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午后,马车在一片荒郊野地里抛了锚。路况很差,经过连日颠簸的马车轮辕在坑洼山道中出现了崩损,幸亏车上的大祭司及时发动术力,才避免了一场交通意外。
当初购买车马时,所有人就预料到了车辆的耗损,所以也一并买了些耗材和零部件,卖主看他们出手阔绰,又送了两套必要的维修工具,权当是赠与他们的添头。
几个年轻力壮的人去了山林中寻找木料,剩下的人留在马车边取水煮茶准备干粮。
伐木不是难事,即使不用大祭司帮忙,大韵一记镰刃就能伐倒粗壮的树干,难的是寻找得以砍伐的树木,南洲山野多花草而少林木,就算偶然间寻到了稀稀落落的树林,却又不是树身过细,就是木质过软,所以“伐木小队”的成员们走出了很远。按理说,在多花少木的地带中,林木应该犹如鹤立鸡群般的明显易寻,但山中沟壑错落,花草长茂,尤其是开着粉花的藤蔓,百十株纠缠盘绕在一起,像极了大树,人们只要看得不够仔细,就会错过了其间真正的树木。
御火和朱雀都留了下来,连日来的车马劳顿,已经让不再年轻的他们感到周身倦乏力不从心。
“咱们是不是也到了该隐退的时候了?”朱雀一边用粗荆搭着简易的烤架,一边对整理茶点的御火说。
“可不是吗!老身的这把骨头可是当真不比往昔了,尤其是跨海之后,那种彻骨乏力,至今仍未完全缓解。要不是赶上了尖峰时刻,咱们也真的应该退位养老了。”御火说,“对了,你家大公子现在可好?”
朱雀的脸突然僵了一下,他明白御火问的是什么意思,大儿子朱雀?夏诞始终对白虎家的珍瑟有着心结,现在人死了,不知能否也让一段爱恨情仇随风逝去。这个夏诞,是朱雀在四十岁头上才得的老来子,从小就机灵过人,原配夫人诞下此子后便一命归天。朱雀对夏诞可算得上百般疼爱,就是后来与浣虔妇人剩下了双生子夏聒、夏芈之后,朱雀对夏诞的宠溺也不曾减了半分。
“小孩子家又懂得什么,哪有任般的好与不好。我调度人脉给他找了多少差事,他总是做不应心。桑曾和我说过,心里的病,外力干预不得,道理我也明白,但哪家父母又能对自己孩子做到漠不关心!”朱雀划动右手食指,将指尖上的一簇火焰引向荆柴草堆。
火焰刚刚开始烧起来,御火便拍合双手将火熄了。“水还没打来呢,您想干烧茶壶不成!”御火忍俊不禁道,一谈起夏诞,朱雀就对手边的事心不在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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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少全身上下挂满了薄铁水壶,走起路来“叮当”烂响,马车抛锚的附近就有一条浅河,但水况不佳,淤沙败叶让河水变了味道,所以水主便带着剑少和蜜儿向上游寻去。
本来利用符术在哪里都能够汲水,尤其还有水纹道的大祭司就在身边,不过这些人在小镇漪垃锞遇到了那位白衣大汉之后,就开始更加谨慎的提防了起来。那个大汉明显是个巫术师,最起码他能够熟练的进行肢体强化,如果铿跌神教吸纳或雇佣了大量巫术师的话,以巫术设网来寻找符术师将会变得十分容易。以水火符来调动元素力量,是符术师的入门课程,水元素与火元素是这世界上最古老最纯粹的力量源泉,其他的各种力量,都由这两种元素衍生而出,所以能否控调水火便成了普通人与种种术士之间的主要区别。而巫术师只要在地下水脉中施术结阵,便能在一定时限之内,感知到与这条水脉相连的所有水元素异常波动。
当然,那也只是针对低级符术师而言,以水主的能力,就算从地下抽个十吨八吨的清水,或者直接凝聚大气中的水分,她也有把握在短时间内不被任何人察觉,但谁让河水近在眼前呢,没有大费周章的任何必要。
水主本没打算带着蜜儿来,是蜜儿自己非要跟来的,或许她觉得留在两个老人身边会很不自在,所以就死皮赖脸的跟着来了。
河中的水质越向上游便越是清澈见底,本来随便打些水就可以回去了,但蜜儿却非嚷着要继续朝上游走,她期待着能在河流源头找到一个深水潭,因为从河水的流量上看,源头处的积水一定非常充沛,而且,她一直都能听到隐隐约约的瀑布激水声。
水主也觉得,多走动一下会对剑少的沉闷心情有些帮助,所以没有反对,话说回来,即使她反对了,蜜儿也不会听她的。三个人在满是鹅卵石的河滩上徐步前行,蜜儿抓了一把河边青蒿,蹦蹦跳跳的在前面开路,剑少背着一身的空壶,慢慢的跟在她后面,“叮呤当啷”发出牛车一般的动静,水主则不声不响的走在最后,距离刚刚好,这段长度正能容她喘息。
绕过重重草木的一座小丘终于来到了河流源头,蜜儿失望的发现,三条山泉汇集起来的水潭并没有多深,延展开来的一片水洼,最多能没过脚踝。使人大呼上当的是,流过青石台的每股泉水最多不过一掌宽,却能发出瀑布般的声响。
看着蜜儿气得在岸边转圈儿,剑少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然后他便脱下靴子趟过水洼,用水壶直接去灌那些流落的山泉。
“小队长,水里冷吗?”蜜儿看着剑少问。
剑少不答话,继续灌着泉水。
蜜儿回头看去,发现水主也开始脱下鞋袜,她便也按耐不住了,脱去骨鞋卷起裤脚,就淌进了水洼里。
“真凉快啊。”蜜儿牵着衣裙,把脚趾头插进了水下的细沙里,水流涌动中的细沙是那么滑腻,美妙的触感让人无比惬意。
一阵清风吹来,带动着水边长蒿摇曳飘摆,牵动起长藤起舞从风,蜜儿闭目迎风玉立,衣袂舒展间宛若蝶幻,几缕发丝在身侧飘逸轻扬,阳光打在溅起的细小水滴上,在她身旁绽开了一抹虹岚。
水主理了下自己带着些许白丝的鬓角,默默低头,在涟漪漫漫的水中看着自己的倒影,她发出了无声低叹。自己真的年华不再了,那颗守候的心会从一而终,但曾经华美的容颜却在岁月流逝间一刻不停的消失光泽。
“一只眼!”剑少突然丢下手里的水壶大声朝蜜儿喊。
“干嘛,你还会说话呀。”蜜儿好笑的向剑少看去。
“快跑!”剑少猛的朝她这边跑过来,两条腿将水洼中的积水搅得飞溅四方。
“你别过来,离我远点儿。”蜜儿忙揪起自己的衣服,生怕被水打湿。
就在剑少即将接近她的时候,她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声清脆的鞭响,“啪”的一声,水花四溅,将蜜儿身后的衣裙淋湿了一片。
蜜儿愤怒的转过身,看到水主正在收起长鞭,蜜儿抬起脚来就将和着泥沙的泉水踢了水主一头一脸,将水主淋得发愣。
“我没有找你麻烦,你却还来招惹我……”蜜儿骂着骂着便停了下来,她看到自己的脚边,有一条断成两截的水蛇,在殷红的一片血水中,水蛇的两段身体仍在兀自扭动。
蜜儿吓得“呀”的一声向后跳了出去,正撞在了赶过来的剑少脸上,两个人“噗通”一声都栽进了水洼里。
剑少挣扎着爬起身,骑在了蜜儿腰上,他一手撑着蜜儿的胸口,另一只手举起了灌满水的水壶,蜜儿的刁蛮任性让他受不了了,他不是撷电,必须要纵容蜜儿的一切,他也不是大祭司,不能伤害任何一个神星将。
“剑少!剑少!”水主连忙向这边走了过来。
“啪”的一声,剑少将水壶摔在了流泉的青石台上。“你怎么不知好歹呀,你到底想胡闹到什么时候啊!”剑少扯着蜜儿的衣襟,将她从水中提起来,然后又一把将她从新扔进了水里。
蜜儿哭了起来,哭的声音很大,就像是忍受了千年的委屈,就像是蒙受了天大的冤枉,或许和这师徒两个人一起出来就是错的,或许答应撷电让他出去寻找木材就是错的,或许同意和这批人一起来南洲就是错的,或许认识剑少就是错的,或许来到这个世界就是错的,她一个中学没毕业的小女生,哪来那么多的力量去担负莫大责任,她只想和撷电在一起,但撷电不可能永远留在地球中,所以她才跟来的。
水主向她伸来了一只手,却听到继续去打水的剑少突然大喊:“别管她,下次她再出了什么事,咱们就在旁边看笑话,反正你为她做多少事情,她也不会把你当成好人!”
“我不是没看见那里有蛇吗,你怎么就知道说我啊!”蜜儿哭得越发大声了起来,被一个比自己年纪小的孩子给打哭了,这本没什么光彩,但既然今天都已经哭出了声,所以她也不想控制了。
蜜儿在剑少面前流泪不是第一次了,但以前的每一次,她哭得都很成人化,而这次,她哭得简直就像个在父母面前发泄不满的孩子一样。
剑少装满了所有水壶,发现身上的分量还真不轻,他走到水岸边,直接躺在了两颗较大的鹅卵石上面。
水主将抽泣不停的蜜儿从水洼中拉了上来,转头对剑少说:“剑少,你先走吧,我们要留下来把衣服吹干。水壶你留下一半,不必都由你来拿!”
剑少侧过头,他知道,水主能使用术力将衣服吹干,“就这么穿着衣服吹,不行吗?”剑少问。
“不行,那样会直接将水吹进身体里,咱们还要赶路,由此生了病会很麻烦!”水主说。
剑少坐起来,故意将自己身上的衣服拧出了一大片水,然后带着所有水壶就准备出发。他的方向感很差,但跟着河流走,还不至于走丢。
水主沉吟了一下,然后匆忙喊住了走出不远剑少,她忘了,自己是剑少的守护祭司,如果剑少在返回的路上出现意外,她万死难疚。
“你不要走远,就在前面等着,我们吹干了衣服,就去帮你吹!”水主说。
剑少听话的绕过来时那座小丘,找了一片晒的发暖的地方躺下。也没过多久,水主便带着蜜儿找了过来,两个人全身上下干爽得很。然后水主又为剑少吹干衣服,这倒是花了一些时间,因为剑少身上的存货太多,每一个多要彻底脱水。
三个人返回时,剑少倒是开始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蜜儿却变得沉默不语了。当他们回到马车那里时,看到朱雀坐在一块儿石头上闭目歇神,而御火仍是在准备着茶点和干粮,但在御火脚边却多出了一个人,是个身穿裘衣头插凌羽的南洲人,看年纪似乎是三十岁上下的样子,他趴在御火脚边一动不动。
“终于能点火了!”朱雀将粗荆团引燃,然后在上面架起了煮锅。
水主放下水壶,看着御火脚边的人问:“这又是谁?”
“来偷咱们马匹的小贼!”朱雀笑了笑说,“真没想到,这荒山野岭的地方竟也能招来贼人!”
“是吗。”水主摇摇头说,“那他为什么不知逃跑,反而在这里假装成晕倒的样子啊?”
一听水主这么说,御火忙看向了脚边那个马贼,愤怒的问道:“小贼,你可醒了?”
马贼睁开眼睛,然后他腾起身来飞快的向水主脚边爬去,边爬边朝着水主连哭带喊:“这位好心大姐,您帮我跟这老人家求求情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今后我一定洗心革面从新做人,您一定帮我说……”
马贼还没爬出几步远,就被御火踩住了一条腿。御火将几个指头扳得“噼啪”作响,却在嘴上带着笑容对马贼问:“小子,这次你醒了多久?”
水主走过来劝解御火说:“大人,您干嘛要和这一个小贼动气呢?教训一下便是了,何苦还要不依不饶!”
马贼就像是秦香莲盼来了包青天,拉着水主的衫群不撒手,声泪俱下的哭诉起来:“我当盗马贼也有两三年了,被抓住过许多次,但人家大不了将我暴打一顿,或者索要赔金,我就没遇过一个像老太太恁样恨的,二话不说上来就打,我醒一次就被她打晕一次,再醒来再被她打晕,她那拳头打得那叫一个准,每次都能将我打晕过去,但每次又都只晕一小会儿就会醒来,我虽然是个可恨的贼人,但也不能这么折磨我吧!”
御火指着马贼说:“你给我自己站起来,别让我弯腰动手!”
水主没对御火再说什么,御火可不是她能劝得动的人。水主看了下在那边烧水煮茶的朱雀,开口道:“大人,您就不帮忙劝解一下吗?”
朱雀清了下嗓子,然后拢着篝火中的荆柴说:“不用劝,小贼该打,谁让他出口不逊!”
水主一下就明白御火为什么这样生气了,便从马贼手中扯出了衫群,一步步走开。
“大姐!你不能不管啊!我再这样下去,非疯了不可!”马贼苦苦哀求。他早向御火和朱雀求过情了,把自己家说得多惨多穷,孩子没书读,老母没人管,狗等着绝育,猫等着配种之类的,然后又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但御火似乎只对一次次将他打晕感兴趣,而朱雀一直也没有上来阻止的意思。
“你忍忍吧,谁让你言语污秽口无遮拦,大概两三天之后就会放你走!”水主无奈的对马贼说。
“这一家子都是什么人那!”马贼瞬间觉得这世道太黑暗了,没有好人的容身之所,更没有坏人的立锥之地。他才感慨了一半,头上就挨了御火一脚,然后便晕了过去。
夕阳落山的时候,出去伐木的所有人都回来了,他们不负众望,带回了一根又长又坚的木材。马车只有一辆断了车辕,但经过检查之后发现,另一辆车上的车辕木也有些损毁严重。这是意料之中的情况,第一,他们大都在比较荒僻的道路上行驶,这给马车带来了不小负担。第二,驾车的人没有任何经验,完全是摸索着边走边学,肯定会在不经意或无法控制的情形下对车辆造成损害。
天色已晚,人们又困倦得紧,所以决定明天再加工木材,就只能在这处山中旷野露宿一晚,车上的补给充盈,且又靠近水源,倒也是个不错的露宿地点。
几个女眷睡在一辆车中,朱雀、玄武和剑少睡在另一辆车中,剩下的人火力精壮,耐得住风寒,全都留在外面过夜。
临睡前御火将马贼踢醒,然后重重的补了一拳,这一拳足以让他昏睡到明日正午。
午夜过半,守夜的大韵向篝火中添了些许柴草,突然听到天际隐隐的传来一阵箫声,这箫声凄厉苍然,空寂寞落,犹如百岁老人在悲怆泣血,似乎发自天陲,又似乎近在耳畔。
大韵暗暗觉得不对,将手枪拔了出来,习惯性的拉动套筒装弹上膛,这时水主突然在他身侧出现,她捻合十指,一重水雾将篝火全部熄灭,然后她按着大韵一起趴在了地上,低声说:“不要发声!”
大韵在心里乐开了花,水主那丰腴的身体,正和他紧紧贴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