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一会儿工夫，李英莲才把家里收拾干净。她急急忙忙地走到门边，探头往天上看了看，见太阳都快升到头顶了，连忙走进厨房开始做午饭。她抓了几把米，细心地看了看，拣出沙粒、糠皮和稗子，用水淘净，倒进锅里，往灶里放进柴，点着火。姜耀荣牙不好，吃饭又特别讲究干净，饭里是绝对不能有沙粒、糠皮和稗子的，所以李英莲淘米时格外认真。然后，她又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小把酸干菜和几根干红辣椒放在碗里，加上水，加上盐，淋上一点猪油，再放进锅里蒸上。酸干菜蒸干红辣椒，这是姜耀荣生平最喜欢吃的菜。李英莲知道丈夫爱吃，就把酸干菜和干红辣椒全都藏了起来，自己一点儿也舍不得吃。今天一早出门的时候，她看见丈夫找砍柴刀，便估摸他上午进山砍柴了。她知道，砍柴这活最累人，又脏，又费力气，因此特意给丈夫做了一个他最爱吃的菜，算是犒劳。“只可惜没有腊肉了！腊肉蒸酸干菜，才是他最爱吃的。”李英莲心里想。
姜耀荣爱喝茶，常常是一进门就要喝茶。所以，饭菜安排好了以后，李英莲便忙着给姜耀荣沏茶了。她打开碗柜，从最上头那一格的最里头掏出一个带盖的陶瓷罐子来。那是一罐精心拣选的细茶叶，真正清明节前摘的头道茶。家里茶树少，“明前茶”就摘了这么一点儿，她都给姜耀荣藏起来了，只给他一个人喝。她揭开盖子，从罐子里面捏了一把茶叶放进一个专门为姜耀荣沏茶的茶罐里，再灌上开水，加上盐、姜、豆子，然后将茶罐端起，轻轻地放在瓮罈的铁盖上。瓮罈是一种铁制容器，深埋于灶台里，宜于热水，也宜于保存热水，还可以为茶水饭菜保温。姜耀荣讲究多，喝茶时，茶水既不能太热，又不能太凉。他说茶水太热了烫嘴巴，又说茶水凉了伤脾胃。所以，李英莲沏好茶后，通常都是把茶罐放在瓮罈盖子上保温的。
姜耀荣特别爱干净，每次从外面回来，进门就要洗脸洗手。而且，他对洗脸洗手的水也有特殊讲究。水太热了不行，太凉了也不行。所以，精心细致地为他准备洗脸水，就是李英莲每天必做的重要工作。李英莲从水缸盖上拿起一个竹筒做的水舀子，从灶台上的瓮罈里舀了几勺热水放进一个木头做的小盆里，伸手试了试水温，再拿条毛巾覆在水面上，把小木盆盖得严严实实，然后就端起小木盆放到厨房的门坎上。姜耀荣最喜欢把脸盆放在门坎上洗脸。他说，门坎比周围地势高，脸盆放在门坎上，洗脸时，腰不用使劲往下弯，头也不必使劲往下低，最舒服。
姜耀荣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主。平常吃饭时，李英莲都是把饭盛好直接递到他手里的。但今天她做不到了。她太难受了，不想吃饭，只想早点上床躺一躺。她从灶台上拿过一块搌布来，细心地擦干净饭桌，摆好椅子，放好碗筷，又站在屋子当中看了看，想了想，确信没有遗漏什么事了，就擦了擦手，走出了厨房。
一进里屋，李英莲就和衣躺下了。她浑身没劲，头疼得厉害，脑子里乱糟糟的，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她刚躺下，姜耀荣就回来了。姜耀荣一进门，就随手一扔，把砍柴刀丢进了门角落里。紧接着，他又立刻扒下上衣，再随手一扔，丢到了床上。那上衣正好盖在了李莲英的脑袋上，李英莲忙用手一拨，把它扒拉到一边。
“怎么啦，病了？”姜耀荣问。声音很大，语气也很生硬。他见李英莲躺在床上，心里就有点气。平常时，他最怕老婆病。
“没事，头有点疼，不厉害，歇歇就好了。你洗把脸吃饭吧，饭在锅里！”李英莲回过头来，看着丈夫，柔声说。她从不计较丈夫说话的语气。她知道，男人们多少都有点脾气。再说，干了那么长时间的活，也累了，哪能心里没火呢？
“茶叶卖了吗？”
“没卖！”
“没卖？怎么啦？没人买，还是价钱不合适？”
“都不是！我根本就没到玉石桥去！”
“没到玉石桥去？不对呀，我明明看见你出门的，怎么没去呢？”
“走到半道回来了！”
“半道回来了？什么事？”
“心里烦！”
“噢！那你这大半天在家里都干什么了？茶都没给我送一碗！”
姜耀荣一句接一句地逼着问，李英莲听了很难受。她受了那几个看牛老头的一阵冷嘲热讽，心里又委屈，又憋闷，本想跟丈夫好好诉说诉说的。没想到姜耀荣见她躺在床上，不仅不上来安慰、温存，反倒一个劲地盘问她在家里干了什么，并且还埋怨她没送茶。李英莲越想越难过，头一扭，脸朝向床里边，不搭理他了。
见妻子不搭理自己了，姜耀荣更有气了。他站在门口愣了一会儿，闷声闷气地说：“你倒是真会享福啊，大中午的，知道自己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一觉！我可是干了大半天牛马活，到现在连饭碗都还没端上呢！饭呢？”
“刚才不是说过了嘛，在锅里！”
“就我一个人没吃？”
“孩子都没吃！”
“他们都没吃？”
“嗯！”
“那你为什么不安排他们先吃呢？非要让他们跟我裹在一起吃，烦死人！”
“烦死人？不就是带着他们吃餐饭嘛，又不要你背着、抱着，有什么可烦的？我刚才还折腾大半天了呢，又洗衣服，又拾弄地面，还要给小瞎子洗身上的屎。她拉屎了，拉得满身满裤子满房满地都是屎！”
“啊！我说呢，今天怎么摆那么大的谱，躺在床上不理人，原来是立功了！对不起啊，我不知道，埋没了你的功劳，该给你谢罪！”
姜耀荣在外面是个窝囊废，遇上吵嘴打架的事情时，常常正经话都说不出几句来。但在家里和老婆吵架时，却一点也不窝囊。他阴一句，阳一句，东拉西扯，挖苦讽刺，话相当噎人。李英莲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这会儿听了他一大堆无头无脑的气话，心里就更是感到委屈不已，不禁趴在枕头上嘤嘤哭泣起来。
姜耀荣见李英莲突然哭了起来，觉得莫名其妙，心里的火更大了。他站在房门口一动也不动，硬生生地憋了半天，但最终还是没能憋住，一句更令人伤心的话夺口而出：“哭什么？生了一窝残废，你有功呀？没给你庆功，委屈了是不是？要不要请个戏班子来给你唱几出大戏，给你庆庆功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