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几时休，更有一番滋味心头。水调的歌头平仄两分，暮起时几许相思成忆。西畔画楼惹了半斛清宵，不见闲愁一人薄。
平生不过逢三好友，浅酌一杯无。入喉甘冽，入骨萧瑟。
一别多情苦深，只影难成双难描风月。再别痴情生离，昨夜梦回花开花落时。最是相思成疾，生生折了几多缠绵意，不思量，自难相忘。
今夜的月光无比清冷，撒下的余辉淡淡照在柒染的脸上，本就是如月华般冷淡的女子如今沐在清辉之下倒显的更加飘然遗世，犹如清风一抹。
识海中那道声音自从午后告诉了她小狐狸来自青丘后便再也没出过音，许是真的累了又沉睡去了。
如那人所说天狐情路坎坷莫要再轻易尝试，起初她天生无所谓的性子觉得情路嘛，不去踏不去接触不去抱有幻想便可以了，纵它百般坎坷自是不曾畏惧。
然而这也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事实总是那么的磨人，凄惨，与愿违。躺在树藤之上的女子伸手够了够那月光，随后又覆于脸上，是她痴心妄想了，那遥不可及的九天明月哪能是自己能相拥的。
伤感的事一向不是她的风格，于是感慨了一番便看向了伏在腰侧休息的小狐狸，轻轻顺着毛。果然养尊处优的青丘少主毛色就是亮堂，还蛮滑溜。
熟睡的小狐狸感觉脸上有什么在轻抚，梦中联想到了泠音，殷红的舌头****着那只手，惹的柒染满手的口水，而她又不动声色的蹭回到了小狐狸身上。
睡梦中不停呓语着一个名字，柒染竖起耳朵才发现皆是“泠音姐姐”。于是不禁好奇这泠音到底何许人也，能叫这小狐狸如此挂念。
不过……这又****何事呢，心中已有了一个主意，既然这小家伙不愿回去那么与其让他记恨自己还不如直接交给那个人来处理。
或许是沧流山上不染俗世的微风以及未曾惹上相思的明月，清玄这一觉倒是睡的没由来安稳。恍然梦回青丘与泠音一起玩耍的情景，虽只是寥寥几天但已胜过之前的时光。
想着想着头上两只狐耳一上一下的翕动着，还不忘往柒染腰侧又蹭了蹭，伸直了爪子换了个姿势继续沉沉睡去。
这一夜二人睡的都挺舒服的，这座山寂寞了许久如今也算是有了些生气，可不知为何她总有股风雨欲来的感觉，或许是想多了吧。
当月光渐渐淡去，天微亮破晓时，茫茫归途何处断，疑似回首来时路，繁花落尽的消长，不见故人心灼伤，此心已成无垠海。
山中的夜晚难免凄寒些，当觉着身上暖起来时，清玄缓缓睁开了眼一个转身没注意便擦着藤床边缘滑了下去。
此时一根藤条瞬间飞了过去迅速卷起了他的身子，木须藤也醒了过来，树身上显现出一张慈眉善目的脸庞，苍老的声音响在耳畔：“少主要小心啊，这沧流山山石坚硬的很，可不比青丘啊。”
说话间已将那小小的身子平缓的放到了地上，清玄四蹄一沾地便奔向了那棵古树，爪子触碰了下深赫色的树干又迅速的收了回来。
仰起脑袋望着那张脸庞，原先只是以为这棵树长的奇怪了点，没成想竟是树精，就在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观察中，却意外的发现他被腾空抱起了。
柒染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白色的毛，一边苦口婆心的说道：“你说你不想回青丘，要找泠音姐姐，那么我也不想做这个恶人。我有一个朋友她消息灵通的很或许能帮到你。”
一听寻找泠音有望，清玄刷的抬头目光无比兴奋的看着她，糯糯的开口道：“真的么？那姐姐你的朋友在哪里我现在就去找她。”
呵。就这孱弱的体质估计还没到那里就成了别人的刀下魂了，于是她施法从木须藤上取下几片宽阔叶子，将小狐狸包了个严实：“你记住她是冥界彼岸花妖，性情不定，介时你嘴甜点，她自会帮你我这便送你过去。”
可怜清玄还在诧异时他的身体已然腾到了半空中，随后咻的一下便飞离了沧流山。看着那小白点消失的方向，柒染默默在心里祈祷了一番：陌荨可别怪我啊，把这个麻烦丢给了你。
擦了下额上的虚汗，要说她这一生最怕的人还是花陌荨，认识她也算是机缘巧合，首先她不仅跟妖皇关系不错，同时与冥帝也颇有几分交情。
而这还得拜身体里那抹残魂所赐，当时冥帝寻来时连她自己都吓一跳，不知这究竟是福还是祸，对于那个人的来历她只知道是上代天狐，其余的一概不知。
哦，对了，还知道她曾经深爱过九重天战神，而最终的结果嘛也是不尽如人愿，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勉强将一缕残魂送往了人间，也就是住进了她的身体里。
近千年的时光，她二人魂魄同居一幅躯壳，纵然年少轻狂的无知惹了这个曾经叱咤的天魔狐，不过也多亏了她方知世间不是只有她自己一人。
若是最后的结果是她自己被吞噬，亦或是两败俱伤，也无怨无悔，权当报了当初的恩情。
天空中传来几声嘹亮的啼鸣，柒染抬头看见迅速掠过的鸟儿，口中还叼着一字笺。百灵鸟芙末收起翅膀落地化人形后，将字笺递给了面前的女子。
柒染接过后粗略的看了下，脑袋上的狐耳无意识的动了动，就连眉头都不禁皱起，将手中的字笺重新塞到了芙末手里。
芙末还是头一回看见她家的山主大人露出这般严肃的表情，就连一旁的木须藤也都不禁将枝条聚到一起移至她头顶挡去些许的阳光。
“怎么了柒染，发生何事了？”苍劲的嗓音使得她伸手摘下一片叶子，送至唇边轻轻吹奏不知明的曲儿。恍若此去经年，伏笔留白的余音，尽数没入世间。
待尾音飘忽而去时她方才缓缓开口：“无非一场腥风血雨罢了，清河镇一夕之间成了死人镇，芙末这字笺是谁拜在山门口的？”
“是一个孩子，他现在还在山门外跪着呢。说什么一定要见一见山主您。”闻言芙末老老实实的答道，她也是看那孩子可怜一时心软也就答应了这个请求。
柒染略一思索便将广袖往身上轻轻一拂，再见时已是一身紫云烟罗长裙。雪素领边金线暗伏着流云清浅，渐然淡入苍之涯，宽大的垂袖之上落了小巧的紫兰花，那恍惚凝成一片紫色花海的天地之间傲立着一位冷月星霜的女子。
周遭莫名袭来的寒意直叫那花儿都不禁打颤着，远方似有一道声音飘渺而来：“你为他所放弃的东西值得吗？”
而那名女子像是定格在画面中一般，脸上未曾显现出任何表情，只叹繁花似锦，却不及眉黛碎霜华。
此时柒染头上的狐耳也收了起来，身后那一头雪色长发也转为了泼墨三千青丝，简单的挽了个发髻，自髻上缀着纤长飘带。山风卷来的清香撩拨着柔带，拂到面上模糊了流年韶华，微漾了一池清波。
抬起衣袖满意的打量了下这副行头，随即召来一只垂耳兔子。那小兔子噗的在她面前化为人形，一双红彤的眼睛水汪汪的望着她，两手握拳置放在胸前，俨然一幅战战兢兢的模样。
柒染适才想起兔子跟狐狸在自然界中好像是天敌的关系，犹记她当时路过阳朔原的时候看到那奄奄一息的一家子。其中两只已经化为原形蔫蔫的倒在地上，看伤口的形状应是被豹子一类抓出来的。
谁知那小兔子一看到她头上的狐耳便嚷着：“不要吃我。”随后就晕过去了。
如今她回想起来才发现自己当时的表情定是无比的无奈，莫说她这辈子压根没猎过一只兔子，就连荤腥都极少沾，况且面前的还是成妖的兔精。
许是当时初出茅庐，同情心泛滥她救下了这老少一家，却不料上了年纪的两只兔子非拉着自家女儿口口声声说要报恩。拗不过这能说会道的兔子柒染只得将他们带到了沧流山，也是山头上除了她与木须藤的第一批妖怪。
“芙末你且接着继续巡逻去，白钰随我下山去看看。”闻言芙末一双眼睛幽怨的看着面前的山主大人，其实她也很想去啊。见那哀愁的眼神飘忽过去，吓的柒染不动声色的冲着白钰使了个眼色，她当即会意。
只见她一手挽着芙末的胳膊，一边亲切的唤着：“芙末姐姐，山中飞禽属你最厉害，山主大人将巡山这等艰巨的任务交与你。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她器重你啊！至于下山探查这么危险的事我且代劳了，据说飞禽一族尤为注重身上的光鲜亮丽的羽毛，若是……”
若是什么还没说出口，芙末就已紧张兮兮的扣着手指。不错，她们飞禽别的不好，就爱好个面子，那鲜亮的羽毛就是拿来炫耀用的。
她曾亲眼目睹一只无比美丽的天堂鸟同一只画眉约架，她当时无聊便奔过去观战。结果架还没开打，画眉就被天堂鸟那身艳丽的羽毛给打败了，哭着嚷着落荒而逃。
从此那只天堂鸟简直在山中成了所有飞禽倾慕的对象，当然不包括她在内。虽然她的羽毛是栗赫色较暗淡了些，不过没关系她唱歌好听啊，都比过了夜莺，这点已足够她炫耀一阵了。
于是思忖了番后觉得打打杀杀的事情终究是不适合自己，随即展开翅膀飞向了高空：“山主，芙末继续巡逻去了，你们要小心。”
柒染赞许的看了眼白钰，都说狡兔三窟，果真是十分狡猾。反之她这只狐狸口才竟还比不过兔子，惭愧惭愧啊，只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然而她分明看见白钰眼中一抹笑意：“山主大人，咱们这便走吧。”
其实她很想抿出一个笑意，奈何她已不知有多久没真心笑过了。于是看在白钰眼中的柒染表情却是十分的狰狞，惊得她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待二人缓缓行至山门口是，果然有一个孩子跪在那里，身上褴褛可见一般。身子十分的瘦弱，衣裳也略显大了点。
露出袖外的双手，柒染分明看到了有薄茧和一些细小的伤口，看上去像是被竹条什么戳出来的，可那只是个孩子啊。
“那份字笺是你拜在山门口的？”说着上前将他扶了起来，替他掸去了衣上尘埃，顺手变出一个果子给他。
孩子一看到果实很是欣喜得接了过去，拿衣袖反复擦了擦却愣是没吃，反而是揣到了衣兜里：“这个果子还是拿回去给爹爹吃吧，大人求你救救我们吧，昨日我去浚县卖灯笼，直到今日早晨方才归来。可是整个镇子的人全部面色铁青，身上还长着可怕的斑点，有的已经气绝了。”
柒染同白钰对视了一眼觉得此事十分棘手蹊跷，立刻跟随着孩子下山去了。
可当她们一脚踏进镇子的时候，发现眼前的景象显然是比孩子口中所说的还要严重。
满目皆是死尸，面上表情无比的痛苦，瞳孔放大涣散手指扭曲面色青中带黑。有些还未气绝的伏在地上哀嚎着，挠着抓着身上的斑块。
柒染看着那灰色的斑块突然，浑身一颤只觉得有冷汗沿着脸颊留下，若她没看错的话那个分明是尸斑！
这些人俱不是自然死亡，而是中了无比霸道的尸毒，毒素攻心痛苦死去。然而她却担心着另一件事，如果这些死去的人尽数尸变，成了行尸走肉之人那么这世间又会陷入怎样的境况。
就在她与白钰轻声商量着对策时，身旁的孩子高呼了声：“爹爹”。便径直奔向了前方倾斜身子步履蹒跚走来的男人。
柒染抬头看去时，惊讶的发现那根本就不是人，或者可以说是僵尸。双目混浊印堂乌黑四肢无比僵硬，眼看孩子就要扑进男人怀里时，远方飞来了一张黄色符咒，准确无误的落在了他额头。
顿时无数金色的符文包裹了他，透过符文可以隐约看到浑身尸气慢慢褪去，面色苍白的低头看着小男孩：“小轩，对不起了，爹爹不能看你成年娶媳妇了。”
最后一丝灵台的清明也消耗殆尽，看着面前父亲轰然倒地，孩子跪着扑到他怀里，曾经温热的胸膛如今已冰凉一片，怎能叫人受得了。
而柒染也看到了不远处还保持着手持符咒的男子，银月勾栏朔雪衣袂若说不沾尘埃那着实有些过头，不过也是十分的整洁。
手腕两旁拿墨色革带束起衣袖，背上一把寒光凛冽的长剑，光是看那剑柄便觉得不是凡品，腰间月白软带之上扣着一个八卦盘。
而男子脸上则是一片肃穆，如同刀锋般的脸颊线条却中合在了温润的眉目中，眉清目秀间夹的却是无边冷意。
那目光冷冷扫过来叫柒染心没由来的骤缩了下，那似曾相识的装束打开了那段她本以为忘却的记忆，以及尘封的心锁。
而白钰浑身哆嗦的不停，凑在柒染耳边结结巴巴说着：“大人，那，那是除妖师。”
闻言柒染也只是点了点头，除妖师她比任何人都熟，也比任何人都痛恨。看着面前白衣翩飞的男子拨出身后长剑，剑身遥遥指着她二人：“妖孽，这镇上人与你无怨无仇何苦要逼到如此地步，还不快快受死！”
呵，每个除妖师都这么一套说辞，她耳朵都要听腻了，原以为今天能听到新鲜点的，结果…依旧是老派的很。
眼睁睁的看着那剑刺了过来却停在了半途，竟是他双腿被一旁哭泣的孩童给抱住了，那孩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抬头望着清俊的除妖师：“哥哥你别伤害山主大人，大人是好妖，这镇上的人不是她害的。”
纵然如此男子也未曾收回剑势，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她们道：“妖就是妖何来善恶之分！”遥想当年他的父母就是死在妖怪手中，若非有修道高人路过他怕是也难逃一死，自此他便恨透了世间妖怪。
“妖就是妖何来善恶之分？”柒染将他说的那句话仔细的又念了遍。随后扑哧一笑，那笑中夹杂了几分无奈，自嘲。
继而又说着：“那你们凡人又比妖好到那里去？薄情寡义？虚伪善变？还是忘恩负义？我不敢保证所有的妖都是好妖，但就我沧流山上的一干小妖她们绝无害人之心。”
一时间倒叫那男子语塞了，他没想到妖怪在凡人眼中是深恶痛绝，而他们凡人在妖的眼中竟也如此的不堪，这世道究竟饶过了谁？
兀自出神望着那人腰间的八卦盘和那把正对着自己明晃晃的剑身，不禁与记忆中一个身影重叠。
“柒染，你快来看这里美不美。你若喜欢今后我们便在此定居。”
“柒染，我要带你去看遍世间美景。”
“傻瓜…别再轻易相信凡人了，其实我对你…”
那些早已被她自己锁进内心深处的记忆此时一股脑尽数涌了出来，原来不仅琳琅为情所困，就连她自己也是，如今她是真的信了天狐情路坎坷这句鬼话。
忽觉眼眶微湿伸手覆在双眼抬头时还是不经意间一滴泪水快速滑落，白钰担忧的扯着她袖子，而柒染也只是从唇齿间缓缓吐露出一句话：“铭华上境的玉虚子是你什么人？”
“不才正是家师，你认得他？”显然对于柒染突然的发问，男子有些摸不着头脑，也更惊讶于一介狐妖竟能识得铭华上境的散仙。
果然，命运这玄妙的东西就从未偏袒过她，三百年一桩往事，一桩爱恨情仇的风花雪月，至今倒尽数被牵引了出来。
“的确认识，算了多说无益。还是说说这镇子的情况吧，不知少侠可曾听说过尸王？”此话一出身旁的白钰吓的兔子耳朵都露了出来，双手死死拽着柒染衣袖，不知此时回去可还来得及。
而男子则是收起了那把长剑，将地上孩子抱离了双腿后略一思量道：“听是听说过，冥界尸王，尸气所到之处必是……”必是屠尽一城的人，将城中人变成活死人般行尸走肉。
猛然惊醒蹲下身去检查村民的情况，发现周身布满的不正是尸斑吗？原来自己当初误会她们了，刚想开口辩解时，却被柒染打断了。
“道歉的话就免了，我不需要。尸王出逃这么大的事冥界不会坐视不理，等入夜后自有分晓。”
白钰将耳朵重新藏好后小声的凑在她耳朵根问道：“大人，你怎么知道他想道歉？”
她怎么知道？反正就是知道呗，于是就胡邹了一段用来搪塞那小兔子：“像这种正人君子，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一定会为了面子拉下脸皮来同你道歉，诚然如我这般的妖怪实在不需要凡人的道歉。”
妖存于世间，已经被无数人诟病落下话柄，提及妖怪皆是深恶痛绝。可曾想过她们为妖者其实并不想踏入俗世，招惹世俗恩怨。
而男子也只是平淡的看着她，他觉得那是一个有故事的妖怪，于是说了句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话：“在下青渊，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柒染。柒月柳下荫，染尽尘上埃。”这句话她记了三百年，也痛了三百年，宛若心上一道封存的旧伤。
柒染？男子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以至于今后都难以再忘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