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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逃兵

残月初升,白日里厮杀震天的归燕原已经偃旗息鼓。

战场边缘一处杂草丛生的凹陷土坑内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年打着哈欠坐起身来,暗月黄风中举目四望归燕原呈现着暴戾的荒凉。

睁着大眼,睡意迷蒙的少年一边打量着周围一边咕哝着:“这才天黑就打完了?看来这场仗要打完了,在这混饭吃的日子也不多了。”。

少年手脚并用爬出土坑,骨瘦如柴的小身板上歪七扭八地系着松松垮垮的简易木甲,加上蓬散脏乱的黑发看起来就像个大头娃娃,木甲加身仿佛不是防御伤害而是为了应付了事。

辨清了位置,少年开始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火光处走去,每走一步身上的木甲就哗哗作响。

借着暗淡的月光,少年极力地避开着地上的残肢但饥饿感和带沙的黄风却让他耐性渐失。少年加大了步伐,每感觉脚下踩到了什么,嘴里便碎碎念着:“有怪莫怪!有怪莫怪!”

翻过一道矮岗,冲进岗下灌木林,面前就是大营的围墙。少年屏息躲在灌木中默默观察着岗哨们来回的巡查,睇准了一个左右无人的空档,手脚并用快速地朝前奔去,木甲此时如同被封了口,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而少年更是快得如同一道灰影。

熟练地窜入一丛生长旺盛的杂草中,草丛掩盖着一个人为的凹洞,少年一个伏身便钻了进去。

刚刚从狗洞中露出个头,少年便被人一把抓住拎了起来。一个黑脸虬髯大汉怒目而视道:“你这不可雕的烂木头。收兵时没看到你,就知道你又当了逃兵。”

这片处于赵、楚两国边界的归燕原,半年时日两国就在这里战了二十场,从冬雪战到了夏夜。

作为站在阵列最前的炮灰,一次逃回是侥幸,两次逃回是万幸,偏偏这少年每次都能死里逃生跑回来。

被大汉拎在手里的朽木也不挣扎,睁着大眼无辜地看着大汉说道:“魏子叔,听你这口气好像巴不得我死一样。”

许巍子面色一窘,铁钳般的大手也松泛了许多。

少年趁着这个空档挣脱了许巍子,用蓬松的黑发去掩盖颈颊处微微露出的一块鲜艳如血的胎记,嘴里碎念着:“我才不是烂木头,我叫朽木,万古不朽的朽。”

许巍子直接给朽木的后脑勺上一记爆栗并抓住他的胳膊往前走去:“别说这些没用的,再过半刻中将就要巡营,发现你我不在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朽木任由许巍子拉扯着往前,一脸漫不经心:“可是魏子叔,我还没吃饭呢……”

话没说完,许巍子钵大的拳头又在朽木的后脑勺上狠敲了一下,整张脸凶神恶煞地靠近朽木说道:“吃,你就知道吃,要是脑袋都没有了,你还拿什么吃?”

见许巍子发了几分真火,朽木也不敢继续撩拨这面恶心善的大汉,只得赔上笑脸问:“魏子叔,怎么今日天才擦黑就鸣金了?”

拉着朽木前行,许巍子左右看了看无人这才低声说道:“来了个道士,邪性得很!不知道和两边中帐说了什么,自今日起,入夜便不交兵了。”

说到这许巍子更是凑近了朽木耳朵悄声道:“听说这道士是来收这战场上死人阴气的。”

朽木微微低头,蓬松黑发遮住了小脸,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心想:“这道士是来收死人阴气的,又不是取活人性命,有什么可怕?只要不要碍着小爷活命,爱干嘛干嘛。”

朽木自小便被一老乞丐收养,因拾于林中一截倾倒腐烂的木头旁,不识字的老头就随意取了这个名字。

自此朽木的日子便和随意有了不解之缘,跟着老乞丐四处乞讨吃了上顿没下顿。

朽木打小就羡慕村头的地主王员外,醒时有茶饥有饭,闲时带上两狗腿子鱼肉乡里,夜里在家逗弄美妾。少年发下大愿,此生一定要以王员外为榜样,日日都能吃饱饭,再娶上几房美妾,让别人也看看自己的白眼。

只可惜乡间大旱,就连做乞丐都成了奢望,更遑论朽木的大愿。

老乞丐带着朽木一路乞讨至边城——看燕关就再也走不动,最终饿死荒野。

埋了老乞丐,正巧赵楚两国大战。赵国边军招兵,只要年满十四就可参军。朽木可不想同老乞丐一样饿死在荒原上,便谎报年龄参了军。

这年月,就连地主家都没有余粮,十二岁和十四岁也没什么区别,朽木顺利入了边军。

虽然年纪小,能一直从战场上逃回来,无论是谁都对朽木高看一眼。加上平日训练并不偷奸耍滑,少年更是见人便笑脸相迎,时而猎些平原里特有的硕鼠来打牙祭,倒也深得老兵油子们的心。

可惜军纪无情,当了无数次逃兵的朽木最终还是入了死囚帐。众人皆以为朽木这次在劫难逃,可对于朽木来说只要能够活下去就行,无关乎活在哪里,自然少年纤弱的身影依旧出现了众人视线之中。

见朽木不说话,许巍子以为自己的话镇住了这鬼灵精,心中只求道士在的这几日朽木能够安生几天,可不要被抓到什么把柄才好。可转念一想,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大荒之年有兵出战已算不错,要死也只能死在归燕原上,可这小子在平原上滑得跟泥鳅一样,想死才没有那么容易。

两人进了帐篷,原本盘坐在各自榻上汉子们纷纷起身朝瘦小的朽木围了过来。

一光头大汉裸着上身,手里拿着长刀不停用软布擦拭着,一边擦刀一边瓮声瓮气地说道:“你小子又跑了,若哪日在战场上被俺抓住定要用手中长刀将你劈了,也省得哥哥们担心。”

明晃晃的且过大的朴刀在朽木面前摆弄着,似乎在寻找哪里更方便一刀致命。朽木嬉皮笑脸丝毫没有畏惧,这时一双如同女人般纤细,白皙的手掌将朴刀从朽木面前推了开去。

来人白面杏眼头发整齐地在脑后束成了一个髻,一身单衣少见的干净清爽,一把将朽木揽到身旁,声音极阴柔地说道:“哟,我说李大刀白日在战场上也没见你这么横,怎么在这死囚帐里变得顶天立地了?”

李大刀豹眼一瞪,加上那八尺有余的身高真真如同门神一般,怒声喝问:“言三郎,你什么意思,想要比划比划?”

两人跟乌眼鸡似的瞪来瞪去,此时一双满是老茧的手朝朽木塞来两块面饼。朽木接过面饼放入嘴中用力撕扯下一块,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谢谢石头叔。”

一脸憨厚中年模样的黄石,看着朽木狼吞虎咽,满脸皱纹顺着笑意舒展开来:“谢什么,都是大家……”

话未说完,剧烈的咳嗽从帐内最里的那张榻上传了出来,一佝偻黑影正在其上缩成一团。

黄石脸色一变,急跨几步将榻前一碗黑乎乎的腥臭药汁服侍佝偻黑影喝下:“父亲,可感觉好些了?”

黄盖喘平了气息,缓缓说道:“古人云:千古艰难惟一死。入了死囚帐,能有什么好不好的?服战役,不过是拖延几日再死罢了。”

帐篷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朽木自顾大嚼之声更加明显,言三郎推了推他,朽木这才不情不愿地将剩下的半个面饼放入怀中,嬉笑着走到黄盖面前“黄爷,何必这么丧气,我才入帐时,你不就说我马上要死了,这不当了那么久的逃兵也还没死成?要我说,在这世道,想活固然艰难,想死也没那么容易。”

黄盖依旧一脸阴郁,丝毫不为所动,朽木也不在意只是转身走向自己榻上说道:“既然黄爷一心求死,那明天的硕鼠汤和水酒可就多了一份,我这肚子有福了”

话音未落,一只臭靴就朝朽木飞了过来,只听黄盖笑骂:“古人云,宁可食无肉,不可日无酒。鬼灵精,敢贪你家爷爷酒看我不把你腿打折了。”

朽木仿佛身后长了眼睛一般闪身躲到了言三郎身后,臭靴径直飞向了门帘,发出了一声清脆的金属声,直直地掉落在了地上。

只见一昂藏大汉掀帘而入,此人白面无须,身穿鲜亮铁甲,就连头发都梳理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散落。

看到来人,众人停止了嬉笑,就连黄盖都颤颤巍巍地从榻上站了起来,拱手道:“拜见中将大人”

中将吴亮强忍着帐中臭气,用狭长的凤眼蔑视地打量着众人:“死囚帐中也能如此欢脱,将军真是慈心,用军中口粮来养你们这群蛆虫。”

李大刀一听,便要迈步上前理论,却被言三郎揪住腰间软肉,不得上前,可全身肌肉依旧紧绷吓人。

吴亮的视线最后定格在朽木身上,向前跨步用手中马鞭挑起少年的下颚,极度厌恶地说道“特别是你这小虫碎,居然又没死。我保证下一次我定会亲自督战,饶你有十条腿也只能跑向阎罗殿。”

睁着明亮的漆黑眸子,朽木如同无辜少年般看着吴亮:“劳大人费心,小的只怕到时没去成阎罗殿仍在这帐中苟活,大人却不知所踪。这等罪过,小小蛆虫可承受不起。”

吴亮冷哼一声,手中马鞭就势狠抽起眼前的少年。短鞭快且急地落在朽木身上,声音就如同大雨倾盆般沉闷。少年就势倒地,缩成一团,用手护住头脸一声不吭地任由吴亮鞭打。

十余鞭后,黄盖一个箭步上前,用枯廋的手掌一把抓住了短鞭:“大人息怒,古人云:得饶人处且饶人。就算这里是死囚帐,无故死了人,传出去只怕大人也难交待。”

话未说完,黄盖便止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吴亮皱着眉一把抽回马鞭,退后了一步:“你这病痨鬼,离我远一点。”

说罢便要扬鞭抽向黄盖,可无论吴亮怎么用力都无法将短鞭落下。回头一看只见一铁塔大汉正凶神恶煞地瞪着着自己,吴亮怒喝:“李大刀,你想造反不成?”

“造反?蛆虫可带不了那么大的帽子。”言三郎如无骨柳一般斜靠在李大刀身上,阴柔地说道:“只是大人不要忘了,这里可是死囚帐。既然要死,拉个垫背的幽泉路上也好有伴不是?”

看着将自己围拢的众人,吴亮憋红脸再次用力抽回自己的短鞭,却不料李大刀一放手,倒让他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看到朽木大眼中满含的笑意,吴亮毫无气势地威胁道:“你这小虫碎,下次会战之日,便是你身死之时。”说罢掀帘而去。

没走出多远,吴亮便听到身后营帐内传来一阵哄笑,眼里的怨毒抑制不住地流了出来,转头对亲兵说道:“盯住这里,任何风吹草动都来告诉我。”

…………

…………

死囚帐内,许巍子将一罐浑浊的油脂涂抹在朽木的伤口上,一脸担忧地低声问道:“今夜还去?若是平常也就罢了,可如今道士在大帐之中,只怕那吴亮……”

一旁的李大刀不屑地说道:“天大地大肚子最大,那道士管天管地还管人拉屎放屁?反正都要死,老子也要吃饱才好上路。”

“瞧你那点出息。”言三郎仿佛天生就和李大刀不对眼,不管李大刀做什么说什么都要和他对着干。

“你……”

眼见两人又要斗起来,朽木连忙笑着安慰许巍子:“巍子叔,没事的,道士收阴气肯定是去归燕原上,不然也不会夜禁。我只是去营帐旁边的乱葬岗,应该遇不到的。”

看黄石在一旁欲言又止,朽木一脸嘻嘻哈哈地劝说:“石头叔,你就放心罢。又不是第一次去抓鼠,再说黄爷还等着硕鼠入药呢,怎么也不能耽搁。”

黄石左思右想,再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只得重重地叹了一声,无言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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