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也许我一直比较乖，然后你比较活跃，所以街坊们一听到风声，就以为……”
“沈妙！”沈婕大叫。
“好，好。其实他也没你说得那么糟糕。是，是。我知道了。”沈妙道。
“知道什么？”沈婕恶向胆边生，“你还没跟那人分手？”
“分了，分了。”沈妙可怜兮兮，“怎么会没分呢？肯定是年前有什么风声到了别人耳朵里。我分了，真的。”
“那就好。”沈婕拿她没办法，“以后你自己当心点。要让妈知道这么没脑子的事你做出来……”
“不会的。她如果听到任何有关我的不利消息，那一定是谣言。”沈妙嫣然一笑，“谢谢你啊小婕，我先挂了哦，拜。”
沈婕看了看话筒，咕哝：“是，是，都是谣言。”摇摇头，转身忙她自己的去。
陈路领导有方，公司业务蒸蒸日上，沈婕在总部镀了金回来后，益发名正言顺做他的左右手，为了工作的缘故，简直出入相随、形影不离，公司里外已经有些谣言出来了。沈婕身正不怕影子歪，由他们去。他们真以为她是老板的小蜜，她有些命令还更好下达些，这才叫倚着虎皮做大旗，连Mark、Karena此刻对她都要客客气气的。
沈婕回来的同时，苏飞也回到了S市。
她的病假其实还没到期，本来想继续跟着林子俊做那个游戏设计，坏就坏在苏妈妈家庭聚会了一次。
老一辈人兄弟姐妹多，苏妈妈足有三个姐妹、两个兄弟，苏妈妈的妈妈、爸爸又有兄弟和姐妹，这么多妯娌啊、连襟啊，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啊聚在一起，一个包厢还坐不下，非得到大堂里订五六张硕大圆桌，嘈嘈切切煞是可观。
这次聚会是苏飞外公发起的——外婆几年前已经过身了——剩他一位家长独坐上首，说，到这把年纪，挺想出去旅游的，就去三亚新马泰，希望各位子女资助一二。
这笔费用，摊到他亲生子女每家头上，也没多少，但每家经济情况不一样，少不得要商论一番，议完了，话题转向永恒的子女问题。
苏飞从小懂事、成绩又好，一直是妈妈的宝贝、叔叔阿姨们眼红的对象。此刻看苏飞缺席，三阿姨就凑过头来问了：“怎么小飞没来？工作忙，还是谈对象忙，不想来了？”
“哪里，她还没谈朋友呢。前几天伤了手，请了病假，到她小姑姑家休息去了。”苏飞妈妈解释。
“伤得重不？请了多久的假？”三阿姨追着问。
“不重不重。一个月。”
“哦……”三阿姨这个哦字拖得就有点长，笑笑，“还请得出这么久的假，她们单位真好。又可以休息，又没男朋友要操心，蛮好的。唉，我家那丫头快订婚了，公司请不出假，她老板说那单子一定要她跟，她正烦呢！”
三阿姨的笑容里有那么点意思，好像在说：“你女儿在单位真的那么重要的话，怎么单位肯放她那么久。还有，这个岁数还没有谈恋爱，以后越大越嫁不出去了吧？你夸宝贝女儿夸了一辈子了，现在她终于没那么宝贝了吧？”
越是同胞手足，越是有这么尖锐的揶揄，藏在笑容下面，也只有同胞手足才最能听出来。
苏妈妈脸色当时就变了。
苏飞二舅舅的孙子，七宝，踮着脚尖走进来，二舅母和二舅母的媳妇“嗷呜”了一声扑了上去：“你怎么了？怎么了？”
七宝鼻青脸肿，居然硬撑着不哭不叫，回答老娘的问话道：“刚刚我跟一哥哥出去玩了，他问我是不是男人。”
“然后呢？”
“我当然是啊。一哥哥就说，是个男人的话，无论受什么挫折和打击都不要吭声、要坚强的顶住对吧？我说：对！然后他就打我了。”七宝汇报，“我顶住了哦！”
刚刚在七宝身后溜进来的一宝，又开始往外溜。“你个小砍脑壳的！”大舅追着他就出去了。好一阵喧哗，关于苏飞的话题暂时被遗忘。
苏妈妈可没忘，琢磨了半天心事，回来跟苏爸爸说：“小飞在外边这么久也不是个事？都工作的人了，哪有这么久不回单位的。”
“我就说不太好嘛！你自己说女儿瘦成这样，休息休息又咋的啦。”苏爸爸很委屈。
苏妈妈是打死不认错的个性，抬腿踹一丫子：“囡囡就是瘦了，养养咋的？我就看她在外地那么久不放心。再说，她姑也不给她介绍相亲。等回来，你再给她找几个靠谱的男孩子？”
苏爸爸答应了，苏妈妈发十二道金牌，苏飞于是收拾行李回家。离开林子俊那可爱的工作室又怎么样呢？反正迟早都有这么一天的，她认命。小姑姑倒是很犹豫的看着苏飞：“小飞，你好像不是很喜欢当公务员？”
“不会吧。”苏飞想了想，实事求是，“我懒，那个工作总算是比较好混日子的，月月准时领工资，一般不容易开除人，也不担心它倒闭，是个好工作。这个再不好，我也不一定能找到什么更好的。”
小姑姑动了动嘴唇，苏飞猜到她想说什么，抢先一步道：“我也不可能留在林子俊的公司，如果长期这样做，好像很累的样子，我不知道能不能撑下去。再说，我爸妈先要杀了我。”
小姑姑叹了口气：“林子俊是我的好朋友。”
“嗯。”
“我知道他很有意思想招揽你，但你说得对，公司的前景不一定能敌过公务员。”小姑姑抱抱苏飞，“回去代我向你爸妈问好。”
她的怀抱里有一种奇怪的香水味，像是大米、或者热带的某种花朵，温热带着欲望，但因为坦白的关系，这种欲望都特别亲切，而且分寸掌握得好，可以隔着一团暑气相守相思，而不至于太过侵略性的扑过来呛人。苏飞在她柜子里看到过这支香水瓶子，是清酒瓶般的造型，叫KENZO，千里之爱，名字和香调一样诱人。小姑姑就是如此精彩，苏飞有时候简直想做她的女儿，会怎样？人生必定不同吧。
但出生毕竟不能选的，所以小姑姑继续过她千里之爱的人生，苏飞则回到S市。
她提前销了假，回去单位蹲办公桌、孵豆芽，朝九晚五、晚五朝九，为什么不？她妈妈又给她介绍相亲，她也答应了，为什么不？
反正也没有其他事做。
粉红蔷薇的小院、会做菜的鬼医生、披头散发的女人、疯狂的工作室，都像是另一个世界，流星般划过她的生命，远去，就再也不会相交。
苏飞知道自己不可能走到那个世界里。
奇怪，有些人可以一年换几次工作、可以满世界——至少是满中国的跑，都仍然算是正当职业人士，但换到苏飞身上，就不行。苏飞无法想像跟爸妈说换个工作换个城市玩玩看。那不行。她好像出生在一个地方、读书在一个地方、工作在一个地方、然后也必定要结婚生子老死在一个地方，像某种穴居生物。
苏妈妈明显感觉到女儿比以前文静了，以为这是女儿长大成熟的关系，越发紧着张罗相亲，谁知恍惚听到别人传说：“苏家小姑娘人品不好，吃了别人用了别人的，一甩手就跑人。”苏妈妈气得仰跌，盯着追问来源，竟是那第三位相亲男传出来的。苏妈妈拎着苏飞问：“你拿别人东西了？”
“我拿什么？”苏飞莫名其妙。
“人家说……”苏妈妈叽哩呱啦把流言重复一遍。
“就吃那顿饭时我没付钱。难道我走之前还要先把帐结了？”苏飞跳脚道。
“岂有此理，他们敢这么冤枉人，我找他们拼命！”苏妈妈跳得比苏飞还高，扔蹦往门外冲。苏飞一看这不是个事儿，又把她拉回来：“算了算了，妈，这事说不清，以后我们不招惹那种人就完了。”
“你这不争气的东西，吃了亏就完了？你不想留这张脸嫁人，我还要脸！”苏妈妈太过恼火，口不择言。苏飞心里一刺，又灰下去。她不是没兴致勃勃想争口气的，争到现在又怎么样？岁月那么长，喜悦那么短，十分红极便成灰。她现在不过是单位的一个灰孙子，还有什么好争？“随便了，我去上班了。”她道。
其实灰孙子的日子也不错，不用风风火火抢那么多工作来做，回到档案室，继续趴在窗边看日影。她那么多个月的辛苦与飞扬，其实人事关系也没转出来，只算是“借调”，一旦失宠，打回原籍，像梦南柯的那个家伙，兜兜转转醒过来，桌椅依旧，黄粱新熟，也不过打个呵欠而已。
石膏早已拆除，苏飞又重新成为双臂健全人士。拆石膏时，苏飞没有见到叶致君，也就没有问。这样的男人，当然是不要再见面比较好，虽然，心里难免有点惆怅，对他、还有对杜海舜。
如今她上班没什么事做就摸鱼画画，因为不用在领导面前求表现的缘故，画得畅快，还有时间观察周遭事物：门口的清洁工阿姨据说在单位做了一辈子，永远顶着个童花头，嘴唇居然涂着少女一样的粉嫩唇彩，千年不变；还有厕所隔板上的那只蚊子，早上趴在那里，下午去看，居然还趴在那里。时间不会流逝似的，真可怕。绚丽如过山车的林工作室，像另一个星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