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楠生站在小溪的那边,见到这女子对水临妆,虽是一身旧衣,但她肤色盈白,双眸翦水,春日暖阳透过花树,漏下几络落在她身上,又有玉兰花落水,在溪中砸起圈圈涟漪……
此人此景,堪可入画。
谢三少爷不动声色的回到那长案前,提笔挥毫,一时墨香卷着玉兰香,扑鼻而来,只叫他一颗心扑腾扑腾跳得厉害。
待溪边的白清水总算将那复杂的发髻给拆了,又用手指将头发理顺了,对着溪水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之后,抬起头来,就见谢楠生正立在那案前作画。
她一时也不动,也不与他说话,只在溪边呆坐。
谢楠生将待一幅画画完,铺在案上等墨干,望着桌上的两幅画,一幅是一个女子坐在玉兰树下,抱着琵琶轻弄琴弦,另一幅便是女子临溪梳妆的样子了。
谢楠生就轻轻叹息了一声,眼见着恩科将近,他抛下书本带她来此处,好好一片心意,怎知为弄成这个样子?
没想到他堂堂谢三公子的定力竟然已差到了这个地步。
谢三公子平日里与一众同窗好友应酬时,在一众姐儿跟前,从来都是潇洒倜傥,进退自如。
哪里料到竟有这样的一日?被眼前这么一个小小丫环,弄得这样进退两难。
说到底,不过是个女人,还是他谢府的一个丫环,没有家世,没有钱财,一个青楼女的私生女而已。
谢三公子摸摸他那颗跳动的心,觉得自己挺可笑的。
颔角咬了一咬,就伸手将这两副画叠在一处,就手撕了。
白清水听到声音,抬头徇声而望,见谢楠生正在撕着两张纸,透过纸背,隐有墨迹。
想来是对所做之画不满意。
也对,经了这样的事,自然是心境全无,哪里还有什么心思作画?
谢楠生撕了那两副画后,本想就手扬了,但见这玉兰林中花木葱笼,实不想扬在此处毁此美景。因而就将那撕了的画与余下的几张宣纸卷在一块,握在手里。
一抬头,就见白清水已经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正坐在溪边发呆,眼神没有焦点,不知道是在想着什么。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你好了吗?若好了,就回吧。”
白清水就站起来,微俯着头,不说话。
他就握着那卷纸,抬步而走。
白清水又越过小溪,行至那案前,将那琵琶抱在怀里。
谢楠生猛回转头来,眼中神色平静,竟叫她看不出喜怒,淡淡道,“琴弦断了,这琵琶也无用了。你无需理会了,呆会自会有人来此处收拾。”
言罢,就转了身,继续走。
白清水就听他的言果真将那琵琶放在那里,隔着他半丈来远的距离,缓缓而行。
一时又回到方始那停马车的小院里,一进去,白清水便见这院中竟放了约有小半院的竹框,框内放着新采下的玉兰花。这才方知这院子的用途。
待行进来,便见赶车过来的王叔早已守在那里,见了谢楠生,就躬身行了一礼。
谢楠生点点头,自上了马车。白清水立在那里思量半响,车内的人亦是静悄悄的。
王叔乃是谢府的老人了,早已养就一双火眼精睛——与今日早上来时三少爷虽是冷静但一双眼里泛起的笑意比,此刻三少爷浑身可谓是冷得能冻死人。
再观这个丫环,早上精心梳的发髻变了,此刻却只梳了一只简单的双丫髻,头上的钗子也不见了……
王叔就来看她的衣裳,倒是好好的,也没有见到什么褶皱……
王叔就皱了皱眉,再观她一双眼睛通红,显然是哭过了。
他心下略有两分了然,就开口道,“青水姑娘,咱们该走了。”
白清水到底还是怕叫人瞧见自己今日是与三少爷外出了,就咬了咬唇,钻进了马车里。
谢楠生端坐在车中塌上,一见到她进来,一双眼睛就微微眯了眯,唇角紧绷的弧线动了动,将眼神移开了。
白清水不待他吩咐,便主动给他倒了茶,也不多话,又转回至马车帘子旁,挨着车壁坐下来,埋着头。
一时王叔一甩鞭,“驾”的喊了一声,车轱辘缓缓响起,出了这小院,沿着院外的大路启往归程……
……
谢楠生不用看白清水,就知道她一直在哭。
她缩成一团坐在车帘子旁,双手抱膝,微低着头,眼眶通红,那眼泪一颗颗往下掉,不过片刻就将她膝上的裙子都给打湿了。
但她就是不吭一声,哭得狠了时,就将头微微一偏,用衣袖迅速的擦了擦。
本以为她不会哭了,哪知不过片刻,那眼泪就又滚了下来。
谢楠生的心一点点的往下沉,从未有过的无力之感,叫他的手微有些发抖,他就端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口,随即他就抓起那套茶具,将车窗帘子一掀,一股恼的全给丢到车外去了。
白清水听到外头哐当一声响,抬起头来,就见谢楠生正面无表情的撕扯着他从那辛夷坞中带回的那卷宣纸。
待全撕碎了,又将帘子一掀,伸手往外一扬,他手中的纸就迅速的被车外的风给卷了起来,扑的一声,被吹得四散都是。也有一两片纸屑从车外飞进来,飞到白清水跟前,白清水瞟了一眼,只见那上头是隐隐的玉兰一角。
她眼珠动了动,仍不说话,保持那卷缩的姿势。手中的钗子咯得手心微疼,她也没有想要松一松。整个人都是戒备的,只要他敢再冲上来,她手中的钗子便要刺向他了。
……
今日谢府的二姨娘赵氏才一用过午饭,就见梁如玉领着一个丫环缓步行了进来。
二姨娘就皱了皱眉。
梁如玉却不与她绕圈子,向她请了安,坐在她身边,就问道,“如玉想问姨母,昨日为何会在宴会上说要青水那个丫头来教我弹琵琶?”
二姨娘就微微笑了。
她喝了一口茶,轻声道,“不是你说那个丫头与楠哥儿之间不清不白的?念哥儿又护犊子,你就是想教训那丫头也不行。何不索性将她要过来,要杀要剐,不全都凭你么?”
梁如玉就皱了皱眉,她的这位姨母她打心底里其实是有些瞧不上的,前两年自己每每前来拜访,她何曾敢喊什么“楠哥儿”、“念哥儿”?向来都是如个下人一般,喊的是“三少爷”、“小少爷”的。
若非依仗着她那女儿入了宫,她哪里来的今天这样的底气?
梁如玉就微微有点烦意。
她出身不好,又是庶出,此番厚着脸皮留在谢府,就是想着能与谢楠生来个亲上加亲。她若当真能嫁给谢三表哥,那想要将她送入宫中侍候老皇帝的生母便会打消了这个念头。
二姨娘的话,梁如玉自然不信,冷笑一声,“姨母,果真如此么?”
二姨娘微微一笑,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下,“如玉果真是冰雪聪明,不怪你娘叫我劝你入宫。”
“姨母……”梁如玉的脸色微微有发白,“您答应过如玉,说给我半年时间的。”
“我的确是与你娘说了,要给你半年的时间。可是如玉……自年前你来谢府,到今日,都已过去有三个月了,你可曾感觉到你楠生表哥对你有半分的情谊?”二姨娘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楠生表哥自然待我不同。”梁如玉急道,“府里的姐姐妹妹们,可都是被不允进楠生表哥的书房,但是我却可以……”
二姨娘诧异的望了她一眼,“不过是进书房而已,连你自己都说了,那是连一个丫环都可以进的地方。你楠生表哥不叫他的妹妹们进书房,是因为谢府的小姐们调皮,总喜欢戏弄他。”
“姨母。”梁如玉咬着发白的嘴唇,嘴硬道,“楠生表哥他待我不同的……”
二姨娘就又轻轻的笑了,“还是那句话。如玉,你只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了。若是到六月,你与楠哥儿仍无进展,你便乖乖回家去学宫中的礼仪……”
“姨母……”
“好了。”二姨娘道,“旁的话我也不多说了,机会给了你,你自己没有能力把握,你又能怨得了谁?你不是问我,为何会开口要那丫头么?”
“如玉的确心存疑惑。”
二姨娘微俯下头,摸了摸自己那葱玉一样的手指,轻笑道,“我不过是想试一试你姨父对我的心意。若当真能要过来,她琵琶弹得好,长得也不错,正巧明年贵妃娘娘要回府省亲,若是能将她交给娘娘调教调教……”
“她那等粗鄙女子,姨母难道不怕若将她送入宫中,会给贵妃娘娘惹麻烦么?”梁如玉惊道。
“她粗不粗鄙,还是得贵妃娘娘回府看过后才知。我看那丫头倒是不错,懂礼仪,知进退,还晓得一仆不侍二主……”
“姨母……”梁如玉急道。
二姨娘却朝她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言。一时颇有几分语重心长道:“如玉,你听姨母一句劝。所谓男人的情谊,其实乃是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