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来给你们说个故事吧。春日的夜晚，空气是温润的。院里的一树桃花在月光下也不过是泼洒了一地的墨痕，窗帘微微的鼓起。你起身，是要去关窗么。不必了。你听，临街池塘里的蛙声叫得正欢呢。你坐好，怕黑么？那就点盏烛火。
说起来，那我得把时光往回拨一点。那时她还年轻，真是年轻，年轻的一无所有。像盛夏蓬勃的散发出辛辣气味的樟木，明晃晃的阳光被树叶剪开，碎碎的散了一地。随它去吧。你看，她年轻的都来不及收拾起这些。
她忙着收拾行李，其实也谈不上什么行李，挑拣几件软塌塌尚带着洗衣粉气味的褪色T恤，团团塞进那只灰扑扑的背包。我真羞于说出来。你看，她连只像样的旅行包都没有。她可不在乎，捏捏口袋里簇新的几张红票子，心就膨胀的象藤架上饱胀出水的紫葡萄。那个下午，她就坐在窗边，头顶上电扇漫不经心地转着，神情谈不上迷茫，却是没有焦点的，目光是散的。街面上蒸腾起的热浪阵阵地扑在她光洁的面颊上。你看，她颧骨上的一滴汗的痕迹还没干透，顺着望下去，快落到她的下巴上，我都替她感到痒。她就这么木然的坐着，像你现在一样。她可比你有脑子，她在等夜色升起来。
路灯下的飞虫像舞池里兴奋躁动的人群。白蛾子就更癫狂的像喝醉了酒，硬生生的往玻璃灯罩上撞去，一点不含糊的跌下来。她背着那只洗旧的帆布包，踩着自己的影子，慢慢地往车站走去。就像一个晚归的学生或者一个在街上闲逛的少年。她心里可明确而坚定，像被梳子捋过，一缕缕的泾渭分明。
售票大厅亮的如同白昼，吊扇在高高的天花板上唱的人心烦，气流只在仰头三尺的地方循环着，她可顾不上这些，只利索地掏出两张红票子，递进那个窄小的窗口。“西安。”她说。象从她粉润的唇间蹦出的两颗豆子，清脆的砸过去。一会儿，一张票扔了出来。
她看见自己的脸模糊的印在沾满指纹、灰尘和雨痕的车窗上。窗外的城市只是一片密密麻麻的灯火，像一个拧紧瓶口的巨大容器，锁住了声音。她只听见周围喧嚷的走动声，行李皮箱砰砰的撞击声。对面的中年男子沉沉地坐下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手里捏着一张今天的报纸。她倚着车窗，把帆布包搂在怀里。
那片散落的灯火渐渐远了。车窗就像一面黑色的镜子。她看见自己的脸越发清晰，还有中年男人的脸，以及走道对面那个中年妇女和她怀中熟睡的婴儿。她微微觉得有趣，嘴角不自觉的抿了一下。嘿，就和你现在一样，她是不是让你想起你所经历过的同样境遇。她看着玻璃上自己的脸，其实并不分明，是两个错开的模糊影像重叠在一起。她像当年年轻的你一样自恋，左手支在桌子上托起下巴，歪歪着脑袋似乎在看风景，其实哪有什么风景，玻璃背后只是混沌的一团黑。她细细地看下去，不加修饰的眉毛，灼灼的眼睛，小小的鼻头，略微有点厚的嘴唇，她刻意的抿紧，嘴唇于是微微的收敛了点，她觉得满意了，对着玻璃上的那个影子浅浅的笑了一下，换个角度，继续看。这个游戏玩久了，便也觉得无趣，她挪了一下身子，把包放在大腿上，头枕着胳膊，侧着脸向着窗外囫囵的一片黑。就像现在一样，你看，被风撩起的窗帘后面，夜色像一床棉被把世界闷在里面，透不出一丝光亮，趁着尚余的一些空气，你真该好好的，好好的想些心事，就和她一样。你显然是比不上她的，你的心被时光那双脏兮兮的大手把玩的皱巴巴乱糟糟，一时理不出头绪吧。她的心搏动有力，一泵泵的往外鼓出年轻的血液，清晰的血管缠住的只是那个地方和那个名字。
不知不觉枕着铁轨的轰鸣声，夜色逐渐淡去，车已过河南。
她直起身，左胳膊被压的失去知觉。她试着握紧拳头，掌心麻麻的像抓着一把绣花针。她抬着胳膊，等待着血液循环着带走那阵皮肤深处的麻痛。还是清晨，但从天光已能辨出今天不会是个坏天气。车窗外的景色渐渐清晰，像是显影液里被漂洗的照片，影像一点点地浮出来。这是她不曾见过的景象。她是听着江南的雨声长大，生活中并不乏绿色，印象中郊野的土地也从来都是湿润的，扬不起灰尘。这扇玻璃后，她看见满眼的黄土地，似乎隔着玻璃都能闻到闷闷的腥气夹着风扑过来，几乎被呛到。几处断裂的泥缝处，插着光秃秃的树，也不知是死是活，像拔光了毛的鸡，不知羞耻的站在那里。唯一使她兴奋的是嵌在泥巴里的窗户和门，这就是窑洞，她心里想。她瞬间想起小学语文课本上提到的延安，又想到毛主席似乎是住在这样的窑洞里指点江山。纸糊的窗户，轻轻一捅就破了，呼啦啦的在风中破败下去。她又想起春节乡下木头门上的春联，崭新而红彤彤的带着喜气贴上去，在时光里挣扎一段时间，也就灰头土脸的黯下去。被雨润润，太阳烤烤，再被大风那么一扯，就扯成碎布条一般无人问起。她想的可真多。
窗外绵延着挣扎不起的黄土模样。她看了一会，觉得腻味了。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已过了车程的三分之二，想想愈觉得清爽，像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身上残留的水分无形的蒸腾开去，皮肤滑滑地蹭着空气，真是带着快感的摩擦。
她被火车呼啸着缓缓的带近地图上那个黑黑的圆点。她火红的心子里的一个彼岸。几乎有些童稚的跳下车，她可真是一点都不含糊，那么利索。你歪着头，眉心微微蹙起，眼神里带着疑惑，你想问我理由么？我也想问问她，如果她知道在这个岸上有那么分明的四季，她还会这样没有犹豫地跳下去么？她根本就没工夫回答我，心脏跟着她的脚步一起蹦跶，一点也没乱了阵脚。脚下却乱了方寸，她几乎被自己绊倒。踉跄的汇入人流，在那么多疲惫的面容中仍能清楚地辨出她来。她是那么年轻，像个小太阳，灼灼地散着青春的光华，多美好。她无须抬眼辨别方向，浅浅的埋着头，目光是落在地上的，周围一双双各式的鞋包裹着脚熙攘地流动着，她只需要在这人潮中涌向出站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