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园村，位于辽东半岛东部的黄海沿岸，全村人口107户、男女老少总计五百余人。
和一般的海边村落不同，桃园村绝大多数人都从事农业种植，全村仅有一条破旧的鱼船和一个渔业生产小组，年仅十六岁的莫二娃便是那船上的一员。
公元1982年6月1日，黄海按照国家法律进入休渔期，所有渔船都回港靠岸，莫二娃又要按照生产队的规定去开会，领取休渔期的新任务，争取多赚公分养活自己的老娘。
往常，生产队在这天所召开的都是分工会，参加的人数非常少。但是，今天这生产队却是开了一次全体村民都要参加的大会，生产队办公用的那三间瓦房和不大的小院已经明显坐不开这么多人了，所以生产队的领导们一合计，干脆就把大家伙拉到山头的空地上开会。
老支书语言简练，把会议的三件大事儿一说，每说一件，下面的人都会发出“嗷”的一声尖叫，那样子就像是天塌下来了一样。
第一件事儿，桃园村将被列为本省第一批农村改革试点村，公社和生产队的建制将在今天被完全废除，桃园村也将成立自己的村委会，以后谁当村官要看老百姓给谁的碗里投得豆子多，而不是再看阶级成分和上级任命了。一周后，省里会来领导观摩、指导咱们村的选举并录像回去研究改革，说不定还能上电视，所以，你们大家伙这周一定要想好投谁的票，到时候要穿得漂漂亮亮的，别让看到电视的城里人瞧不起咱农村人。
第二件事儿，南方实行的“大包干”、也就是官话里说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将在本村正式施行。具体的政策一会儿给你们细说，大概的意思，就是从今天开始，各家各户要种各家的地，至于赚钱多、赚钱少，那全看你们一家人是不是勤快！那几个懒得都不给孩子洗尿戒子的老娘们儿，和那几个天天劳动时候偷懒混工分的懒汉子要格外注意，以后你们再想混日子吃大锅饭，门儿都没有了！
第三件事儿，省里知道咱们村的人口特别多、土地特别少，为了能够促进咱们的改革取得成功，所以上级领导让“辽南市粮食总厂”和“辽南市钢铁厂”跟咱们桃园村结成了对口单位。城里的厂子要来咱们村招工人，这样一来，留下来的人少了，咱们那点地也就够大家伙分了！
辽南市位于辽东半岛的突出部，东面是黄海、西面是渤海。
虽然这个不大的城市即不是省会也不是直辖市，但是这个城市在很早之前便是日本人海上运输和南满铁路的交汇地，工业基础雄厚、拥有北方最大的天然良港，全国排名第一的辽南造船厂就在这里，省会跟它比起来，都只能算是比较好的乡下。
对于中国农民来说，能在这样的城市当上“国营职工”并安家落户，那可都是老祖宗千百年来的梦想。所以，当老支书把第三条政策一说完，全场马上就吵闹了起来，村民们一个个迫不及待，七嘴八舌地举手报名，场面霎时变得混乱，老支书也终于是被他们惹火了。
老支书拿起喇叭，没好气地骂道：“娘了个腿的！嚷嚷什么啊！嚷嚷什么啊！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见了好机会都******想往城里奔，你们当人家城里是养猪场，稀罕你们这帮天天靠着大锅饭混吃等死的懒人啊？就刚才这劲儿，平时生产队干活的时候，俺怎么就没看到啊？你们不用争了！俺可以明告诉你们，这次那两个厂要选走一百个工人，到底谁去，俺还得研究一下，唯一可以确定要去的人，那就是全村最勤快的莫二娃和春花娘俩！渔业生产小组的孤儿和寡妇们也会优先考虑！”
杜春花，莫二娃的母亲，从小丧父丧母，吃百家饭长大。
二十三岁的时候，她下嫁村里另外一个孤儿、也就是莫二娃他爹莫老大，本以为这苦日子随着婚姻的到来终于可以结束，结果结婚的第一年，世代渔民的莫老大就跟着全村最后一批年轻渔民在一次海难中一命呜呼，死前还给杜春花留下个遗腹子去继续延续她那熬不完的苦命，这个孩子也就是现在的莫二娃了。
老支书说完，几百双眼睛马上就把羡慕投向这对儿皮肤黑到一块儿去的“阿尔巴尼亚人”。
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杜春花在这时候却是主动站了起来，拉拉那满是补丁的破褂子，壮着胆子问：“老支书，俺们娘俩不去城里当工人，俺们娘俩想留在桃园村，这行么？”
全场又是一片惊讶，老支书也被她吓了一跳。
半分钟后，老支书回过神来，诧异地问：“春花，你脑袋让驴踢了？俺说的是进城！去城里当正式的国营职工！那是咱农民最大的梦想啊！”
“支书！俺家不是农民，俺家是地道的渔民！俺们老杜家是，他们老莫家也是，你们农民的梦想在城里，可俺们渔民的梦想却在海上啊！老支书，土地都承包了，那咱村的这条渔船也能承包么？俺们能不能像解放前那样自己包船出去，自己给自己闯海啊？”
“什么？包船闯海？春花，你不去当工人，可能是你恋着咱们村子，可你留下来不想着种地却想着去干这玩意，你……你该不是真被生产队的驴给踢了吧？”
老支书这么一说，全村人无不哈哈大笑起。
为什么会笑呢？不是观念落后，而是因为渔民和农民的思维模式相差太大，相互之间永远不能理解对方。
渔民和农民虽然都是靠天吃饭，但农民却是产量稳定、没有危险，种地的成本也不过就是些种子、化肥和土地租金，想要瞬间暴富基本没可能，但只要不是遇到旱灾和洪水，他们的日子都是稳稳当当的。
以船为生的渔民生来就是亡命赌徒，他们一次出海就需要承担包括油料、饮食、人工在内的各种成本，要是这趟航程的规划超过一个月，那他们投入的成本可能比农民一年的投入还大。
如果天气和海况不好，出海一趟打不到一条鱼，那么渔民的这趟出海就要赔本，而如果海上遇到什么突发情况，那么渔民不但自己要葬身鱼腹，这一船人的性命也将由家眷继续赔偿，百分之百是要家破人亡，坟坑里埋得都是衣冠冢。
但是，风险与机遇永远共存。
如果渔民在海上能遇到哪怕一次合适的机会，那么他这一趟船下来的收入就可能是陆地上百亩良田十年都赚不出来的收成--前几天的新闻说，有个渔民抓到一只白海参，老板开价二十万收购，中国有几户普通农民家庭的存款超过二十万的？
一看全村人这么笑话自己的娘亲，那衣着破烂、肌肉结实、浑身跟抹了黑油漆似的莫二娃气呼呼地站了起来，没好气儿地瞅了大家一眼，道：“笑话俺们啊？告诉你们！以前俺爷爷和俺姥爷是咱们村最富裕的人，俺爷爷是黄海出了名的船把头，俺姥爷是周边最牛的海碰子，俺们老莫家一船渤海刀，五百斤就能买一个完整的桃园村，俺姥爷摸一兜皱纹盘鲍，上了岸就能换一兜子白银，你们见过那样得钱么？”
那条渔船上的中年船长虽然不是渔民，但却了解这莫二娃的爷爷和姥爷。
他一脸不屑地接过话来，道：“二娃，你小子怎么跟你娘一样，干活是好手，就是这脑袋不会转弯啊？你爷爷连带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婿死在一条船上，你姥爷跟着两个儿子一块被海流卷走，你们两家的祖产还没来得及解放充公就全都赔偿船工家属，你还在这吹什么牛逼啊？十六年前一场台风，咱全村渔民一次死了个干净，你爹到现在都不知道在哪，你怎么还愿意去海上啊？你看看咱这条船上的十二名船员！除了俺是被迫带你们出海之外，其他的全都是跟你一般大的渔民孩子，全都是那场台风留下来的没爹孤儿啊！你问问你的小兄弟，当工人好还是当渔民好？”
船长一说完，十二个孩子跟着他们的寡妇老娘一起站了起来，齐声回答渔民好，这下子那被迫上了船的船长可是彻底下不来台了。
老支书也是无奈了，看看这帮让他无法理解的渔民，苦口婆心地劝道：“你们渔业小组别说是在咱们桃园村，就是在县里，那也是响当当的劳模小组，怎么这脑子就没有一个转弯的呢？难道你们是一群傻子么？辽南钢铁厂的焊工，一个月能赚八十块钱！八十块啊！咱农民一亩地辛辛苦苦一年下来，那才几个钱啊？听俺一句劝！都进城吧！那地方有养老金！”
全村文化最高、因为娶了本村姑娘而不能回城的生产队会计周文成发出一声怪笑，道：“支书啊！渔民那思想就跟赌徒一样，想要改掉他们这腐朽落后的封建观念还真难，开了这么久的批斗会咱都没批明白他们，你想给他们讲理讲明白，你觉得可能么？”
莫二娃“操”了一声，指着周文成的鼻尖骂道：“你放娘个狗臭屁！姓周的，现在生产队都要解散了，俺也可以好好骂你这个祸害一顿了！你看看你这几年都干了啥事儿？全村人不管是农民还是渔民，你看着不爽就批俺们，凭什么啊？凭什么俺们就得跟你一样，只会坐在办公室里瞎咧咧？”
“凭我有思想、有觉悟！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上级派我来桃园村，我就得帮助你们这帮落后份子！”
“你帮你娘了个逼去吧！俺们渔民有渔民的追求，农民有农民的追求，小鸡不尿尿，各走各的道儿，你凭啥不让俺们追求自己想过的日子？”
“唉呀妈呀！还追求？你个目不识丁的文盲，你跟我个初中生谈追求？好！你说说什么叫追求啊？这俩字怎么写啊？”
莫二娃哼了一声，一掐腰，仰着头道：“俺莫二娃十岁就在船上混，到现在连自己的名字也只会写个‘二’，所以俺还真不知道追求这俩字怎么写。但作为一个海上的爷们儿，俺莫二娃活得却是一点也不二，俺从小就知道俺自己以后应该怎么做人。用俺娘的话说，海上的爷们儿就该跟俺爷爷、俺姥爷和俺爹一样，就该是个满身鱼腥的野汉子。俺们要在狂风暴雨中打舵，在烈日巨浪里下网，脚下踩得是三尺船板，但俺们却能驾着船纵横万顷烟波！海上的爷们儿胆大、心野、永远不会服输低头，脑袋里从生到死就只有一个观念，要么就闯，要么就穷，要喝就喝最烈的酒，要操就操最美的人！”
说得漂亮！且不管你骂的是不是全村公害，就凭你这最后一句，俺们农民兄弟也得给你小子鼓掌加油，你这话说的太带劲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