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依旧,被朦胧的一抹雾霭染得微微泛红,云丝缭绕间,为夜空平添出一层寡淡和萧索。当春的晚风变得和煦舒缓,早已将冷漠收藏,温顺无比的吹拂于人们的面颊指尖。
忙着改造飞天器的人们依旧如火如荼挥汗如雨,三个巨大土偶将圆斩形的铁翼装配完毕,让外形本就古里古怪的飞天器变得更加古怪,就像是一个超大号的胡萝卜被人在中间插了两把菜刀。飞天器的下部,左右各有两条搪瓷质地的舷轨,每侧里面的夹层各印有十二张高品位的风动恒久符,打开舷轨头尾两端的气孔,让内部符纹接触风力之后,便可激活符纹术力,令飞天器御空悬浮。这些符纹并不是动力设施,采用这种设计只是为了减轻机体重量。至于动力源,正如老头说过的那样,他要依靠风道和火道的专精术士,向动力舱中不间歇的注入动力。
利用众多的术士轮换着为机关提供动力,这是个笨到不能再笨的土办法,就算是一个刚刚入门的机关师学徒,采用这种方法制作出了某种机关,也会被人戳脊梁骨。机关的本意就是“解放人力”,进而“为人所不能”,最高境界是“不损外力而机能永驻”。如果使用了一个机关的同时还要付出相当大的人力,那么这个机关就是不成功的,即便是天下第一的机关匠人做出了这种货色,也会被同道中人所不齿。
但是,世事总有例外。如果有人能造得出不耗人力的飞天器,在两日之中可以横越两个大陆的距离,那么这个人可以尽情的来嘲笑炙凫老头不伦不类的设计;如果有人可以单纯的依凭术力,在两日之内完成由中洲南部至北洲腹地的跨越,那么这个人也可以来讥讽炙凫老头舍本逐末的理念。只不过,世间还没有这两种人出现,没有发出嘲笑的人,也就谈及不上被嘲笑的尴尬。更何况,老头这个人所背的黑锅,又不是单单只有这一个,因为长思的关系,他早已不在乎被人唾骂了。恒琅有句俗语说得好,不怕不要命的,就怕不要脸的;也不怕不要脸的,就怕往死里不要脸的。一个人如果不在乎名声,你就很难再用世俗的手段左右他。
飞天器在两位主修风道的持符祭司内部持术下,由两翼下端的风洞中吹出大量风力,整个机体颤颤巍巍左摇右晃的悬浮起来。由于四周都固定着铁链,所以这个庞然大物歪歪斜斜的升起了三米高之后,迫于牵引力便悬停下来不再攀升,所有的接地铁链都被拉得绷直。
所有在场人员都开始相互庆祝成功,但炙凫老头却气得将图纸撕了个粉碎,“不行不行,拆了重做!”老头对着所有人大喊道,“风洞太少,太不稳定了,八九十岁的老头儿走路都比它平稳!如果以这种状态配合火力推进,用不了打一个呵欠的时间就会失控!”
一听这话,几个累得疲软的铁匠愤恨的盯着老头看,那些眼光就像是武大郎碰上了来买炊饼的西门庆。铁匠不一定会成为机关匠人,但机关匠人无一不是出类拔萃的铁匠,今晚这些被裹角部紧急招来的铁匠,不管是从职业道德上,还是从身份地位上,他们现在能对老头所做的事,只有乖乖听话,敢怒不敢言。
裹角部的殿顶宫阙中,脸颊上带着一抹酡红的珍泪站在一张桌子上极目远眺,然后拍着手兴奋的说:“真的飞起来了,真的飞起来了!”
听母大人扒着桌子也想往上爬,珍泪忙对她说:“您不能看!我听说那个飞天机关器上有封印符,您一看它就坏了!”
听母消沉的垂下头去,在桌上抓了一把冰豆果放进嘴里。因为祛印之光的缘故,她的生活确实少了许多乐趣,新奇有趣的事物,她总是在得到许可之后才能睁眼去看,如果是有趣的人来拜访,从始至终她也都必须带着无相面具接见。
听母大人今天本来心情不错。两个侍卫也是倒霉催的,她们不知在那里偷到了半坛花酿“烫头”,被听母发现后,不但酒被没收了,还罚她们又去偷了点儿下酒菜回来。听母饮食得有滋有味志得意满,但无人相陪共饮,始终难以承欢,本想把侍卫们叫来一起喝,又怕助长了她们偷东西的歪风邪气,所以干脆就把珍泪叫来了。
珍泪踩着椅子从桌上跳了下来,连着跑出去三四步才“啪叽”一下趴在地上。
听母开心得笑了起来,抬手指着地上的一大堆妖梅皮说:“小泪啊,摔疼了没有?不会喝你就别逞能,这才几杯啊!”
珍泪一听这句话,连忙从地上站起来,她晃着小脚丫走过来,想拍着桌子问问听母,到底是谁在逞强,但她刚来到桌边,脚下就踩到了那堆滑腻的妖梅皮,珍泪像一张烙饼一样“啪嚓”一下躺在了桌子底下。
听母更高兴了,“你想吃什么,我拿给你!”说着,她伸手一扫桌子,大大小小的水果肉饯噼里啪啦的掉了珍泪满身。
珍泪也不躲闪,闭着眼睛笑着说:“娘亲,这次我的钱又要存够了!你一定要好好的等我。”
听母突然生气的说:“不行!你们越不给我看,我就越是要看!我看看飞天器到底是什么样的!”
说着,听母便踉踉跄跄的起身,向宫阙边际走去。银袍金甲的侍卫拿出了藏在身后的一块儿板砖,另一个侍卫急忙伸手制止,默默地朝她摇头。
飞天器改装现场的炙凫老头突然感到自己的屁股后头一凉,连忙像防色狼一般的捂着屁股转了一圈儿,在确定了没人垂涎自己之后,才心有余悸的继续督导匠人们干活儿。
在那棵被蜜儿一剑劈碎的矮树旁边,川胁主祭抬手将脸上的封眼绷带从新系好,在地上站起身来,一语不发的暗暗摇头。
撷电摩挲了一下昏厥在自己怀中的蜜儿的脸庞,抬起头对川胁问道:“大人,她怎么样?”
川胁发出了一阵叹息,“蜜儿所用的神兵精剑‘裘绒’,是馐邪主祭大人在东洲枯玛不拉亚山脉的朲崃峰中,全歼了峰中妖党后所得,此物已被妖邪之气浸染多时。本以为从新锻造之后,妖邪之气在众多神兵共存时会被屏退,却不想邪气已经根入神兵髓魄,在蜜儿启动精剑那一霎那间,这股邪气化为心魔进驻了她的身体。”
撷电搂着蜜儿的手兀自紧紧一收,“这可如何是好!还未正式与芽兽对阵,我方便折损了一位星将!唉!都是我粗心大意,不该放任她自行练习驾驭神兵!即负了天下,又误了这孩子!”
“撷电首席休要自责,即便当时你伴于左右,也未必就能保得周全!这完全是老叟之过,未能将神兵处理妥善便交之于神星将,太过草率,太过鲁莽!”川胁说道。
“说那么多没用的干嘛呀!”剑少蹲在一旁抠着鼻子说,“现在追究责任有用吗?就是把你们一个个都判了无期徒刑,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啊,现在应该优先考虑的事情,就是怎么样才能把一只眼治好。你们啰啰嗦嗦废话一堆,有意思吗?”
剑少挺郁闷的,自己和蜜儿在这片树林边聊天,还没说几句话,蜜儿就像抽风了一样躺在地上,又是翻白眼又是手抽筋的,嘴里还含糊不清的说着,“杀,杀,不要看我!”,把剑少吓得差点儿没哭出来。两个人一同走夜路,最可怕的事情不是自己撞到鬼,而是同伴撞到了鬼时你却什么也没有看到,看着同伴种种怪异反常的举动,你会觉得,还不如自己也撞到鬼来得踏实一些。很多情形下,直面恐怖的东西时倒不怎么觉得可怕,但要是经过了别人的转达,就会不由自主的加上了种种自己的盲目臆想和自我恐吓,这种情形简直是要多可怕有多可怕。
“剑少说的极是!”川胁苦笑道,“当务之急,理应以蜜儿星将的安危为重!你们大可不必惊慌如斯,所谓心魔,皆是由心而生,只要心念平和,始终保持头脑冷静沉凝,便可不被心魔袭扰神智。实则每人心中都有邪念,时时伺机而动,若逢机缘,一念化而为魔。”
“大爷!”剑少斜斜的看着川胁说,“我不想驳您面子,但你说的这不还是废话吗?她要是能一直保持冷静,也就不至于被弄得抽风了。你想让一个疯子恢复正常,不可能对他说一句‘你不许发疯’,他就被治好了。”
川胁很尴尬的晃了晃头,干咳了两声,“那什么,剑少啊!大师的飞机快做好了,需要你去验收一下,你就辛苦一趟吧!至于蜜儿,你大可放心,老叟自有方法将其心魔祛除!”
剑少无奈的甩了把鼻涕,站起身说:“行了行了,不就是不想让我搀和吗,但我也不管合适不合适,有一句话今天必须要放在这里,你们将怎样对待一只眼,大家都会看得到!”
剑少说完,将自己的目光从蜜儿身上收了回来,然后趋步离开了这里。
撷电对川胁说:“大人,您别放在心上,剑少这孩子有口无心的!”
“不!”川胁说,“他能说出此番话来,我觉得甚为妥贴,他正让自己接受着星将魁首的身份与责任!”
川胁突然仰起了头,“撷电首席,不消我说,你也大抵了解,蜜儿之心魔,正在你身上!老叟垂垂老矣,说出此等言语甚为不妥,姑妄言之,撷电首席姑妄听之。此女心思乖僻,绝难以自行抑制心中魔障,即便有人谆谆善诱,循循施为,也难以压制其心念躁动,唯有……”
“您不必再说了!”撷电缓缓抱起了晕厥的蜜儿,背转过身,对川胁说,“时值当下,我看得清大局!”
看着撷电走向宫殿的背影,川胁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笑叹。“问世间情为何物!”川胁背着手面朝天际,他自己突然有了一种误堕风尘的感觉。“情为何物啊!”
“老川胁!”炙凫老头突然在不远外喊道。
“干啥!”川胁迷茫的转头寻望,自己刚刚那么抒情,也不知哪个孙子这么会挑时候捣乱。
炙凫老头像刚做完肛肠手术一样,用四支肋下探出的钢铁触腕撑着地面,一步一挪窝儿的走了过来。“你的手艺也不行啊!别说我挑理啊,再给我来两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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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老头许诺的那样,飞天器神徟灸浩在第二天日出时分组建完毕,所有人在工地上草草吃过了早餐,便迫不及待的进行了第一次试飞。
平稳性没有问题,行驶速度也达到了预定数值,十位风道和火道的持符祭司状态良好。几个累了一晚上的铁匠,看着天上这个挨刀的钢铁胡萝卜喜极而泣。能够载人飞天的机关设备在此之前并不是没有,但一来没有这种大制作的手笔,二来也绝没有能达到这种高度和速度。可以负责任的说,这个神徟灸浩绝对是机关术沿袭至今的一个里程碑,具有划时代的意义。铁匠们只是小人物,但他们参与进行了关于这个奇迹的制造过程,这也足以成为他们下半生吹嘘的资本了。
谁知这时候炙凫老头却捶胸顿足的喊了一声:“完了!我到底是老了,把这么重要的事都给忘记了!”
所有铁匠都斜着眼睛看他,老头一喊“完了”,代表着他们有也完了,估计又得拆了重做。一帮人咬牙切齿,个个都把后槽牙磨得山响,他们真想拆完了神徟灸浩之后,捎带手儿也把老头给拆了。
阍沙大祭司迷眼不睁的凑过来,他幻化出的土偶做了一晚上的苦工,大包小包的扛东西,现在他觉得自己比土偶还累。“大师,你刚刚说谁完了?”阍沙对老头说。
老头白眼一翻,他现在真想找个明白人说说问题,“这一晚上白忙乎了,这个飞天器无法转向!”
“你早干嘛去啦!”一帮铁匠在心里激头白脸的骂道。
“这怕什么呀?”阍沙满脸的不明所以,“北洲雪山又不会长脚跑开,不能转向不是正好吗?”
老头和这个粗人实在讲不出道理来,老脸涨得通红,咧着歪嘴刚想说些什么,却又突然一拍脑袋说:“对呀!是用不着转向啊!”
铁匠们的磨牙声更响了,现在他们之中只要出现一个犯心脏病的,剩下的人就会扔了锤子扑上来咬死这老家伙。工作强度这么高也就罢了,偏偏还遇上个一惊一乍的现场指挥。
日上三竿时,被祭司们用术力拖回来的飞天器又进行了第二次试飞,这一次炙凫老头亲自上阵,在他的口令调度下,动力舱中风火两道的持符祭司们进行术力微调,让这艘神徟灸浩完成了笨拙的转向运行。
搭乘的成员名单已经拟定完毕,有裹角部的川协,炙凫老头,珍瑟,仲风,玄武,拘尾会的雷蹈,卿水,神星将中有剑少,叔宝,绅和阿婕。这一行十一人加上动力舱中十个轮替加持动力的祭司,然后又装载了一些皮衣和供给品,飞天器神徟灸浩便达到了载重上限。
剑少站在飞天器的门口,对着一个个走进舱内的人们说:“别挤啊!都有座儿,都有座儿啊!大座儿啊!待会儿把车票钱都交一下!”
珍瑟今天醒来后有点儿头疼,在听到昨晚上搞出一个飞机之后就更头疼,她现在看谁都有点儿不大顺眼,好像所有人只瞒着她一个人做了决定似的,但昨晚又不是别人逼着自己喝酒的,所以她更加郁闷了,也只能拿剑少出出气。
当珍瑟掐着剑少的脸,准备把他拖进飞天器时,突然有一辆被四个符马骑兵簇拥着的皇家马车冲进了梵释林,直接朝着飞天器这边冲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