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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晚晴折了那澄心堂的纸放回桌上,摇头道:“有这一纸婚书就够了,毕竟我与伏青山在清河县衙的婚书还未销档,再在这里重新成一回亲,且不说别人笑话不笑话,自己都觉得难以见人。若你果真心向我,没有这纸婚书,日子照旧是这样过的。若你心不向我,连父母兄长都没有的人,果真要休我也不过一纸放妻书,谁能奈你何?”

她曾将整个人生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一个人身上,为此而熬过旁人不能熬的苦,走了想都不敢想的路,到头来终究不过一场空。如今于这些事情上也就十分看淡,不求形式不求名位,但求个日子渐过下去,孩子渐渐长大。

毕竟再嫁,她有一半真心,还有一半不过应付差事而已。

当然,若不为应付差事,以伏罡这人在床上的磨缠,是个女人都难以招架,难以应付。

等到送走了回京的平王,雷台河结过两回冰,又熬过两回酷暑,晚晴便能完整读一篇伏罡所书的信,亦能凭着天生的狡敏和学得的几样招式,正正当当和白凤过几招了。

这日,估摸着自己送的信该到伏罡手中了,晚晴安顿好铎儿与指挥使府的家务。混身上下紧袖短衫,裹腿到膝,穿得干练利落出门牵了马,备了些干粮与水,便要去完成她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壮举:一人独骑一百八十里路,去骊靬找伏罡。

伏罡在骊靬训兵已有一段日子,如今凉州城唯有游击将军霍勇守着,连白凤都去了骊靬。晚晴毕竟头一回骑这样远的路,又是孤身一人。是而时时摸着自己腰上的九节鞭,并腿上绑的短刀。但走着走着她就发现,路上与她一样独身一人的女子并不少,况且沿路全是牧区,如今秋草正盛,羊肥牛壮,这一路上非但不危险,反而风光无限,那放牧的牧人中妇人许多,歌声遥振四野,听得晚晴意气风发,策了白鸽马蹄四开。

她五更出发,一路策马慢走看着沿途风光,傍晚时才到军营。游骑将军阮刚听闻大将军夫人到了,忙出帐来迎,远远抱了拳喊道:“夫人好厉害,居然能只身一人骑马前来。”

晚晴左右四顾,见伏罡站在远处朝自己笑着。他仍是寻常那身武将玄色官服,圆襟长袍,阔筒长裤扎着绑腿。晚晴在众目睽睽之下叫他盯的有些羞意,下了马拍马给了阮刚的亲兵,笑道:“我亦是一时兴起,或者你未曾收到我的信?”

阮刚等人分开两路,目送晚晴向伏罡走去。

直等晚晴走到身边,伏罡才低声问道:“路上可有遇到麻烦?”

他听闻她要来,连夜派骁马骑兵在城外候着,只等她上路就远远随行,也是怕她头一回出门遇到危险。晚晴自然不知,觉得自己勇猛非常,当着众人不好离伏罡太近,如鹿萌然低了头道:“一点麻烦也没有,一路上皆是牧人,歌声遥震四野。若不是为了来见你,我还想走的更慢一点。”

她跟着伏罡进了军帐,帐内案卷堆积兵器林列,连个落脚处都无,唯有榻上收拾的干净,一屁股坐下挥手道:“快去忙你的,着人给我些热水热饭即可。”

虽然一路无险,但她为安全顾连马都没下,一路不过啃了几口干粮而已。

伏罡亲自出门去吩咐,不一会儿便有亲兵送了热水热饭进来。晚晴吃喝过净过手足沉沉睡了一夜,连伏罡何时归来,早上何时走的都不知道。次日早起不见伏罡,她寻来游骑将军阮刚问道:“大将军去了那里兵?若是离此不远,不如我自己骑马溜去瞧瞧?”

阮刚带晚晴出帐,遥指了西方道:“事有不巧,将军欲要用兵作战,昨夜三更就出门去了。大将军请夫人早起用过饭后到对面山坡上去。”

晚晴草草用了些军营中所备的稀粥咸菜与馒头,牵白鸽来辞别阮刚。

阮刚也知晚晴如今不是个弱女子,况他们本是大大咧咧的男子,是而也不在意她是否路上会遇到危险,只问:“可要带上两个亲兵?”

晚晴摇头:“不必。”

她一人牵马出了军营,往西而上那势缓渐高的山梁,到得险处便下马牵了马慢走着。这山不过土山,不过一个时辰便爬到了山顶。这山后仍是重重叠叠连绵无尽的山脉一望无际。晚晴站在山上吹了会风,遥遥听得有呐喊声,手搭凉棚望远,便见一股骑兵腾着扬尘往这边奔来。跑在最前面的一匹灰马四蹄展开形如飞势,足下恰似踏着云雀般奔驰。

马上那玄色武将常服的男子恰是伏罡,他扬手止了众人,自己一人跃马上到这土山包上。他身上玄衣几处破口,手背上还凝着明显的血伤。山风吹的晚晴有些迷眼,高声问道:“你怎么像是打过架的样子?”

伏罡手搭晾棚皱了浓眉望着远方,许久回头亦是高声:“早起跟别人打了一架。”

他三十多岁的人,说起这话来一本正经,就好像打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一样。晚晴嘟起嘴有些不悦,亦学着伏罡的样子手搭晾棚望远。今日天气清朗天色清亮,天上偶有浮云,阴影大朵大朵照着荒晾无际的戈壁滩上。

她望了半天望不出个所以然,回头仰脸高声问伏罡道:“你刚才看什么?”

伏罡低头看着晚晴笑,阳光洒在他脸上照耀出斑驳的光影,叫晚晴重又想起京城书架上那和尚的头像。那头像雕的肖似,恰如伏罡现在的样子,深藏着慈与忍,外露着凌厉与锐意的笑容,在那叫阳光抚摸着的皱纹与眉眼间。伏罡叫晚晴媚意丝丝的眼神看的混身说不出来的妥贴,面上虽一本正经的笑着,心却已经自她全身游走过一遍复收了回来,提鞭指了远极处道:“往前三百里的黑水城,叫当初覆灭了的西夏国一个叫旁当臣的皇族占着。他与白达旦部的阿玉奇世代通婚,彼此是对方的亲家又是老丈人。他虽是个亡国的皇族,却丈着阿玉奇的势猖狂已久,不说肃州,就连凉州城外都常遭他侵扰。我如今欲要给他狠吃回教训,你看如何?”

晚晴勒马抿嘴笑着:“我那里懂这些,但是你好好的在外几个月都不去打他,为何我才来你就要去打他?”

伏罡一本正经道:“打给你看。”

晚晴叫他说的越发忍不住笑:“我又不爱看打打杀杀,为何要打给我看。”

伏罡道:“我既是你的夫君,又常年在外行走,你就该知道我在外做什么,会怎么做,会不会有危险,若危险来临,我又是如何应对。说到底我还是想要叫你放心,我虽干着这份职业,却并不十分危险。”

晚晴心道:从你每次回家猴急的样子,我也知你在外没有做坏事。至于危险不危险,想多了就是愁苦,又何必去多想。

她与伏罡终归不是结发,从一开始别别扭扭凑到一起,再到京城磨难过一回以后全心依赖,终归身体上的彼此依赖更多于灵魂上的投契。如今就算晚晴再怎么努力想要去爱伏罡或者将整颗心都系在他身上,潜意识里的那个自己是无法做到的。她最初最虔诚的爱与灵魂皆交给了伏青山,便是叫伏青山伤过之后再收回来,亦是千疮百孔无一处不透着伤,更何况她还有个孩子是最大的牵挂。

她见远远一队骑兵腾黄沙而来,提鞭指了问道:“那可是敌人?”

伏罡叫她急匆匆的孩子气逗的有些好笑,耐心解释道:“那是我们自己的骑兵,这些年我自旁当臣手上掳来几百匹良马又从乌孙人手里买了许多乌孙马,总成骑兵营叫胡成夫替我带着,如今他训出个骁骑营来,今日我就要用这旁当臣的良马,来破他自己的铁浮图。”

晚晴听他说了一堆,唯对铁浮图三字有些好奇,遂问道:“何为铁浮图?”

伏罡道:“这是原西夏未覆国时一种骑兵阵,每三匹马而皮索相连,因马身累甲厚重,又三马合而力壮,几乎有摧枯拉朽之力。前些年凉州的将士们最恨旁当臣这铁浮图,单兵匹马几乎无法将它们战服。今早三更我往黑水镇燕军司转了一圈,到军司守将米禽家转了一圈儿,顺带挑了他几个小妾,然后才一路打出来,今夜咱们就得备战,明日一早只怕就有一场仗要好打。”

晚晴这会儿才有点听明白,吃吃笑道:“原来竟是你主动惹人家,还招惹人家到这里来打一场好架。”

伏罡仍是提鞭指着:“这天宽地广的戈壁滩上,恰是正面交锋的好地方。明日天气仍是这样的好,但从明晚开始就要变天。秋雨绵绵可不是打仗的日子,所以,我们明天一天必得要结束战争,叫米禽不但败战,还得叫那败军们秋雨绵绵中如丧家犬般的逃回去,方能为我肃凉二州百姓出口恶气。”

晚晴见那些骑兵们渐渐临近,一个个皆是歪盔斜甲很不成样,忍不住提鞭指了道:“伏罡,虽我是个妇道人家不懂兵事,但你手下这兵也太不成样了些,衣服都穿不正,帽子都是歪的,如何去打仗?”

伏罡笑中含着赞许:“我的小夫人虽言语谦虚,目光却很不错。孙子兵法第六篇讲虚实,夫兵象如水,水之形态,避高而趋下。兵之形象,则是避实而击虚。水因地制流,兵因敌制胜,变化无常,避实就虚,因变而取胜,这这兵中常用之计。”

见晚晴听的太认真微张的嘴角上口水都要流出来,看眼神便知她虽努力的想要理解,却一句也没有听懂,遂又耐心解释道:“我们这骁骑营训练了好几年却还没有拉出来亮过相,而西夏人的铁浮图却是这几十的中西北一带战无不胜的法宝。我今欲要引他的铁浮图全骑而出,自然要放些诱饵给米禽。方才我自黑水城出来,他派铁骑来追,我便派胡成夫率众骁骑营相迎,自然是叫要佯败叫他打的丢盔卸甲。他是个好大喜功爱杀戳之人,见我们凉州的骑兵如此不堪,明日必定要带铁浮图来歼,到时候正好一股作气破了他那浮图阵,肃凉二州只怕能得多年清净。”

山下铁骑集结,白凤一身银色亮甲头上红缨飘扬,在山下骁骑兵阵前策马来回穿梭,许是看到晚晴对自己的艳羡,远远伸手对着晚晴做了个杀鸡的手势。晚晴叫她逗的噗嗤一笑,十分艳羡的望着白凤深叹道:“只恨我此生不能如她一样。”

伏罡皱眉道:“她有什么好?还是个未长大的孩子。”

晚晴心道:我还比她小着几岁了,你都当她是孩子,怎的从来没有当我是孩子而手下留情过?

两人策马下了山包,众将齐齐来拜。今日他们也不回营,就在方才伏罡与晚晴并骑而站的山包上搭营设指挥帐与中军帐。此时既有正事,伏罡便也不再多顾及晚晴,在指挥帐后设一小帐,派两个亲兵在后给她跑腿服侍,自己与游骑将军阮刚,骁骑将军胡成夫并白凤杨兴等人去布置明日战事。

此时山下绵延戈壁上处处狼烟腾空,高天上的繁星并都叫那狼烟映失了亮意,天上地下一派暗黛的清明。至下半夜时将士们俱已安歇,晚晴见伏罡仍不回来睡觉,行到指挥帐前也不见他踪影。她四顾见后面马匹不能上的孤峰上有一人站着,隐隐黑影便知那是伏罡,遂趁着风气月色一路爬了上去。

伏罡面祁连而立,回头见晚晴往上爬着,伸手将她拉了上来,笑问道:“为何不去睡觉?”

晚晴道:“明日就要打仗,你为何不早些睡了养足精神?”

风吹着她的披风呼呼作响,这透暑后秋夜的寒气冻的她打起了摆子。伏罡仍是寻常那件玄色武官常服,他环手将晚晴裹入自己怀中逆风站着:“战前夜我总不能眠,因为兴奋也因为紧张,这样一人定一定能清醒头脑。”

晚晴仰脸道:“禅坐方能入定,你这样站着如何入定?”

“禅坐不过形式。”伏罡仍是耐心解释:“心既能定,不拘形式。”

他指了遥远天际叫月色衬出暗玉光泽的祁连雪线道:“从这个冬天过后,肃凉二州会有连年三个大丰年,丰年无繁赋,民生即得安乐。而黑水城背仗阿玉奇常常侵扰,是我肃凉二州百姓心头一大患事,明日我必得要杀了米禽才行。等深秋雨季一过,我还要纵深七八百里把整个河西走廊直到嘉峪关的游牧部落全部扫荡一遍,要叫他们至少这三年喘不过气来。”

晚晴叫他说的好奇,吃吃笑道:“我们庄稼人看天象,至多不过看一季。三年的天象只怕老天爷都还没有定出来,你如何能知?”

她忽而恍然大悟般点头问道:“难道你也如你爹一般能掐会算?”

伏罡扔晚晴另转一个方位,指着戈壁滩上的遍地狼烟问道:“你看到什么?”

晚晴看了许久才道:“营帐,篝火,还有些士兵。”

伏罡道:“我曾拍马走遍整个河西走廊,每一处山峦每片平原并每一条河流在我心中皆十分清晰,眼前在我看来,何处可排兵布阵,何处可设中军帐,何处可伏击,何处可突袭,便是历历在目。也许恰如你所说,这些恰是我爹传给我的。他亦可观天象看地理,却一生只拿这东西去看些风水寻龙点穴,实在浪费了些。”

晚晴未曾见过伏海,但就冲他四十多岁还能娶个二九年华的大姑娘,再以膝下男子们的相貌猜度,也知非一般常人。

伏罡拉晚晴下了孤峰行到她独宿的小帐前,低声道:“快去好好睡一觉,养足了精神明日看你家夫君如何作战。”

晚晴见他往那中军帐走去,长袍阔裤紧实的绑腿,行步沉稳却有如风之势,而这山下几万人众,明日一仗皆是仰于他一人的运筹,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舒悦之意。

于伏罡来说,这辽阔天地才是他的战场,是他能够挥斥方遒的舞台,他的一颗心皆系在这天地之中,待入到尘世间的万万人中,便隐于泯然众生。

她当初哭哭啼啼委身于他时,可没想过他会是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男人的外貌与傍身的财富,以及饰冠的珠玉宝带或能叫妇人们心生爱意,但唯有这样胸中装着丘壑的男子,才真正能叫妇人们全心全意仰仗吧。

她虽无法给他全心全意的爱,如今却是全心全意的仰仗着他呢。

次日晚晴一早起来,便见外面山坡上旗塔高垒,战鼓铜钲高悬。传令兵快步上下跑着,阮刚胡成夫白凤等人皆在中军帐中与伏罡相议。晚晴自知自己是个无知妇人,此时自然不敢上前添乱,一人裹紧披风攀到孤峰顶上站了看着。

她虽嫁了个朝庭也算四品武官的忠武将军,却还从未见过战争场面,此时心中也有些激动,一手紧纂了襟口往远极处望着。

未几银盔钢甲的白凤胡成夫几位将军出帐上马,纵马冲下山坡。坡上不停变幻点数的战鼓轻擂,军前旗手策马高扬着旗杆,坡下一列列持扎刀、提刀、大斧等兵器的步兵们便整整齐齐列成了方阵。另有骑兵两列相互,几位将军们在下高声嘶喊着战前振师之语,伏罡却始终不曾露面。

约莫过得半刻钟,远极处一股黄烟横跨整个平原升腾,晚晴也知必是黑水城的米禽带了亡国西夏的残兵而来,她一眼不眨的瞧着,待那黄烟散去,便见七八里开外的戈壁滩上密密麻麻的高头大马并人头方阵望不到尽头。

两军战前先要叫骂,对骂者皆是声高气厚之辈。凉州这边是个声如洪钟的中年男子,声声如雷震野。对面黑水城却是个声音尖刻却穿透力极强的鸭子声音。

晚晴忽而觉得这两军对战竟也有村妇骂街一样好顽的一面,才捂嘴站在孤峰上笑着,便听战鼓重又擂起,两军在山下犹如群蜂相会般呼喊着绞杀到了一起。刺眼的阳光投射在白凤铮亮的银甲上,头上红缨飘扬,一柄银枪左突右挡,看得晚晴目瞪口呆。

两军交战不知过了多久,双方战鼓都已重又擂过一回,虽站的远极不懂战事,晚晴却也知战况陷入胶着。黑水人的铁浮图与胡成夫的骁骑营正面冲突,亦是战的难舍难分。

她下了孤峰到那小帐外,亲兵上前问道:“夫人,要不要小的送些干粮给您?”

晚晴问道:“什么时辰了?”

亲兵道:“已是未时初。”

“已过了午时?”晚晴有些惊讶,方才看的紧张,竟叫她不觉时间流逝。

日头都已偏西,不说那些男人,白凤只怕要吃不消了吧。晚晴在自己小帐中歇坐了片刻,此时才知道要打仗果真不是件容易事情。亲兵端了碗新冲的热奶茶并一盘行军中作干粮的炒面豆子进来。晚晴不爱奶茶亦不爱吃炒面,捡了两口碗豆嚼了嚼喝了几口水复又出帐攀到孤峰上。

此时双方士气明显大不如前,但既中军帐前未有鸣金,战事自然还要继续,旗兵依旧纵马四方指挥,双方仍是杀的难分难解。晚晴远远见一个骑兵叫敌军流矢射死,立刻便有一人拽了那死人下来,自己挎马上去继续指挥。

她是个妇人,生的是儿子。地上许多横躺的尸体,皆是有母的儿子,也不知家中老母是否也在眼巴巴的盼归。忆到这里晚晴心中酸楚不忍再看,转身望着祁连雪线捂着鼻子默默流泪,忽而就听身后伏罡道:“想不想战事早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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