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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伏罡拣那生火的红柳枯枝来在地上画着,耐心解释道:“霍罡与白凤率步兵自河西走廊直面奔祁连山,逼往东麓,以正面击敌。而胡成夫带着骁骑营,则是绕到巴彦喀拉山一带,从西边逼近,断他们往西逃的道路。杨兴与阮刚往北方去调临潢的大部队来,待集结到居延后,我们就在此等着,等孙玉奇的骑兵们逃过来的时候,阻住逃往阴山的道路,正面与他们在此地交战。”

乌孙人是祖祖辈辈的游牧民族,他们多骑兵良马而少步兵,以劫掠为主,不以正面战事取胜,一旦追击起来又是四散而逃,如此你来我跑,你回我扰,我扰你疲,你疲了我再好好抢你一通的无赖行径,于以守居种粮持家安业为胜的大历百姓来说,简直是噩梦一样的存在。

既然如伏罡所说,他派出两路兵马一路围扫,而自己在此等着,当是在此守株待兔了。

晚晴好奇问道:“那若是胡成夫或者霍勇有一方吃不住败了,乌孙人不往此间来,反而南下越黄河侵我大历朝的甘凉二州,又该怎么办?”

伏罡持枝仍在地上划着:“往昔我们凉州的兵总不能好好打一场战线长的大仗,并不是因为我们兵耸将弱,而是缺粮少钱来置武器装备。今年皇上将整个淮南的税收全置成军饷送到凉州,就是为了要叫我们好好打一场大仗,能把乌孙人逼到葱岭以西的蛮荒之中去。若霍勇与白凤连这点事都办不好,往后怎能叫他们戌守凉州,而我又如何能安心归京?”

他忽而凑近了问晚晴:“可歇过乏气了没有?”

晚晴自然知道他想做什么,气的用毯子裹紧自己倒头就睡:“没有,十天半月都歇缓不过来。”

伏罡也躺到晚晴身边,却连件上衣也不肯穿,仍是光着。晚晴以为他是嫌毯子太热,遂取他洗过已干的衣服替他披上,谁知也叫他轻轻挡掉。晚晴心以为伏罡是在因为自己不肯再应付他一回而置气,又心念或者他再打起仗来只怕更没有时间干这种事情,遂自己攀附过去,在他耳边细言:“若你果真还想,就再来一回也使得,只不必为此而冻坏了自己。”

“你皮细肉嫩易招蚊子,而我又性热,我这样躺着,或者蚊子多咬我就不肯咬你了。”伏罡自然也知晓晚晴的心思,怜她这点雄心,亦心疼她总要应付自己的苦楚,替晚晴盖好被子安慰道:“快睡吧,明日早起我们还要赶路。”

次日一早起来赶路,一路西上便是茫茫的戈壁滩。遥遥的祁连雪线一直隐在云雾中伴着他们前行。待中午到得一处集市上,便时不时见有骑着高头大马的乌孙人掠过集市往北而去。晚晴与伏罡坐到一处简易茶窠中就着奶茶要了几碟盐煮花生并凉卤牛肉正吃着,就听有个似是商贩模样的人边吃茶边赞道:“白凤将军真是天人之姿,这一路恰遇她带着凉州兵杀敌,端地是美的如罗刹一般。听闻到如今她也还未成亲,也不知什么什么样的男子才能配她。”

茶窠老板边绪茶边笑道:“自然是我们的忠武将军伏罡了。”

晚晴微竖着柳眉轻声说:“听听,这可不是我一人的疑心。”

自古以来,人们总觉得美女就该配个英雄。

伏罡吃了几块牛肉,低头笑着不语。那商贩当比茶窠老板知道的更多:“这您就不知道了,我听闻伏将军去年为了追妻,连夜星驰几千里入京,连自己那匹征战才肯用的踏燕都累死了。”

茶窠老板果然呆住:“真有此事?但不知伏将军所追这妻子是谁?”

那商贩端地是如在伏罡指挥使府的床底下听过秘事一般:“自然如今高中书家的千金高小姐了,高小姐与伏将军本是一对,谁知前几年叫前中书令魏源的儿子中书舍人魏仕杰恶霸强占走高小姐,去年那魏仕杰淫丧青楼,伏将军便又将这娇妻给追了回来。真可谓是破镜重圆,才子佳人!”

他话音才落,茶窠中聚着喝茶的人齐齐鼓掌赞叹道:“覆水还能收,破镜还能圆,伏将军真大丈夫也!”

另一人道:“这种绿头巾,想要重新戴上,也需要极大的勇气。伏罡果真大丈夫!”

晚晴再听不下去,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伏罡此时还戴着斗笠,他也听不下去,拍几个铜板在桌上,拉起晚晴说:“咱们走!”

出茶窠一路走着,晚晴见伏罡无端叫人罩了顶绿油油的帽子在头上而无法反驳,面上似有不悦,遂开解道:“不过流言蜚语而已,京城与此相隔几千里,人们也是敬你爱你,才会替你编出一段破镜重圆,才子佳人的佳话来。”

伏罡挽着晚晴的手说:“待回了京城,我得正正当当声势浩大的娶你一回,到那时或者能止了流言。”

他是将妻子当成信仰的男子,也曾全心全意爱过高含嫣,妄想自己能够到她难以捉摸的精神世界中,与她琴瑟合鸣。便是合离之后,亦仍希望高含嫣能过的好,直到前年京城一见,才知她柔弱表面后的手段,此时便很不愿意再与高含嫣扯上关系。

是夜行到一个叫苏泊淖尔的地方,漫漫戈壁滩上点点灯火的帐篷如星罗棋布。杨兴与阮刚两个早在十里外就相迎着,而他们悄悄自北边临潢翻山越岭带来的,恰是大历朝驻守北方的军队。

既到了军营,伏罡便再不是前些天与晚晴并肩漫漫而游的样子。他打发晚晴到指挥帐中安置,派了两个亲兵守着,这才到中军帐中去听取段时间来霍勇与胡成夫等人的战事情况。

这夜他一直到临天亮时才进指挥帐小歇了约摸一两个时辰,凌晨即起,拍马去查探战事了。晚晴见苏泊淖尔各处所长的红柳正在花季,淡粉色的花儿在这沙地矮木上开的十分漂亮,便漫马远途一个人沿泊而上细细赏这蓝天白云下四野静默的花丛。

她如今跟着伏罡等人在外跑惯了,见天中午也不急着回军营,自己觑机学着伏罡拿九节鞭杀死一只昏了头乱跑的兔子,便在河畔上剥皮升火,自烤了一人慢慢吃着。她吃得许久,忽而听远处有马蹄声响,还以为是伏罡派人来寻自己,跳起来摆着手呼道:“我在这里!”

未几,河岸红柳阵后绕出一个牵着匹粘毛烂肤伤马的异族人,高鼻深眼唇眠成条线一般盯着晚晴看了许久,才张嘴问道:“汉人?”

晚晴慢慢往后退着,略点了点头,指了指身后说:“我丈夫就在不远处打猎。”

这乌孙人还穿着铠甲,胳膊上有几处渗着污血的地方,显然是战败而逃的士兵。他两只眼睛如鹰在那竖生的眉毛下紧紧打量着晚晴。汉家才有的小妇人,皮白,貌细,两只眼睛生的十分勾魂。他再往下打量,交衽的黑色短衫并绑腿纤裤,端地是个尤物。

这人边打量着晚晴,即至听晚晴说自己丈夫就在不远处打猎,便鼻哼着笑了一声:“我饿坏了,给我些肉吃。”

晚晴已经离自己烤肉的火堆有六尺远,自然不肯去给他拿肉:“你尽可自己取食,不必我拿。”

这乌孙人点点头,以手拄剑坐到地上,撕一条兔子腿下来大口大口嚼着,侧眸问晚晴:“那里人?”

晚晴不言,退到红柳丛边无路可退时便不得不停下:“就是此间人。”

乌孙人冷哼着笑了一声,将头盔卸下来伸到河边舀水,舀起来涮了涮又取新水来如马饮般喝着,喝完随即将那头盔远远扔到河中:“你们汉人端地狡诈,我们乌孙人多少良马换来的铠甲、铁锅、兵器,没有一样趁手能用的。”

晚晴见那头盔往下沉着,忽而明白过来他那头盔是叫人给击破了。她若要过去牵白鸽,就非得从这乌孙人身旁经过。乌孙人虽坐在地上,但以他的身手来说,一跃而起抓住她不算难事。她听完乌孙人的话觉得有些可笑,忍不住笑问:“既你们知道换来的东西不趁手,为何还要换?”

乌孙人整个儿持红柳枝去啃那只焦烹烹的小兔子:“我们需要铁锅,而你们需要良马,就这样。”

晚晴已经找准时机,趁着他埋头啃兔子的机会一手抽着九节鞭快步就往外跑。乌孙人身手极其利落,忽得转身一手啃着兔子一手已经避开刀锋挽住晚晴手中的九节鞭伸手一拽,就要将晚晴整个人拉入怀中。

晚晴见大事不妙马上松手,一步步往红柳从中退着。乌孙人饿了几天肚子,况且他身上有伤,此时真的是精疲力竭,想要先祭完五脏庙再来剥拆着汉家小尤物,遂也不跟晚晴计较,只往后坐了坐堵住晚晴去路,仍在不停啃兔子:“你如今的丈夫,是你第几任丈夫?”

“你为何会有此问?”晚晴真叫这乌孙人唬住,还以为他连自己离伏青山而再嫁伏罡都能看得出来,委实吓得一跳。

乌孙人拆卸着兔子丢骨头,笑道:“如你这等姿色,在我们乌孙部里,一个丈夫顶多活不过半年。”

“为何?”

乌孙人终于吃饱了,腰间那烂肉已腐的伤口也略缓着疼痛,他站起来一步步往晚晴身边逼着:“因为如你这等男人一见就想上的女人,只要是在我们草原上,总要被人争来夺去。一个男人抢到睡上几天,保准就要被另一个杀掉。”

他一步步往前逼,晚晴便一步步往后退。身后的矮红柳已经搔到她背上,往后便是一丝丝密集的红柳林,再无可退之处。这乌松人身量当比伏罡,低头看晚晴便如看只兔子一般。他缠缠绕绕将那九节鞭两手抓着拉直,赞道:“好钢锋!狡猾的汉人们,这样好的武器给个女人防身,尽卖我们乌孙人一些破铜烂铁。”

他按着九节鞭就往晚晴脖子上缠去,以九节鞭压扑晚晴倒在红柳从中,甩掉九节鞭喘了几口粗气就要啃上来。晚晴绑腿中还有一把短刀,此时她一只手摸到刀柄,抽出来忆着乌孙人渗血的腰部就刺了进去,随即趁乌孙人躬腰按止伤口的时机就地一滚,抓起挂在红柳上的九节鞭对着乌孙人的脖子就是一鞭,钢锋掠过他的脖子鲜血随即涌了出来。

乌孙人疼的杀猪一样嚎叫着就往晚晴身边扑过来。晚晴一手拍打着红柳往后退,一手持着九节鞭仍在瞄时机,她天性中有残忍又冷静的一面,于这危机时刻总是镇静无比,一年多来与白凤扭打过的经验反而比她所教的那些拳脚功夫更能派上用场。

她趁着乌孙人弯腰拔短刀的机会又给了他一九节鞭,这一鞭因着她的颤抖只甩到乌孙人的脸上,非但没有打中要害,反而还助乌孙人把短刀自腰间拔了出来。乌孙人去了短刀随即踩踏着红柳步步逼近。

晚晴看他步履踉跄腰上不停往外渗着血,也知他此时已是强弩之末,退得几步忽而连甩着九节鞭便正面强攻上去,一路刀锋连取乌孙人的膝盖与手肘,待他左挡右躲完,她的九节鞭重又追到他的伤口上。

乌孙人终于倒在地上,以手捂腹仰天喘着粗气。晚晴还想拿回自己的短刀,拨着红柳才往前走了几步,这乌孙人不知何时竟反手捉住她的腿。晚晴扑倒的同时抓住短刀,待乌孙人拖她到自己身边,随即反手就将短刀送进了他的咽喉。

杀死一个人究竟有多难,晚晴到此时才真正体会。一个乌孙人的伤残兵她也是险险而胜,这点三脚猫的功夫,难怪白凤要整日嘲笑她了。

晚晴坐在地上软了片刻,怕这乌孙人还有同伙跟来要追到自己,随即爬起来将乌孙人的马鞍并马笼头等物一并从马匹身上卸下来扔进河水中,再以短刀划破他所有盔甲整个儿扔入河中,这才拣红柳枝来堆到乌孙人身上,点火欲要将他整个人焚掉。

要烧掉一个人更加不容易,晚晴才点着火烧了片刻,那燃烧着的头发刺鼻的臭味已然叫她恶心欲呕。她拍着白鸽几乎是原路逃回兵营,进了指挥帐便蒙头裹被在床上闭眼闷着。

伏罡骑着白鸽纵深过戈壁查探了一圈战情,次日傍晚才回来。他进中军帐见杨兴在帐内等着,扔掉马鞭松着护腕问道:“可追到莫昆派往北蒙的信使没有?”

察觉到大历军队正在以两面围击欲要围歼部落的乌孙人,曾派出信使往北蒙求助。乌孙与北蒙世仇,伏罡倒不怕北蒙会出兵来帮助乌孙,但好容易夺回来的临潢如今守兵全无,是个空城,若北蒙借此下临潢直取应天,可就是要亡国的大麻烦。

杨兴自怀中掏出一只坠着两只圆圆珍珠的耳坠子压到伏罡的大案上,才拱手回道:“那信使一路叫白凤派出的人追杀,行到苏泊淖尔附近时便失去了踪迹。今早我们的人在苏泊河边上发现他的尸体,衣服被扒光,还有烧过的痕迹。”

伏罡捡起这珍珠坠子,两粒,中间以三粒金米相隔,除了晚晴,再没有人用这东西。

他脱掉身上的黑衫出门取水从头到脚冲过一番便赤着膀子进了指挥帐。晚晴闷了一天一夜,此时才起来正在吃饭,见伏罡进来慌得推了碗,起身问道:“你何时回来的?”

伏罡取那珍珠耳坠扣到晚晴耳朵上,揽她在怀中问道:“那乌孙人是你杀的?”

便是以水冲过,伏罡身上刺鼻的血腥味还是十分浓烈。晚晴皱眉推开伏罡说:“我没想到杀人那么不难,我本来想烧掉他,可是太臭了我实在忍受不了,于是就逃回来了。”

伏罡一路听一路笑,点头道:“烧人可没有烤兔子容易,不如今番我们兜住了杀乌孙人时,你到战场上去看,到时候我教你该怎么让火烧起来。”

晚晴慌得摇头:“我再也不想见死人了。”

她转念一想不对,忙问伏罡:“你不是要赶他们到葱岭东麓?”

伏罡点头:“光将他们逼退到祁连山外可远远不够,这一回,就算杀不尽乌孙部所有的男人们,我也得杀掉孙玉奇与莫昆才行。”

若不是晚晴自己有三脚猫的功夫,只怕如今躺在苏泊河岸的就是晚晴而非那个信使了。伏罡揽着晚晴,头一回恨不能在心头开个口子将她护在自己心头。她学的自救本领还远远不够,他还得多教,多与她实战才行。

一想到晚晴曾一个人与那信使在苏泊河岸红柳丛中无声搏斗,伏罡想要扫平整个乌孙部的怒意就蔓延起来无法消减。他的小妇人能斗过一个北夷族中的青年男子,又叫他欣慰不已。早晚有一天,他要替她镶上一幅镣牙,叫全天下的人都不能欺负到她。

虽然大历军队在苏泊淖尔集结,但整正要狩猎乌孙人的战场却不是此处。于寂无声息的,乌孙人埋头往北的逃难之路上,回到前番晚晴与伏罡曾吃过茶的那处集市外,北行往哈尔和林的必经之路上,大历军队伏于早已清空居民的小集市上。

伏罡横刀就在集市口上立着,待孙玉奇与莫昆一路咒骂着大历人带着骑兵策马而来时,他扭转长刀,一声不言便厮杀了过去。于乱军骑兵阵中,他一路挑刀拨点甩的马上骑兵们乱飞,一直跃到叫骑兵们紧紧围簇的孙玉奇身边,长刀扫过,乌孙部的大汗孙玉奇眼晴一闭几乎以为自己要命丧伏罡手上,谁知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丢了脑袋的却是他最得力的儿子莫昆。

莫昆一颗脑袋咕碌碌飞出去,孙玉奇气的大叫:“杀伏罡!杀伏罡!”

他亲自提刀迎上去与伏罡缠斗。而杨兴所率的伏击军队此时也才自集市各个角落冲了出来。孙玉奇回头,来路上那一袭银盔银甲戴着红缨的女将军白凤与霍勇率部正在驱赶他的骑兵来此,东边胡成夫的骁骑营也一路围追着收拢。

在这宽阔的戈壁滩上,唯有西边往葱岭一条出路了。他高呼旗令官:“传本汗的命令,往西突出去,往西撤!”

往西行得几十里路就是苏泊淖尔,阮刚摩拳擦掌骑在马上皱眉顿目等着,在他身后如扇形般铺开在整个戈壁滩上的,才是他奉伏罡之命自临潢调来的大历北方战场的主战将领与军士们。

善逃善突袭的乌孙人们自问除了偶尔掠些财物妇人或者金银粮米外,与大历朝当没有太大的仇恨才对。原本以为他们也不过小打小闹来替甘凉二州的百姓们出口恶气。谁知照着今番的阵势,伏罡确实是想要将整个乌孙部尽歼在这戈壁滩上一样。

孙玉奇远远看见阮刚那铺开成扇形的狩猎军队已然不敢再战,他回头见身后自己的骑兵还在不停往前涌着,才高声呼叫传令官,便听脑后一凉一阵刀风飞过,他的眼光快速的翻腾掠转,待回过神来时,才惊觉,自己的头是叫伏罡给削掉了。

晚晴就站在不远处的遮掳障最顶端,从那烽燧上往下望着。不像上一次对黑水城时的小打小闹,这是一场真正的苦战,被杀急了想要逃出生天的乌孙骑兵们比大历朝的步兵们更能杀,而伏罡又死下命令一个都不许放出去,这一场围歼战整整杀了一天一夜,到次日天亮时残余的乌孙部人紧紧团聚在一处,以盾牌为遮死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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