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以琛已经很久没来过瑞士了,他对这里没什么好感,因为他在这里失去了姐姐。当他再次站在瑞士的国土上时,他问自己,这一次,难道他还要失去父亲?
平叔刚刚给他打了个电话,让厉杀去接他。
厉以琛赶到平叔说的那家医院。
医院里戒备森严,包括手术室在内的核心区域全部由厉家的人守着。
平叔低头坐在手术室外,双手插在头发里,十分颓然。
厉以琛不自觉加快了脚步,平叔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
“人呢。”厉以琛脸色有些阴沉,他看了一眼手术室,身侧的双手一直紧紧握着。
平叔对看守手术室的人点点头,那些人整齐划一的往旁边一站,让出一条路来。
厉以琛走过去,只有平叔这样的厉家老人,才能发现他步履中的那丝不易察觉的凌乱。
平叔眼眶又红了,没有跟上去,他老了,一次生离死别就已经伤筋动骨了,再来一次,他扛不住。
厉以琛推开手术室的门,一股消毒水和血腥味扑面而来,手术灯还亮着,只是没有医生。
灯下的手术台上,躺着一个人,他脸色青白,手术帽下露出几缕刺目的白发,在阴惨惨的灯光下,让人莫名心酸。他安静的躺着,双目紧闭,胸膛破开,血迹已经凝固,而他旁边的仪器上,所有的是数值都是零。
这已经是个死人了。
厉以琛只看了一眼,就顿住脚步,红了眼眶。
他迈不出那一步,因为这个死人是他的父亲。
来之前他想了千百种可能,无论厉铎是故意兵行险招也好,还是他确实大意被人钻了空子也好,在他的潜意识里,厉铎最起码是活着的,可真当他面对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他所有引以为傲的理智和冷静全部崩溃。
这种死法,对一个老派贵族来说,是一种侮辱。
他咬紧牙关,走过去。
触手冰凉,毫无脉搏。厉铎的手僵硬的握着,如同一块石头。
厉以琛突然生气了,他抓住厉铎的手,拼命想要掰开他钢铁般的手指。
“你起来!你起来!”厉以琛低吼着,如同一只受伤的困兽。
然而回应他的,是手术室里冰冷且带着血腥味的空气。
咚的一声闷响,厉以琛结结实实的跪倒在地。他握着厉铎的手,抵在额头上,低声说着什么。手术室地面上绽开一朵水花,紧接着第二朵,第三朵……
过往如同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铺陈开。年少时厉铎和他玩的游戏,青年时厉铎带他走的荆棘……
突然一个画面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厉以琛抬起头来,盯着厉铎的右手。
厉铎握着拳,大拇指却反常的藏在手心里。
这个手势的意思不是……
……
厉以琛沉着脸从手术室里出来,眼里还是浓密的血丝,他看着平叔,“你之前说,枪是言欢开的?你亲眼看见了?”
平叔摇摇头,把那份弹道检测报告交给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精气神,“我没有看见。昨天一早,先生说要去达沃斯滑雪场看看,不要人跟着,我想先生大约是想起大小姐了,所以就等在外围。一直到下午,先生都没出来,我刚想去找,山上就开下来一辆救护车,我一看竟然就是……”
平叔懊悔道:“我该跟着去的。”
厉以琛翻了翻那份报告,状若无意道:“谁开的车?”
平叔眯着眼想了想,笃定道:“是厉杀。”
“唔。”厉以琛平静的应了一句,把报告还给平叔,抬起脚就往外走。
“厉总,先生怎么办……”平叔忙问。
厉以琛偏了偏头,淡淡道:“入土为安。”
厉杀坐在驾驶座上,面无表情,就像从前一样。厉以琛从医院里出来,拉开车门,坐上后座,“去宋家别墅。”
他拿出手机来,再一次拨了沈言欢的电话。
此时正在别墅里的沈言欢,愣愣握着离婚协议书,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的手机响了。
沈言欢惊回神,她疾走两步,看着屏幕上那个闪动的头像,接了起来,“以琛?”
厉以琛淡淡嗯了一声,厉杀仿佛不经意间抬眼,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
“在哪?”厉以琛声音出奇的冷淡。
沈言欢心里一沉,他的语气太冰冷了,沈言欢下意识攥紧了那份离婚协议书,“在宋家。”
厉以琛抬手看看表,眼角余光却擦过手表,直接瞄向了正在开车的厉杀,在厉杀回头之前,他平静的收回视线,问道:“11月24号,你在哪里?”
沈言欢心里一个咯噔,她在瑞士,可厉铎之前说过,不希望厉以琛知道,因为他会担心。沈言欢有些犹豫,她隐约觉得这一趟瑞士之旅出了问题。
厉以琛冷笑一声,“瑞士达沃斯滑雪场?”
“你知道?”沈言欢脱口问道,她心里疑惑更甚,她去瑞士的事太过隐秘,恐怕连宋戈他们都不知道,那么是谁告诉厉以琛的?“是……厉先生告诉你的?”
“这么说是真的了。”厉以琛眼里浮上深切的痛意,他抬手遮住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说,“言欢,我只问你一句……是不是你干的?只要你亲口说,我都信。”
沈言欢一头雾水,今天的厉以琛太古怪了,她完全抓不到点,再加上手里那份离婚协议书,她心情差到了极点,语气也冷硬起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或者,你是不是应该先跟我解释一下离婚协议书是什么意思?”
车速渐渐慢下来,厉杀又看了后视镜一眼,似乎在有意窥探。他有意无意的微微侧着耳朵。
“离婚,字面意思。”厉以琛冷冷道。
沈言欢不可思议的瞪大眼睛,不确定道:“你说什么?”
厉以琛面上云淡风轻,可指尖已经深深刺入了手心,“我说,我要离婚。”
“你敢!”沈言欢怒道,她觉得肚子有些难受,连忙深呼吸几口气,缓缓坐在床上,她直觉厉以琛有苦衷,所以缓了口气,温声道,“见面说。”
厉杀已经把车子拐上了去宋家别墅的那条路,约莫再有十分钟就到了。
厉以琛突然说:“好,我在医院拐角那个咖啡馆等你。我们,做个了断。”
厉以琛不等沈言欢说话,挂掉了电话。
而与此同时,厉杀也坐正了身子,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依旧驶向宋家别墅。
厉以琛平静的瞥他一眼,“不去别墅了,去中央医院拐角的那个咖啡馆。”
他说的,正是厉霜上一次见到舒晴的那个咖啡馆。
厉杀恭谨的应了一声,单手打了转向。
而他的另一只手,正拿着手机向外发送一份录音文件。
车后座的厉以琛闭着眼,仿若无觉。
……
沈言欢盯着已经黑掉的手机屏幕,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没事吧?”陆游担忧的看着她,显然是听到了她说离婚协议书的事。
沈言欢深吸一口气,眼里翻滚着火气和委屈,咬牙道:“莫名其妙。”
她怒气冲冲的拔下充电线,转身就要出去,只是转身太急,她一阵头晕,手包没拿住,一下子掉在地上。
东西洒落一地。沈言欢咬着下唇,作势要弯腰去捡。
陆游的手扶住她,淡淡道:“我来。”
他捡起那些小玩意,一一放进包里,最后把医院那份超声波检查报告捡起来,放在了最外面的夹层里。
“谢了。”沈言欢接过手包,瓮声瓮气的说着,眼眶已经红了一圈。
她再坚强,也受不了孩子和厉以琛同时出问题。
沈言欢下意识摸上小腹,一阵酸楚。脐带绕颈一周半,听医生的意思,是很凶险的事,而现在,厉以琛居然莫名其妙的要离婚,这都是什么事?
陆游送她去那个咖啡馆,他当然不能插手厉以琛和她的家事,临下车,陆游突然很认真的开口对她说:“妊娠期,男方不能提出离婚。如果需要律师,随时告诉我。”
沈言欢愣了愣,随即重重点头,“谢谢。”
陆游没有久留,他相信厉以琛即便要离婚,也不会不顾及沈言欢的身体。他直接去了冯院长那里,商量沈言欢后续住院的事。
咖啡馆里一阵浓郁的咖啡香气,却没有什么客人。沈言欢推门进来的时候,厉以琛正坐在角落里,漠然盯着手机看什么。面前摆着两杯咖啡。
沈言欢没好气的走过去,“说说吧,什么意思?”
厉以琛放下手机,抬起头来,脸色阴郁。
沈言欢微微皱眉,“你虎着脸干嘛?你挑事在先,还有理了?”
她嫌弃的把咖啡推到一边,抬手道:“侍应生,来杯柠檬水。”
“你昨天在哪?”厉以琛突然问她。
“不用你管。”沈言欢火气上来,“你这是什么语气?质问我?”
“我问你昨天在哪?”厉以琛的脸色愈发难看,声量也高了些。
沈言欢愣了愣,觉出不对劲来,她瞄了一眼厉以琛的手机,突然脸色一白。
手机画面上的那两个人沈言欢再熟悉不过了,因为其中一个就是她自己。
另一个是陆游。
陆游抱着她从房间出来,一直到酒店前台。
视频有声音,她听见陆游的声音突兀的响起来。
“你伤得有些重,老实点。”
本来很寻常的一句话,但在酒店这种环境下,突然就变了味道。
沈言欢意识到什么,连忙说:“不是你看到的这样!是我的脚受伤了!”
厉以琛沉着脸,拿出一份什么文件的复印件举在眼前,指着陆游签名的地方,冷笑道:“那这个呢?我竟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和陆游是家属了。”
沈言欢不认识德语,但看见文件上的水印,认出来那是冯院长医院的标志。
那是孕检的签字单。
沈言欢眼中泛上水汽,她吸吸鼻子,“这个,我可以解释。以琛,我重新去做孕检了。”
厉以琛眼中闪过一丝欣喜,但转瞬就被他压了下去,他依旧冷着脸。
沈言欢低头去拿手包里的超声波检查报告,她相信,只要厉以琛看到报告,就会明白。
“三个月前,陆游也是那个时候出现在你身边的,是吧?”厉以琛突然沉声道。
沈言欢的手一顿,猛地抬起头来,声音有些发抖,“你……什么意思?”
厉以琛点了点那张签字单,脸色晦暗不明,“孕检?”
沈言欢的脸色突然苍白到极点,她声音抖得厉害,“你怀疑我?”
厉以琛的心里一阵揪痛,他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他借着这个机会站起来,拿着手机往洗手间那里去。
“宋戈,”厉以琛单手撑在洗手台上,咬着牙,“立刻滚过来,言欢如果再被人带走,我要了你的命!”
“先不说这个,你不是认真的吧?卧槽!你差不多行了,真离婚?言欢受不了!”宋戈急道,“这样这样,你们再拖一拖,我跟卫景成那小子想办法呢!”
厉以琛看向镜中的自己,苦笑道:“老头子之前的话有道理,这是最保险的办法。”
“你是知道隐情,可言欢不知道啊!”宋戈急了,电话那头传来些嘈杂的汽车声,“老子保证,你真离婚了,言欢会恨你一辈子!以后她知道了隐情,她会恨你两辈子!”
厉以琛撑在洗手台上的右手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他额上突然滚落了几颗豆大的汗珠,嘴唇也开始发白,他有些虚脱的靠在墙上。
“老厉?老厉你说话啊!”宋戈没听见厉以琛的回应,声音大了些,“喂!你那该死的症状又发作了?艹!你等着,我马上就到!”
厉以琛的手机掉在洗手池里,他死死按住自己的右手,痛苦的望着天花板。
他从没有跟任何人说过,神秘博士那张明信片上所说的“事业有成的厉先生”,指的不是厉铎,而是他。
他发现得太晚。
厉以琛闭上眼,“现在,他要来索命了。”
他唯一放不下的,便只剩一个沈言欢。
长痛不如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