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昶不是阳堂的对手。他们战了很久,但阳堂渐渐占了上风。
或许是因为阳堂的武功本来便比茶昶高出许多,亦或许是因为武器。剑再长,都长不过枪。剑砍不断枪柄,而枪头却可以越过剑身直刺对方的心脏。总之,握着长枪的阳堂的杀伤力显而易见。
茶昶的剑刺向阳堂。可剑尖还在中途的时候,阳堂的枪头已经刺到了他的胸口。
枪头与胸口,只差分毫。
山人们不禁欢呼。
朝廷的军队有些骚动。前锋将军迅速地高高举着手臂,把骚动硬生生地压住了。
茶昶和阳堂一动不动,瞪视着彼此。
时间似乎已然凝固,空气亦似乎停止了流动。
朝廷的六万士兵屏气凝神。山人们依旧欢呼不止。
可是,有一声呼唤,蓦然在这样的局势里发生。
似乎是这样的局势酝酿出了这一声呼唤。又似乎是这样的呼唤早已存在人的心中,却始终等待着这样的局势。
这一声呼唤,只有两个字,一个名字。但是,对于朝廷的六万将士们来说,这两个字是万万不敢喊出口的。
山人们则不然,他们曾经鄙夷甚至唾骂这个名字。但是,当这声呼唤蓦然发生的时候,他们的欢呼声戛然而止。
呼唤的声音不大,真的不大。但是,旋眸把这声呼唤释放出去的时候,用了整个身心,甚至鲜活的生命。
她知道谁人正处在危难之中。她情不自禁地呼唤。她想用这样的呼唤让上苍知道:如果危难可以转移,如果一命可以换一命,她愿意。
她呼唤的是两个字,可却决不仅仅是一个名字:“茶昶!”
阳堂突然感到天旋地转。
他预料到的很多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比如朝廷会在不久之后派来大军围剿他们,比如当大军到来的时候茶昶必定亦在其中;再比如,茶昶一定不会堂而皇之地御驾亲征……可是,他从来都不曾预料过这一声呼唤的发生。
这一声呼唤的发生,比败在死敌的手里还要夺他的心魄。这一声呼唤刺伤他的心的时候,比任何武器都要锋利。
他不由得双手发软,不由得抬头无声地问天:为什么这一声呼唤里的两个字,竟不是他的名字?为什么曾经以为万分真挚的情感,却原来都是假象?为什么他千算计万拼搏,到最后都还是别人的手下败将?为什么……哐啷一声脆响。
飞扬着尘土的地面,还有着起伏不平。那支原来由阳堂握在手中的长枪仓皇坠地的时候,枪头恰巧撞上了地上一块并不大的石头。
茶昶不是没有被旋眸的一声呼唤惊动心魂,但他更清楚的是,如若只是震撼于这样的呼唤,他将无法解救他们母子,他将一败涂地,他的军队将迅速混乱变成一团散沙,朝堂将会大乱,天下将会大乱。
他清楚,所以,他策马后退一步,然后转动手腕。他用宝剑狠狠地击掉了对手的长枪,他策马重又上前,将锋利的剑尖指向对手的咽喉……一系列的动作完成得相当迅速,相当漂亮。
蓦地,有一颗异常硕大的泪珠,从阳堂的眼中流下,流进他的面具。
这一颗泪珠,在面具里蔓延。
这一颗泪珠,只有他一人知道。而这却足矣。
他想,没有人见过面具后的容颜。没有人。
他想,没有人知道战败的是谁。除了旋眸。
原本伫立在朝廷的前锋将军身边两侧的并不是普通的士兵。他们都是大内高手,都是皇帝的贴身侍卫。而在此时此刻,他们策马飞奔,在山人们尚在呆愣之中的时候,带领着朝廷的六万大军杀将过去……
时间并不长。三对一的战争。朝廷对山匪的战争。训练有素的军队对乌合之众的战争。
但是,这样的战争,朝廷原本并不是绝对地占着优势。想当年,为了对付江南一带的叛乱,朝廷不仅派出了本朝最富军事天赋的武颜将军,还在第二次派兵的时候,动用了国家的精锐之师。原因,并不仅仅是三对一的力量、数量的悬殊。稍微懂得军事的人都知道,将帅在一场战争的胜负之中之关键之重要。
阳堂败了,彻彻底底地败了。心伤,心痛,心碎,心灰意冷。
茶昶的剑尖还指着阳堂的咽喉。姿势不改,凛冽的剑气依旧。
阳堂的长枪还掉在地上,却再也无法撞击石头。
旋眸依旧抱着孩子,依旧捂住孩子的眼睛和耳朵,依旧深切地想象着骏马之上的茶昶。
阳堂的身后,是仿佛还冒着丝丝热气的鲜血,是曾经兵败之后不甘心放弃的人们永远沉睡的躯体。
茶昶、阳堂和旋眸母子的周围,是层层圈围,是已然战胜的朝廷将士们的圈围。
茶昶蓦然一笑,开了口:“一浮,你败了!”
一浮,叛军的首领,多年以前的那场战争之中仓皇逃窜的人。一个真实的人,一个化名,一副面具。
“你早已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罪,你以为躲在一座深山里,便没人找得到你了吗?”茶昶的声音很凛冽,透着威严,透着杀无赦的冰寒。
“不过,你找了整整四年。”阳堂的声音很低,很冷。
“泠阳堂,你以为你戴着一副面具,朕便认不出你了吗?”茶昶的眼睛很犀利。
当年和叛军正面交锋的时候,他死死地盯过叛军首领一浮的眼睛和身形。他曾经记住过。
而此刻,他迅疾的一剑。阳堂的面具被挑裂。
裂成两半的面具,似乎是因为浸润了阳堂硕大的泪珠,坠到地上的时候,砸出两阵飞扬。
“泠阳堂,如今大局已定,这太平的天下,是我茶昶的!”
“你以为是而已。”
茶昶带着怒气瞪着阳堂。但是,蓦然间,他冷笑了一声,然后迅速向后撤,同时沉声下着命令:“拿下!”
那些大内护卫,那些奉命剿灭叛军余孽的将士,蜂拥而上。
阳堂的马儿嘶鸣……尘土猖狂地飞扬……阳堂的手下都已经齐赴黄泉。阳堂本人亦已经被五花大绑。
茶昶将宝剑收入鞘,然后下了马。他走到旋眸母子身边,将身蹲下。他伸手出去,触摸着旋眸颤抖的肩头。他轻轻地呼唤:“旋眸……”
旋眸蓦地感觉到一阵眩晕。她眼前那绝对的黑暗仿佛正在迅速地旋转,旋转成一个极度深邃的旋涡。她突然想,原来,旋涡就是这样的。她还没有想完,便昏厥过去。
醒来的时候,她正躺在一张巨大而舒适的床上。她嗅到了香味,嗅到了安全。
她听到了她希望听到的声音,还听到了笑声,父与子的笑声。血浓于水,从陌生到亲昵的时间是如此之短。
守在床边的婢女轻手轻脚地走出内间。然后,旋眸嗅到了她在那山上曾经万分希望能够嗅到的味道。这味道里,官气更甚以往。但是,她在这味道越来越浓烈的时候,再次呼唤:“茶昶……”
这是平生第二次呼唤。她早已是他的女人了,亦早已为他诞下了娇儿,可直到他的生命危在旦夕之间的时候,她才第一次呼唤出他的名字。她不禁暗叹。
她的孩子抓着她的胳臂,娇声娇气地说:“娘亲,父皇说咱们的家是天下最大的家,是吗?”
旋眸伸手摸索着孩子的脸,但笑不语。
茶昶抚摩着孩子的头:“涵儿又忘了,父皇刚刚教你什么了?”
孩子的眼珠迅速地转动:“琅涵知道!不可再唤娘亲,要叫母妃!”
茶昶笑:“涵儿乖!”
旋眸不由地想说:“茶昶……”
茶昶知道旋眸要说什么:“孩子改口,是迟早的事情。我早已决定了。”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茶昶抱起孩子,对孩子说,“父皇还有事情要和母妃谈,涵儿出去玩好吗?”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茶昶把孩子交给婢女。婢女出去后,守在房外的护卫关闭了房门。
在这间扬州城的官邸里布置最是豪华而舒适的房中,只有两人。
茶昶的心跳得迅猛。茶昶的手在触摸到旋眸的时候,是那么的颤抖而灼热。他轻轻却又迅疾地将她揽入怀中。
他的呼唤低沉而动人心魄:“旋眸……旋眸……旋眸……”
他只是如此地呼唤。他没有诉说曾经的苦苦寻觅与等待。他亦没有诉说深沉如海的思念与牵挂。他的爱意无比浓厚。他的呼唤无比热切。
旋眸是如此之柔,之软。
她的脊背紧紧地贴着茶昶的胸膛。她能够感觉得到他的心跳。她动情地倾听着他的呼吸声。她深切地嗅着他的味道。
她从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个时刻,这样的味道竟令自己万分着迷。
她切切地吸纳着这样的味道。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都已经是这样的味道。茶昶的味道,难以言喻的味道。
彼此的相拥持续了很久。
茶昶深深地吻了一下旋眸的头发,说:“你一定有很多的疑问。我亦有很多的事情要告诉你。”
旋眸握着茶昶的手。她知道,他曾经承受的苦楚,要远远地深重于她。她听着他的诉说,知道他在下那个决定的时候,是多么的艰难。
他决定在谦亲王和四皇子拆穿他之前,把所有的一切先行告诉父皇。他跪在御书房里,把多年以前,他曾在这御书房里偷窃了一幅秀女画像的事情,向他的父皇陈述。
他说,他私自出宫,远去边陲西沃,其实就是因为先行见过了她的画像。他说他在第一眼便动了心,深切地动了心。他说当时他便决定要娶她为妃,永远和她厮守。他说当终于见到了这女子,却发现她的双目全盲的时候,他亦曾有过瞬间的犹豫。但是,当把这个瞬间捱过了之后,他便决定,即使需要排除万难,他亦要把这女子带在身边带回京城。
他知道,一个盲女是没有资格做他的妻的。可是,他的真心的付出,却没有片刻的停顿。
他说,他和宇霓一同欺瞒父皇,是万分的不孝。他说,他已经娶了宁王妃了,却仍把旋眸藏掖在宁王府外面的一所小院里,是对圣命的亵渎,是对雾霈妹妹的不公。
他说,当谦亲王和四皇子绑架了旋眸来威胁他的时候,他的心都要碎了。
他说,谦亲王是他的一母同胞,却处处盯死了他,令他感到相当痛心。
但他没有说,有人骂他是贱种。他更没有说,他已经知道了自己所谓的真正的身世。
然后,他说,因为旋眸而引起谦亲王对他的嫉恨,是他所不曾想到的,亦是感到很伤心的一件事。
他说,父皇,儿臣是真的很爱很爱泠旋眸!即使她双目全盲,即使她口不能言,耳不能听,即使她连一步都迈不出,即使她一生都看不见身边的夫婿到底是何模样,我都甘心地照顾她、呵护她、爱怜她……他还磕着头说,求父皇成全儿臣!求父皇饶恕儿臣!求父皇看在旋眸已经为皇室添了小皇孙的份儿上,亦饶恕了她!
他在这样乞求的时候,万分地恐惧。他自然知道,他所犯下的罪过很大很大。
他猜想,父皇或许早已洞悉了所有的事情,只待他今日自首陈述。
他的头磕得很响。他的身躯匍匐得很深。
但是,他的父皇还在沉默。似乎没有惊讶,似乎没有怒气。
他跪了很久。从日出跪到日落。他不敢有丝毫的动弹,尽管他已经跪得全身麻木。但是,当他的父皇终于开口说话的时候,他身体的每一部分都迅速地鲜活了起来。
你今日所说的话,朕权当没有听到。关于泠旋眸,你愿意怎样对待,便怎样对待,但朕不想再看到她,亦不想再听到关于她的任何事情。
好了,你跪安吧。他的父皇如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