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村落中的人口颇多，而且在这种突变之下，人人最先想到的就是自保，如果对他们进行逐一排查，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和人力。况且，祭司们还没有对他们询问什么，他们就开始竞相揭发。
在老宗首的安排下，各家各户都站好了次序，人们像在食堂打饭一样排起了长龙，依次到祀堂门前抽签。祀堂前的供桌上放了五个坛子，里面装满了颗粒浑圆的麦米，每个坛子内都放了一颗黑米，按照宗首所说，这是村子里的先祖在决断，先祖庇佑后辈儿孙，不会让妖物来竞相残害村民，谁抓到了黑米，谁便是先祖找出来的妖物。
馐邪咬着草梗，看着那些抽签的人群不禁撇嘴，“唉，可惜了那些粮食！”
剑少开始扭腰屈体活动筋骨，穿上了晶钻铠甲，身上那种疲软彻骨的不适感烟消云散。“小青！”剑少对青龙说，“要是他们找到牺牲品，会交给咱们处理吗？”
青龙抹了一把自己的金色长发，似乎对剑少为他取的这个绰号并不怎么反感。“不会，鸱殁忽信仰自由，像这种崇拜先祖的群体，其他宗教无权干涉他们的制度。如果他们选出了自己认定的异端，会自行处决，除非王庭出面，否则旁人没权利制止他们，选出来的异端会被绞死，坑杀，或是沉河，总之，就是不见血的处理方法。这个村镇大概会执行投井，你看到祀堂侧面那三口古井了吗？三口古井外形各异，象征着罪行的轻缓。”青龙淡淡说道。
“哦，有点儿开封府三把铡刀的意思对吗？愚昧，死都死了，还分那么多花样！”剑少活动着肩膀说。
青龙没有说话，嘴角上的那两道平行疤痕微微上扬。
馐邪两手兜着头，躺在一大块青石板上，悠闲的晃着一只脚，她看着剑少说：“小贼，你不是想去将妖物找出来吗，怎么光说不练！”
剑少斜瞥着她，“找外援吧！去把金丝眼镜找来，他曾说过，他的新兵器能分别开妖怪和人来。”剑少说。
馐邪不知道剑少所说的金丝眼镜是指谁，青龙在边上说：“你所说的是神星将绅吧，神杖‘惫衅’的确应该有这个能力，但是不巧，日前拘尾会一行人都已回了突赂蔻，就算他们脚程再慢，现在也该出了国境。”
“他们都走了？”剑少略显惊讶的问。其实剑少也明白，拘尾会的那些人是迟早是要走的，他们之所以会来，是因为听母的“祛印之光”世所罕有，如果裹角部没有这个有利因素，炼神兵的地方换成拘尾会总坛，也没有什么奇怪。但剑少没想到他们会走得这么快，和坐在神星将第一把交椅上的自己连个招呼也没打。
“我还有B计划。”剑少说，“把川胁大爷找来也好，他的眼睛和咱们不一样，应该能找到咱们发现不了的线索！”
“也不巧，川胁大人跟随拘尾会等人，一路护送去了。而且，纵使川胁大人真的来了也无济于事，川胁大人的异能，只对单体或小范围人群适用，劳烦他来排查如此众多村民，也还是力所不能。”
川胁此去的公开说法是护送神星将，另外还要捎带手跟人家赔礼道歉，就是劳师动众去北洲雪山那次铩羽而还的事件。
馐邪十分没有形象的抖着脚，幸灾乐祸的问：“还有其他计划吗？”
就在这时候，祀堂门前一片哗然，有两个抽签的村民同时抓出了黑米。旁边监督抽签的壮年汉子们二话不说，把那两个人直接按在地上捆了个结实。这两个村民，一个是四五十岁的干瘦男人，一个是二三十岁的羸弱小伙，他们被捆好之后，又被拖进了古钟老树前的一个粗木栅栏里。瘦男人低头不语，小伙子泪流满面，这两个人的家眷都冲过来，隔着栅栏哭嚷连连。
“小青，还要多久，那个兵歧灵才会有反应？”剑少问。
“不太好说，这要看兵歧灵是想先恢复身体伤害，还是先产卵了。兵歧灵的产卵是可控的，只要她想，今后的十天之内可以自由选定产卵日期。就像我解释过的，兵歧灵淡化形骸潜入人身，不会在这个人的体表留下任何痕迹，馐邪大人在等的时机，就是这妖物想修复自身，吸食寄主内脏血肉时发出的异动。”青龙说。
“那她要是先生蛋呢？”剑少追问。
“那就麻烦了！”馐邪揉着眼睛说，“如果产卵范围在控制之中，我会用符术加以禁锢，要是再麻烦些，出现‘麈畸诞’的话，只能以大封印术将其控制，或者带到九霄天际，或者带到地下千尺，然后以术力引爆！”
剑少开始做起了数学题，一千枚妖卵，五十枚寄附在一个人身上就是一个麈畸诞，所有妖卵最多可以形成二十个麈畸诞，看来青龙和馐邪的任务量的确不轻。
“到那时你也要帮忙！”馐邪大概看出了剑少的心思。
“我又飞不起来，也不会挖洞，怎么帮忙啊？”剑少问，他觉得馐邪找便宜小工似乎都上瘾了。
“的确要帮忙啊，剑少！”青龙笑着说，“真若到了那般时候，我们会在第一时间将所有麈畸诞封印，然后就需要你拖拽着带到无人旷野处，然后等待我们赶去处理！”
剑少叹口气，现在自己的铠甲没了护手，牛角中的重剑又不能轻易使用，就剩下能跑能跳这点儿优势，没想到，就算这样也还是被人惦记上了。唉！万年打杂儿的命啊。
剑少盘膝坐在地上，身上的甲胄铿锵作响。其实应该还有很多救出这些人的办法，只不过是馐邪和青龙懒得动手罢了，剑少想。他伸出两个指头在头盔上敲打，再次学起了一休哥。
“现在兵歧灵还没开始生蛋，把这些人分成几个区域来吧，那样做的话，即使兵歧灵开始生蛋，也会得到最大限度的控制，能把人员伤亡降到最低！”剑少闭着眼，含糊不清的说。
“驳回！”馐邪说，“那需要更多的优秀祭司，目前我们能做的已经是能力上限了。还有，没人说过妖物真的尚未产卵，处于产卵期的兵歧灵敏感而聪明，就算中断产卵过程也能做得到。”
剑少急得开始抓头了，怎么就越想越麻烦呢。
这时候，祀堂门前又出现了一个抓到黑米的人，是个中年妇人，两个十多岁的孩子搂紧她的腿，泣不成声。黑压压的人群中，都是麻木而冷漠的眼神，他们没有因为自己抓到了白麦米而表现得沾沾自喜，也没有因为别人抓到了黑米而去同情可怜，先祖庇佑的把戏，这些人可以去遵守，去逢迎，不过说到底，谁也不是傻子。
老宗首用漆木拐杖一指，几个健壮汉子走上前去，将两个孩子拖开老远，然后，捆绑结实的妇人也被送进了粗木栅栏里。
接着，有两个人用门板抬着一个晕迷的年轻人，缓缓从村镇西侧走过来，停在了宗首的附近。宗首颤巍巍的走过去，对着门板上的青年心疼的喊：“我的孙儿，这是谁干的！”
“我们按您说的，从村尾小路送孙少爷离开，谁知一到村子外街，孙少爷就被一道电光打晕了！”抬着门板的一个人说。
宗首拉起青年的手，凑得离他昏花的老眼极其接近，才看清上面那抹被电弧灼伤的痕迹，然后宗首以怨毒的眼光看向了馐邪等人这边。人老精，鬼老灵，这个宗首还是有一番见识的。
“小贼，看到了吗？”馐邪站起身，踢了一下剑少的后脑勺，“不是我们必须要把人分出等级，而是等级观念无处不在！”
剑少解除了武装，身上的那股疲软酸痛马上又回来了。
馐邪把手伸进他的衣服里去抓那个奶嘴儿，“什么东西，拿出来看看！”
剑少推开她的手，然后紧跑几步去了祀堂门前，他站在供桌上极目远眺，黑压压的人群让人看了就眼晕。那么多张冷漠的面孔，那么多双麻木的眼神，只知道在沉默中继续保持沉默。
青龙让身后的两个男女祭司去了剑少附近，他不知道剑少想做什么，但无知的村氓砸起石头来，可是能够要人命的。
“兵歧灵，我知道你能听到我说话！”剑少对着人群中高声的喊，“你和你的孩子们都已经活不成了，从这里被围困开始，这就成了既定事实。但凶手不是这里的任何人，而是你自己，从你闯进人类国度时，就注定了会有这种结果。最可怜最伟大的就是母亲，总是可以为了自己的孩子奋不顾身，不故一切，但你为什么不找一个安全稳妥的地方将孩子们生出来呢？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你的每一个孩子都无法从这里逃出去，你一定会想，既然无论如何都要死去，干脆还不如来得轰烈一些，让这里的所有人都来为你们母子殉葬，但我要对你说，这种想法真的很自私，你究竟把自己的孩子当成什么了？没错，我们是屠灭妖怪的祭司，我们和你势不两立，但我们背负着正义之名，有着自己的操守和行事准则，也有着必须给予对手的正视，你出来吧，不要为难这些无辜的人，更不要把自己的孩子当成病毒和炸弹来使用，那对他们不公平。这里有这么多人和你同样都是母亲，这里有这么多人和你的孩子同样都是子女，你不可以这样没有人道的将他们一同残害。你出来吧，你如果这样继续隐藏下去，什么都得不到，什么也留不下，但如果你肯走出来，最最起码可以得到我的尊重。你难道不想亲眼看看自己的孩子们吗？我用生命保证，在你生下他们之前，没人能伤害到你，同样都是死去，怎么可以最后的机会也不留给自己！”
三五个拳头大小的石头朝剑少飞了过来，被两个持符祭司幻化出骨盾和冰障尽数遮挡。
砸石头的是五六个小孩，他们的石头只扔出去了那个几个，然后这些孩子就被身后的大人连打带骂的轰回了人群内。这里的人们在当下这种时刻，没必要也没道理来攻击包围了整个村落的祭司们，也不难联想到，那些孩子是不是被老宗首所指使的。宗首在这里相当于土皇帝一般，他的一个眼神，一个暗示，都有着非常大的影响力。
“兵歧灵，你的孩子……”剑少还想再喊两句，却被不知何时赶过来的馐邪一巴掌打在屁股上，让他差点横着飞出去。
剑少跳在地上站稳身，然后对馐邪大嚷：“你干嘛，别瞎捣乱！”
“现在又想打亲情牌，小脑袋瓜转得确实挺快！”馐邪对剑少说，但她两只眼睛却像是财迷见到金子一般的盯着那几坛麦米，“但你还是别费劲儿了，忘了告诉你，兵歧灵听不懂人类语言！”
剑少欲哭无泪，真难为自己搜肠刮肚酝酿了半天，才说出那么长的一段话。
“外来人，谁允许你站在我们先祖的供桌上！”宗首圆瞪着一双老眼，恶狠狠的对着剑少说道，皱纹横亘的苍老面皮上，狰狞起来更加骇人。
剑少凶着一张脸站起了身，刚刚白忙一场，正愁没地方发火呢。“我管你先煮后煮，这桌子既然这么金贵，你也是写上轻拿轻放请勿践踏呀！你看看那上面的脚印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的。”剑少提起了一个麦米坛子，晃悠悠的向宗首走过来。
“你想干什么？”宗首扔掉漆木拐杖，抬起痉挛的两手，颤巍巍的摆了一个金钟罩的起手式，他身后的几个壮年汉子马上围拢了上来，将他庇护于中心。
剑少将坛子牢牢捧在手里，然后像调酒一样摇晃了起来。“我都看了半天了，这个老爷爷怎么不来抽签啊！来来，你是村长，凡事都要起到模范带头作用！”
“你胡闹，宗首一家都已经有人代替抽过签了！”宗首前面的一个壮汉大声说。
“哦！”剑少抱着坛子开始抠鼻孔，“你要不说，我还真没发现，原来他们一家都没抽签啊！身为干部家属，更要以身作则，做不到身先士卒，你还当什么领导啊。你们家人都在哪儿？都出来，抽奖！”
人群中开始出现了骚动的迹象，似乎现在才有人醒过味儿来，感到确实不公平，但却没有人敢大声说些什么，更没有人指出宗首家人的所在。
“不出来？”剑少看着眼前的人们说，“那算了，好歹也是领导的家人，必须得给一些特权。我来替你们抽，老爷子，你们家有多少人？”
宗首的一双眼睛有些充血，他真想冲出去咬人。“我们村的事，轮不到你这外来后生插手，你快把坛子放回去，我不跟你这黄口娃娃计较！”宗首捋着自己的胸口说道。
“就算你家有五十人吧，我一把就能抓完，要是中奖了，你们家自己商量算谁的吧！”剑少将手伸进了坛子里。
看着剑少的手在坛子里翻江倒海，宗首差点脑出血，“你抽的不算数！”宗首说。
“好好好，就等你这句话呢！我抽的不算，你自己来抓吧。”剑少抽出了手，乐呵呵的将坛子递到了宗首面前。
“这败家孩子太讨厌了！轰走！”几个壮汉撸起袖子，气呼呼的走上来准备把剑少赶跑。
一旁的馐邪早就笑弯了腰，她没想到剑少这么能胡搅蛮缠，看着几个大汉将剑少拎起来一通数落，她也没有上前阻止的意思。而那一对男女祭司却赶上来救驾了，神星将要是在他们面前出了意外，确实有些难辞其咎。
五六个人像打篮球一样，一开始是抢剑少，后来变成了抢坛子，再后来就越抢越乱，两个祭司应接不暇，慌乱间也没有施展术力。当剑少从这些人中挤出来的时候，脚上多出了两只也不知是谁的大鞋，还都是左脚的。
“都给我停手！”馐邪勃然大怒，一声咆哮犹如狮虎王兽，将所有人都吓得魂不附体。
馐邪一步步向几个纠缠在一起的人走去，所有人立刻闪出了一个半圆儿。馐邪俯下身，从地上捡起打破的坛子，然后一把一把的收集着洒了满地的麦米粒。“要死了么？要疯了么？连粮食都能不当回事了么？”馐邪愤愤说道。
宗首这时颤巍巍的走过来，对着馐邪说：“这位大人，你说我们这儿有妖，我们就找出妖来，三个妖物是否足够？若是够了，能不能尽快离开我们村子，我们自会妥善处理，绝绝不会留下后患祸端！”
馐邪捡好了米，将残破的坛子放到供桌上，她抬头看了下太阳，对宗首说：“远不够呢，时辰尚早，你们慢慢选！”然后她扭着剑少的胳膊就回了刚刚的青石板那里。
就在这时候，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喊：“逃命啊！妖物，有妖物！”，然后平寂的人海开始变得波涛汹涌，就像一滴水掉进了沸油锅里，人们竞相的推搡踩踏，再也没有了尊卑高下，再也没有了麻木冷漠，他们被强烈的求生本能支配着，只剩下了亡命奔逃这一个念头。
馐邪对青龙一挥指头，青龙立刻朝着人们逃散的中心点飞身而去，而馐邪自己却机警的在人群里静心寻找。
疏散开来的中心，是个脸皮脱落的女人，淤凝着的面部筋肉犹如数百只蚯蚓在鼓噪，她捧着自己脱落的面皮，似乎想伸手向人寻求帮助，却连半句话也喊不出来，暴露于空气中的喉结声带嘶嘶作响，就像有人在用力吹着一支漏气的哨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