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这句话说出来后，马晓璐会追问我十万个为什么，可是她出乎意料地平静。
她看着我的眼睛，似乎要一直看到我心底，她说：“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也知道这样让你很为难，但是，为了我们的将来，你可不可以放下那些偏见，就当做是为了我。”
我没有说话。房间里瞬间陷入了沉寂，静得能够听见彼此的呼吸，一个沉重，一个急促。
马晓璐接着说：“父母都希望子女能够留在身边去，何况我是家里面唯一的女儿，我也承认我爸妈有些虚荣心，但这样的安排对你的前途是很好的，我们也能够得到家里的认同，只需要你调整自己的心态。过了这一关之后，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幸福的。”
马晓璐将我的手牵过去握在掌心，用几乎哀求的语气说：“为了我们的幸福，去无锡工作，好吗？”
她的手温暖而柔软，我几乎要在这样的甜蜜中沦陷，在那一刻我觉得全世界只有马晓璐是中心，我愿意为了爱情而放弃自我。我开始想象在无锡的生活，有房有车，生活无忧，工作平步青云，往来非富即贵，可以在宽大明亮的房间里喝下午茶，可以开车在太湖边上兜风，马晓璐成为我的妻子，或许还有一两个孩子，他们围绕在我的身旁，这似乎就是我理想的生活。我值得拥有这样的生活吗？
我不配。
我回想起复旦大学校园里的那个下午，马晓璐的母亲那倨傲的表情，她用高高在上的姿态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她给予我的。即使我拥有了那样的生活，无数人都会对着我的背影指指点点，亲切地称呼我为那个吃软饭的家伙。
我松开马晓璐的手，缓慢而坚定地对她说：“我不会去无锡的。”
马晓璐的眼泪唰地一下掉下来，说：“那我们怎么办？”
我说：“选择权在你。”
马晓璐说：“你让我怎么选？如果你不接受他们的安排，他们会想尽办法来阻止我们的，那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我不想这样。我希望我们的感情能够被祝福，而不是每天愁眉苦脸，惶惶不可终日，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也不是我想要的感情。”
我心头一凉，问道：“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去无锡，你就要和我分手？”
马晓璐说：“我没想要分手，我只是真的很痛苦，你能体会我的心情吗？”
我说：“这样的一些情绪就让你退缩了吗？你不是说过无论家里人怎样反对都要和我在一起吗？你不是说过即使偷户口本也要和我结婚吗？你为什么不能咬紧牙关，和我一起度过这些难关？”
我的质问显得如此气愤，如此地理直气壮，结果又是如此地不堪一击，马晓璐只用一句话便让我瞬间瓦解。她的一字一句，事过多年，我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她说：“谁让他们生了我，而不是我生了他们。”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没有看着我，她不敢看着我。
谁还记得是谁先说永远地爱我，以前的一句话是我们以后的伤口。这首歌的词作者和所有喜爱这首歌的人一样，都曾在爱情里受过伤，也都曾经固执地去追问关于海誓山盟的真相，到头来才发现，世间最脆弱的，莫过于誓言，无论男人或女人。
她的这句话让我顿时心如死灰，我说：“那么，你的意思还是要分手，对吧？”
马晓璐说：“是你先说的分手。”
我争辩道：“那时我一时之间的气话，我不是真的想分手。”
这打脸打得可真疼。
但是马晓璐无动于衷，她说：“说出去的话就像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的。”
我突然就愤怒起来，扯着嗓门说：“真的是这样吗？是谁在我说分手之后说着一些付出生命的誓言来挽留我？那些说出的话，也都不算了吗？如果说出的话就像泼出的水，你又怎么说收回就收回！”
马晓璐依然保持着平静，说：“那是两年前，时间已经改变了很多东西，我不再是原来的那个我，你也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你了。”
我咬着牙说：“我没变。”
马晓璐摇摇头，说：“你变了，但是你没有发现，你不再是那个爱说爱笑充满热情与能量的江凌了，你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暴躁，变成了另外一个你。”
我说：“出来工作这么久，人不可能一成不变，但是我对你的感情没有变。”
马晓璐冷笑了一声，说：“真的吗？以前你可以为了我的一句话半夜赶到无锡来找我，现在偶尔喊你来一趟学校看我你都说太累了不想动；以前你可以和我发信息聊天到深夜，现在晚上连一句晚安都没有了，你还好意思说我9天没和你联系，这9天里你又何曾想过我联系过我！大概是你沉浸在别的温柔乡里都已经忘记我了吧。”
最后的这句话听得我怒上心头，吼道：“别跟我扯赵飞飞和李思琪的事情，我问心无愧，你爱信不信！”
马晓璐不再说话了，扭头望着窗外，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静得让人压抑，让人心慌。我找出一根香烟点上，猛地抽了几口，依然喘不出胸口积压的情绪。
马晓璐说：“以前你很少抽烟，现在几乎每天一包，你明明知道我讨厌男生抽烟的——”
“够了！”我咆哮着打断她的话，“你想和我分手就直接说，没必要再继续找我的不是！”
马晓璐也不争辩了，板着脸说：“随便你怎么想！”
我说：“难道不是吗？你今天晚上说了这么多，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马晓璐说：“我不想分手，我想让你去无锡，让我们得到家人的认同。”
我说：“我不会去的。”
两个人的逻辑再次掉入了怪圈，进退两难，无从突破，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默默地抽着烟，突然间，马晓璐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她双手抱住脑袋，如颠如狂，用自己能够发出的最大的声音，将所有的情绪倾泻一光。马晓璐从来没有在我面前如此失控过，说明她已经无法再用言语来表达她的崩溃与绝望。
有一句话叫爱到无言是尽头，那一刻，我真切地感觉我和马晓璐已经走到了尽头。
马晓璐厉声说：“你为什么这么固执，你一句不去说得容易，我将要背负多少的困难你知道吗？每天都要和家里人说谎的滋味你尝过吗？到头来所有的苦都由我来担，你从来都只顾你自己，你的理想你的自尊，你从来都没有替我想过，你为什么这么自私！”
我反驳道：“你难道就不自私吗？我去了无锡，你不再背负任何包袱，你可算是满意了，我却要在你家庭的阴影中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天天被人戳着脊梁骨，这种滋味会好吗？你又何尝考虑过我的感受！你又何尝不自私！说到底，你只爱你自己！”
我们都忘了为对方奋不顾身、迷失自我的那些曾经，忘了说过的那些相守一生的誓言，在时光的蹉跎里，我们都变得越来越爱自己，希望对方在爱情里将自己放低，最终慢慢地走向分离。
马晓璐哈哈地笑起来，笑中带泪，她说：“说得对啊，太对啦，我只爱我自己，你只爱你自己，我也不爱你，你也不爱我，我们又为何还要在一起！”
是啊，既然都只爱着自己，既然都不肯为对方妥协，又何必要在一起，何必互相伤害。
可是，真的就这样要分手了吗？
分手的话我说不出口，却又不知道如何挽留，于是默默地转过身去对着墙壁抽烟。我想我还是应该抽平时抽惯了的南京，今天买的这种烟真冲，呛得我眼泪都流下来了。
马晓璐说：“我还是想问你一遍，如果我告诉你，你不去无锡的话我们就分手，你会怎么选择？请你想好了再回答我。”
我的心里开始抽搐，心跳速度骤然加快，手指和牙齿都在颤抖。我的眼前又浮现出很久以前的那个梦境，多年后重逢的某一天，马晓璐从车里走出来，对我宛然一笑，说：“好久不见。”
这都是命数。
我说：“我爱你，但是我不能去无锡。”
这句话似乎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我觉得身体已经空了，我甚至都没有力量转过身去对着马晓璐说出这句话。
马晓璐只回答了一个字：“好！”
傻子都能听出这个好字表达的是世界上最不好的意思，我不是傻子，我是一个和小伙伴打架后坚决不肯认错也不愿意把玩具让出来的孩子。
马晓璐在我的身后收拾着她的包，她走进卧室，走进卫生间，一样一样地拿走她的东西放进包里，她的动作不快也不慢，但是都发出了很大的声响，每一声都是在提醒我，我们剩下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我依然一动也不动，手里的香烟燃尽了，眼泪却依然在往外涌。
马晓璐走到门口，开门的声音响了，咯噔一声，重重地敲击在我心头。我想我真的要失去马晓璐了，突然间生出巨大的恐惧感：没有了她，我的生活将如何继续。
马晓璐说：“如果你现在不转身过来看着我，不走过来拉住我，我走出这扇门之后，你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这样做了。”
“不要走！”我在心里呼喊。
我的意识告诉我，我应该转过身去，拥抱她，留住她，因为我并不想失去她。
但是我没有动，因为我更加不想失去自我。
马晓璐留给我的时间只有几秒，几秒钟之后，马晓璐从此离开了我的生活，房门在我身后发出了重重的声响，将我的心震得粉碎。
我猛地转过身，房间里空空荡荡，我的身体里也是空空荡荡，我终于在没有了马晓璐的房间里，放肆地哭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