。
大根是不幸的,因为他不得不离开自己温暖而幸福的家。然而,大根也是幸运的,因为他虽经战火的洗礼,却依然还活着。在这世上,活着就是幸福。当年,几经战火,大根与部队一起到了台湾,还参加过保卫台湾的战争。
回到和平年代,与龙秀姑一样,大根何尝不对自己的爱人有着抹不去的思念。多少次,他站在海峡的对岸。遥望啊遥望!遥望那远方的幸福!
30多年了,两岸的关系还一直紧张。直到1987年10月15日,台湾当局才宣布开放台湾居民到大陆探亲的政策。这标志着台湾当局大力宣传了几十年的反攻大陆政策一去不返了。整个台湾岛,一片沸腾。
离家近40年的台湾军人终于可以回大陆看望亲人了,大家万分激动,热泪盈眶。三十多年的思乡之痛,三十多年的亲人离散之痛,让海峡对岸的一代军人饱经煎熬。一切都过去了。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是长城的呼唤,让远方的游子念念不忘;是黄河的呼唤,让远方的游子念念不忘。岁月带不走家乡的企盼,浪花淘不尽思乡的情怀。
已经在台结婚的军人,纷纷带着家属回大陆探亲。尚未结婚的军人,除已病故的以外,纷纷在当地处理个人财产并全部换成了美金和人民币,转道香港,回大陆老家。叶落归根,虽是地球引力,但却深入人心。
1987年12月下旬的一天下午,一名西装革履的老人提着一大一小的两个包,走近了西江村。他走到村前河边一里开外的一棵古樟树旁边,停住了脚步,弯腰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大包里掏出了一个精美的黑色塑料盒子,把它藏到了草丛中。然后,拧着行李继续往前赶路。
行至西江村后山路口,正遇登山之际,遇见刘二一旁路过。刘二纳闷:这一时髦的西装老人为何要上山呢?胆小的刘二只是憨憨地看着,似有几分熟悉,但又怕认错人。他,欲言又止。西装老人也注意到了,他停下脚步问道:“老哥,从前这山上有一户人家,现在还在吗?”
刘二摇了摇头,说道:“这山上早就没有人住了。请问,你是谁啊?找这山上人家有什么事?”
“那是我30多年前的家啊!”西装老人说着,嘴角抽动,老泪纵横。“老哥啊!那你知道他们埋在什么地方吗?”
“那一户人家,前辈过世多年,但后人还在。你是那家参军那个?叫什么名字来滴?”
“是啊!老哥。我叫邓大根,老婆叫龙秀姑,我还有个弟弟叫二根。我也看到你很面熟,但一时也想不起名字了啊!”
“我是刘二啊!老得不成样子了。还是大根你命好啊!”两位老人说着,抱在了一起。刘二也流出了几颗久违的泪水。
“好啊!好啊!好啊!”两位老人都哽咽着,好一会才平静下来。
“老哥啊!其实,我过得也不好。上前线打仗,好几回,差点连命都没啦!如今头发都白了,还在外地一个人流浪,想叶落归根都难啊!好不容易,才盼到今天!因为想家,我的眼泪都不知道流了多少回?”
“还是你比我好啊!我不还是一个人过嘛!瞧你穿得这么洋气,多有派头,哪像我这样,一身补丁加补丁,都像个老叫花子。”
“哎呀!不说啦!咱们山里山外的老弟兄,这辈子,没想到还能见一面,这是多好的事啊!另外,刚才你说我们家还有后人,请问他们在哪住啊?”
“我带你去!我一定要带你去!”刘二说着,就弯腰要为大根拧包。两人客气一番,一人拧了一只包。刘二带路,很快就找到了秀姑和小泉的家。
龙秀姑从里屋出来,与大根相认,两人都泪流満面。刘二在一旁站着,也插不上几句话。村里的好些个小孩,也都围过来看热闹。刘二与秀姑打了个招呼,放在大根的行李后,轰赶着小孩子们一起离开了。
秀姑叫小泉出来相认,并介绍道:“大根啊!这是我的儿子,名字叫小泉。”
“儿子啊……”大根一把抱住小泉,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小泉虽然上了年级,但对这突入其来的场面,还是呆若木鸡。秀姑反应过来,连忙上前解释。
“大根啊!你参军以后毫无消息,村里参军的人也没有能够回来的。后来妈妈把我配给了二根,这个就是我和二根的孩子。”
“那就是我的亲侄子啊!也好,也好啊!”大根把小泉拥抱了好一会,才松开手。
“大伯,您坐下喝杯茶水吧!要当心身体!”小泉插话。
“好!好!”大根坐下后,继续擦眼泪。秀姑杀了一只老母鸡,准备做晚餐,一家人相互交谈,都非常兴奋。
晚饭后,小泉见大根走路不太方便,就问他是何缘故。大根含泪讲起了八二三炮战一事。
“那是1958年8月23日下午6点多,解放军突然袭击台湾的金门岛,两小时内落弹达四万余发。当时我正在岛上散步,不幸被弹片所伤。作为军人,为了保卫台湾,我在这岛上又战斗了3年多。后因部队调整,才回到台湾本土修养。”
“这场炮战一打就是21年,解放军没能打进台湾。我最终还是保住了老命,也算是祖宗保佑,不幸中的万幸!岛上不少百姓和军人早已成了炮灰,整个小岛被打得千疮百孔。岛上几万百姓苦不堪言啊!如今太平了,这幸福来得太不容易了!太不容易了啊!”
老人说着,又流泪了。小泉听得入神,这是他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故事,感觉又上了一堂人生的新课。
后来,大根又问起了母亲文素银和弟弟二根的事。秀姑含泪把详情告诉了他。一家人都痛哭流涕。
第二天早上,秀姑和大根买回了很多纸香,并备了祭品。一家人前往父母坟前祭拜,大根跪在坟前,慢慢向母亲诉说,都是自己不孝,让母亲老无所依,病无所治。他跪了很久都不肯起来,哭得不成样子。
回到家里,大根悄悄告诉秀姑:“我的三个很好的老乡来不及等到今日,已经先去世了。他们临终前,托我把他们的骨灰带回老家。他们在那边的财产也转给了我。老乡说,如果能找到他们的后人,就为他们各自分一半财产给其后人,另一半财产,他们是送给我的。具体每人留下了多少钱,我心中有数。”
“那他们的骨灰呢?”秀姑问。
“我把它放在村前那棵古樟树旁边,我怕带死人骨灰进村,村里人有意见。三人的骨灰本来很多,考虑到路途遥远,我只为每人装了一小袋,标好名字,三小袋装在同一个骨灰盒里。其余的,为他们埋在台湾那边,并已经为他们烧了很多纸香,他们在那边应该不缺钱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