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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1)

第 三 章 (1)

三江船行的客船,缓缓驶离武昌钞关码头。

由于凌晨启航之前,发生旅客遗失行李事件,一而再清查,耽误了一个时辰开航。因此船驶离码头,已经是日上三竿,别的客船早已远出二十里外了。

顺风顺流,船速度可观,双帆皆已升满,船破水向下游疾驶。

这种中型客船通常称为快船,满载旅客也只有四十位,终站是南京。

三江船行拥有这种快船十艘之多,每天驶出一班,十天便可抵达南京。上行的日期,如果一切顺利,二十天即可返抵武昌府,但有时会误期三五日。

船沿途不上下旅客,直航南京。

但沿途有些段江面有沙礁,不能夜航,而且有些重要的关卡需要查验,必须停泊接受检查,不得不停泊度宿。

第一天的宿站,预定是武昌县西面的三江口镇,一百七十里左右。可是,耽误了一个时辰,到埠当然也得晚一个时辰了。

三江口镇是检查站,北至黄州团风镇,南至七矾,东至武昌县城十里,所以要设关卡检查。

这里的武昌县,与武昌府城是两处地方两码子事,搞错了就弄不清东南西北啦!

中舱是官舱,但这次乘住中舱的旅客没有一个是官。

晁凌风便是十四名旅客中的一名。隔开的小舱内有四位稍为体面的旅客,他就是其中之一,拥有一处稍整洁的床位,比前后舱的大统铺要好得多。

十天旅程,彼此少不了客套一番互相请教姓名,沿途也好打招呼相互照应。

午后,他闲来无事,倚坐在舱窗旁浏览江景。

江面宽有四五里,浊浪滚滚,风浪不小,江上帆影片片,天空中水禽飞翔,两岸村镇星罗棋布,一切皆显得安详静谧,船破水的声浪是有节拍性的,反而有安眠作用。

后舱突然一阵乱,传出呼叫声。

“船家,船家,快叫船医来。”有人将头伸出右舷的舱口,向后艄大叫:“有人得了急病,快来哪!”

叫声急迫,气大声粗。

晁凌风正好倚窗外望,闻声将头伸出窗外,向后艄张望,无意中看到那人的后脑,右耳后近发根的地方,长了一颗豆大的紫痣,如果不留心察看,不容易发现。

要不是那人缠了青包头,边缘恰好位于痣上方,他也不会发现这颗痣。

世间每个人都生有痣,毫不足怪。

后舱一阵乱,不久,他听到两名船伙计从窗外的舷板经过。

“真是见了鬼啦!”一名船夫大发牢骚:“好像冲了太岁一样,船没发航就闹事故,弄得人心惶惶。现在又闹急症,竟然有人咬定是瘟疫,要靠岸,要将病人隔离送走,真像是走了霉运哪!”

“你少说两句,闭上你的乌鸦嘴好不好?”另一名船夫说:“一切有船主相当.你想造谣吗?哼!”

他心中有点不安,瘟疫?这可不是好玩的。五月天,时风时雨,时令不正,吃的江水浑浊,闹时疫并非不可能的事。

他的本能行动,是早作预防。

他的腰囊盛了不少零碎法宝,平时拴在腰上,外面加长腰带掩住,小偷休想打他的主意。

瓷制的小葫芦中,盛有性质与行军散差不多的药丸,这是他的预防时疫、提神醒脑、防呕止泻的万灵丹,救急保命的神药。

用得着,是无价之宝;用不着,不值半文钱。

不是他敏感,直觉中,他觉得同舱的三位同伴,似乎精神有点委顿,提不起精神,迄今三个人都躺在床位上,半睡半醒显得无精打采,似乎真有一点不对劲。

他吞下两颗丹九,未雨绸缪。

不知过了多久,他恍恍惚惚地睡着了。

一连串怪梦打扰着他,他睡得很不安稳。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悠然醒来。

舱中漆黑,他讶然挺身坐起,怎么天就黑了?怎么可能呢?

舱窗是敞开的,他看到窗外的星光,本能地疾趋窗口向外张望。

老天爷!船好像搁浅在岸上呢!

岸上不远处,有一堆髯火在燃烧,依稀可以看到两个人,在篝火旁坐着聊天。

“喂!大家起来看,船搁浅了。”他向邻床的旅客叫。没有回音,他心中一怔.到了邻床伸手一摸,摸到一个冷僵的尸体。

“咦!死了?”他惊呼。

四张床,除了他之外,有三具尸体。

他机伶伶打一冷战,只感到心中发冷,不祥的预感震撼

他警觉地收拾自己的包裹,悄然启开舱门,像幽灵似的在前后舱走动。

除了死人,什么都没有。

后艄的船夫,也没有一个活的。

十二名船夫,船主和七名死在自己的舱房内,艄公死在舱房旁,后舱面摆了两个,前舱面也有两具船夫的尸体。

帆仍然张在桅上.被风吹得啪啪怪响,半搁在岸上的船身,也因之而不住摇晃。

船右舷近船首处,船身内陷,船壳破裂,相当严重,可知定是发生了可怕的碰撞,因而被人拉上岸来的。

“真是瘟疫?”他悚然自问。

他相当机警,慢慢定下心神,悄然到了后艄。厨中灶火犹温,他点起一枝松明,再作一次仔细的检查。

船主和另两名船夫,是被一种锋利而细小的匕首,割断了咽喉。可是,没有血流出,行家一看便知,是人死了许久之后,故意用匕首刺割的。

“咦!为何要故意布置凶杀的疑阵?”他喃喃自语,心中疑云大起。

十二个船夫,一个不少。

后舱原来有十名旅客,但只有八具尸体。中舱十四名旅客,只有他一个人活着、前舱旅客十六名,十六具尸体一个也不少。

连船夫带旅客,共有四十九具尸年。只有他一个人是活的,失踪了两名,可能是病发时,失足掉下江去了。

后舱的八具尸体中,没有那位有耳后有紫痣的人在内。

疑云重重,这是怎么一回事?假使真是瘟疫摧毁了这艘走霉运的船,若么可能有三具被死后割断咽喉的尸体?显然不合情理。

他悄然下船,绕出两里外,在一处树林中换了一身青袍,藏好包裹和竹钩杖,手中多了一把折扇,真像一位颇有气概的年轻儒士。

黄火烧得旺,两个村夫打扮的人,可能为了壮胆,因此把簧火烧得旺旺地,都不敢向岸分的船只张望,似乎害怕船上会突然出来冤鬼怨魂。

一位村夫正在将枯枝往火上放,突然听到一声轻咳。

“哎呀……”村夫吓得惊跳起来,接着看到站在不远处的晁凌风。

“老天爷!你……你想吓死人吗?”另一位村夫拍拍胸口,脸都吓青了。

“抱歉。”晁凌风背着手走近,用扇向身后一指:“在下从那边来,看到火光,一时好奇,打扰两位啦!”

“你是……”

“过路的,那边不是有路吗?”

“那是到黄石港的小径。”

“在下是从黄石港来的。我这人有夜游的不良习惯,信步到了此地。哦!你们半夜三更在这里……”

“我们是前面三汊河村的人,奉村长所差,在这里看守出了祸事的船只。”村夫指指远处的客船:“那艘船半夜三更,张满帆直往上游两里地的江礁上撞。恰好本村有两艘渔船泊在岸旁,十几个人把船拖到此地来了。”

“老天爷!船上全是死人。”另一名村夫说:“不知道到底遭了什么横祸飞灾。村民已派人到县城报官。可真麻烦了。死了这许多人,怎么得了?”

“哦!这里地属武昌吧?”

“不,属大冶”

“大冶?距武昌县的三江口巡检司有多远?”

他心中又是一惊,怎么跑到大冶来了?

船应该停靠三江口镇,度宿并接受关卡盘查呀!

“这里往上到武昌县,足有四十里呢!”村夫不假思索地说。

这是说:船并没在三江口巡检司接受检查。

也是说:他整个下午昏睡至三更后。而这期间,船上的人死光了。

他是唯一幸运活着的人,另有两位失踪。

他是不可能如此昏睡的,除非……

瘟疫!

他曾经眼下预防的丹药。

但既然是瘟疫,他怎么可能昏睡的?

既然人都死了,谁割断死去已久的人的咽喉?用意何在?是谁割的?

按他昏睡的情形估计,船上发现有人患病,是午后不久所发生的事,午膳通常在午牌正末之间。

他服药时,该已经是未牌初正之间的事。

那么,他昏睡约在未牌正末之间。

如果他估计正确,船上的人—一死去,该是申牌初的事了。

船是如何航行的?三江口的巡哨部为何不加以拦截?除非是船黑夜偷越。

再远航五十里才撞礁,可能吗?

舵公一死,船一定会打旋、漂流、没落下帆甚至会翻覆。可是,船居然在人死光之后,航行共百里以上。

谁在驾驶?鬼?还是那失踪的两个人?

一阵寒颤通过全身。他想起前天谭家桥镇所发生的事故。

太极堂!太极堂冲他而来的。

全船五十二条人命。除了他之外,有五十一家的老少失去他们的亲人。

“你们这些天诛地灭的畜生!”他仰天厉叫,声调完全走了样。

“哎呀……你……你说什么?”两村夫惊跳起来大叫,像是见了鬼。

“抱歉。”他心神一定:“我不是说你们。”

“你……你没有毛病吧?”一名村夫问。

“没有。哦!老乡,哪些人把船救起来的?”

“我们村上的人,我也在场。”

“很好,你亲眼看见船摇摇晃晃向礁上撞吗?”

“不,是笔直往礁上撞的。”村夫直摇头:“这件事,我们所有的人,都感到奇怪。我们都是一辈子活在船上的人,怎样行船谁都有经验。这艘船的确是有人驾驶的,笔直地斜向疾驶,冲向礁石航向稳定。可是,等我们抢救上岸时,船上没有一个活人,舵工早就死僵了。老天爷!一定是冤魂在驾驶这艘船,不让尸体喂鱼鳖。菩萨保佑!我一想起来就发抖,所以几乎被相公你的出现吓坏了。”

“也许真是鬼魂。”他感到自己的掌心在冒冷汗:“在下也懂得驾船,死人是不会把船斜向疾驶撞礁的。水流的速度相当猛,能保持顺流直漂已经难能可贵了。”

“说得是呀!那时船的航向,舵工最少要将舵左推两满把。这种大舵两满把是六尺,才能保持右冲的航线,相当费力。死人不可能将舵压出六尺的,一定是鬼。”

“你们好好看守吧!我要走了。听你们这么一说,真感到阴森森的浑身不自在。”

“相公,你别吓人好不好?”村夫又吓白了脸,赶忙将头转过,避免视线触及那艘船。

“为人不做亏心事,是用不着怕鬼的,老乡。再见,两位。”

回到放包裹的地方,他重新坐下来沉思。

假使是太极堂的人冲地而来,为何不割断他的咽喉?只有船主三个人被巧妙的手法割断,不合清理。

他又迷惑了。

如果是太极堂的人所为,凶手应该认识他,那时他昏睡失去知觉,但呼吸仍在,凶手绝不可能不检查他,也决不可能不割断他的咽喉。

只有一个可能,凶手不是太极堂的人。

“我得先留在此地,打听官府验尸的结果,再向目击的村民打听详情,然后回武昌府城去查。”他向自己说,立即动身先远离现场再作打算。

府城平湖门内的三江船行,乱得一塌糊徐。

三天了,店堂里人潮仍满,一片愁云惨雾笼罩了这家倒霉的船行。

青龙帮的总舵设在武昌站色套,帮主兼总舵主龙王公冶长虹,带了人亲自与行主刘高协商善后事宜。

青龙帮本身也有人经营船行,但不驶长程客船。

三江船行不是青龙帮经营的,但直接受青龙帮的保护,每年缴交定额的常例钱。青龙帮怎能不参与善后?

如果仅是瘟疫肆虐倒也罢了,青龙帮可以不管。可是,船主与两名船伙计的咽喉,是被杀手行家所割断的,这一来,青龙帮麻烦大了。

青龙帮硬赔了五千两银子,案子轰动江湖。

令公治帮主咬牙切齿的是,三江船行是事发的第三天一早。才接到江夏县衙的传讯火签,才知道船发生了事故。

公文从大冶县衙转移江夏,所以需要时间。

而船行的掌柜,却发现旅客名簿失了踪,显然是昨晚被人窃走的,凶手的用意显然在湮灭证据。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谭家桥镇的事故尚未处理,目下又出了这可怕的大灾祸,青龙帮果真是流年不利,屋漏又遭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

敏感的人,已经想到可能与太极堂有关。

可是,无凭无据,总不能空口说白话与太极堂理论,只要对方说一声拿证据来,自己就下不了台。

晁凌风住在文昌门的江汉客栈内。

这是市面相当繁荣的大街,文昌坊向北伸展,大街的北端就是平湖门。街很长,而且有夜市。江汉客栈规模不大,因此反而不太引人注意。

他是事发的当天,一早自现场获得验尸的结果。死者全是时疫致命的。三具尸首喉间的小刀伤,仵作也查不出结果来。

反正刀伤是死后加上去的已无疑问,替这宗骇人听闻的大命案,平空添加了极端神秘的色彩。

接着,他访问了十余位当晚目击与抢救的渔民,证实昨晚那位村夫所见,大部分属实,这才以快速的脚程赶回府城,当天下午便投宿在江汉客栈。

那时,府城还没得到血案的消息,血案的公文还没从大冶的县衙发出呢!

他的落店,成为他事发并不在现场的铁证。府城距现场足有两百二十里,陆路需走两天。水路更慢,需三至四天。

他不是一个鲁莽的人,决定慢慢找出凶手来。

青龙帮群雄陆续赶来总舵,风雨欲来。

太极堂的总坛在府城东十五里左右的小洪山镇,镇东北是磨儿山,西面府城方向数里。是大洪山名胜区。

小洪山镇这几天,也忙得不可开交。

太极堂的堂主旱天雪冉大刚,也忙得焦头烂额。

府城内,稍有头面的江湖人,是不敢闹事的,甚至避免露脸。

这里有楚王府、有按察司、有市政使衙门、有府衙、有县衙……武职水陆衙门也不少,想在这时称老大充大爷,门都没有。

反而是那些小混混会权术,能交通官府里的紧吏役卒,城内城外吃得开兜得转,翻云覆雨神气得很,正是真正的城狐社鼠。

城外,尤其是望山门至海船窝,延伸至如鱼套,这一带才是江湖入的真正猎食场.堤内的长街长有三四里,这里什么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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