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太迟疑了一会儿,开门进入车内。他环顾一周,一切物品完好无损,方向盘在原来的位置上。没什么不妥之处。他踩下油门,准备直奔神元记忆修复所。
车不动了。
他连连踩了好几次,油门一声不响。他下车检查引擎,引擎也好得很,整辆车看上去规规矩矩,不应该是开不动的。这恐怕就是海默没有开车上班的原因。尝试几次后,云太只好作罢,转而步行到附近的快轨列车站,进入奔腾不息的人流。
快轨列车站人极多,乘客被挤下站台是常有的事,上车以后,若是能有站的地方都令人庆幸。云太深深体会了在城市中“拥挤”二字的含义。一群人匆匆忙忙、争先恐后地在站口汇聚,等待某一班列车,列车进站,将翻涌人群吐出一部分,再吸进一部分,把他们被运往固定的地点,到达后车门打开,一群人像是被列车咳嗽而出,趔趄着跌进人山人海中,车门关闭。云太就是那人群中的一分子。
在走进记忆修复所之前,他站在修复所大门口,非常过瘾地往天空中看了一把。
天空没有黑云。天空明朗干净。那夜极光之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站在原地确认了很久,确认黑云在“极光之夜”后是否真的不复存在,如今他知道答案了——黑云彻底消失。他走进记忆修复所,本想先去放置徐成的房间巡视一番,再去海默的办公室,看看她在不在,可当他走进记忆修复所三层的时候,却发现海默就在那里。
一间黑屋内,海默正树桩一般地站立,两眼盯着闭着的徐成的眼,静静地注视。徐成沉睡的躯体躺在一张白色的床上,两手搭在腹部,合在一起,两脚并拢,全身都维持原状。
“你在干什么?”云太问。
“看看这家伙醒没醒。”
“我不是叫你别来了吗?”
“那你来干什么?”
“看看他醒没醒。”
“这不就得了,谁都想知道这家伙什么时候醒过来。”海默说,“就跟死了似的,到现在还什么反应也没有,两手原封不动搭在那里,脚放在那里,头没有挪动过,任何即将苏醒的迹象通通没有。”
“心跳呢?”
“心跳还在。”
“心电图显示如何?”
“异常平稳,正常人都没这么平稳。”
两人一时无话。一人把着徐成左手的脉搏,另一人把着右手的脉搏。
“走之前怎么不把我叫醒?”云太问。
“忘记了。”
“这事儿也能忘记?”
“早上醒来迷迷糊糊的。”
“怎么不开车?”
“你开车来的?”
“没有,我坐快轨来的。”
“我也是。差点儿在列车里被挤得窒息了。”
“车坏了。”
“我知道。”
又一次短暂的无言。
“我昨晚梦见你了。”云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
“是吗?你恐怕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梦过我了。”
“你和我在酒吧里,你坐我正对面,相隔十米。酒吧里放着民谣,好像是Bob Dylan,周围人舌吻的声音被放大了。我们说了几句话,梦给了我直观的距离感受,一直距离十米,没变。”
“《出海日记》看多了吧?”海默眯起眼睛,问道。
云太恍然大悟般的抬起头:“你不说的话,我怕是都忘记《出海日记》了。”
“水中的女孩儿。有印象吧?”
“有点儿印象。我记得永远距离十米那个桥段。”
“那件事也过去了一个月了呢。真快。转眼间徐成这糟老头子就睡了一个月。”
“极光之夜也过去了一个月。”
“什么?”
“没什么。”
云太打发着什么似的摆摆手,然后低下头去,看徐成的眼睛。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细到让人感觉只是用黑色签字笔在该有眼睛的地方轻描淡写画了一笔,远远看去细缝若有如无,几乎算得上不存在。徐成短短的睫毛像是被裁了一截,生硬地伫立起,眼角有五十六岁男性常有的鱼尾纹,三条深浅不一,第一条深,第二道浅,第三道深,左右眼皆是如此,看起来十分古怪。
“云太。”海默打断了他观察的动作。云太应声而起。
“嗯?”
“有件事想告诉你。我考虑很久了。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海默抿了抿嘴唇。
“说吧。”
“具体的也不太好说,家里有事。”
云太不说话,有些失望地望着她。
海默补充似的又说:“说不清的事儿。”
“我懂了。”
“你懂什么了?”
“没什么。”
短暂的沉默。
“我想我得回去住一段时间。”海默说。
“我知道。”
“那,今晚下班就不和你一起了?”
“嗯。行。”
“行。那我先去工作了。”说罢,海默转身离开。
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房间内只有云太和徐成两个人。云太低头望着徐成,像死者正留念生者,又像生者在追忆死者。他知道,这是一间没人能知晓的房间,没人知道记忆修复所有第三层,那些阅读《出海日记》的狂热读者,也不知道徐成的长相,不知道他睫毛短得几乎看不见,眼角有三条深浅不一的鱼尾纹,或者说,他们根本不在乎作者徐成的存在,这个人是死,是活,还是现在这样连续一个月昏迷不醒,不吃喝拉撒也不死亡,都跟他们无关。
这是个无人知晓的房间。想到这里,云太突然笑了笑,不知何故,就是想笑。
下班的路径又是上班时的重复。钻进拥挤的人潮,被列车吸进,运往某地,再吐出。到达楼下的餐厅之后,云太随意坐下,没看菜单,顺手点了“当日特惠”。餐厅里播放着巴赫的《管风琴三重奏鸣曲》,老板一如往常地和蔼,在上菜之前给云太端来了红茶、烤面包,云太叫住了他。
“昨天你贴上的天空照片,是记忆修复所吧?”话音刚落,云太就觉得此次交谈显得很突兀。
“是的。”老伯点点头说。
“是在一个月前拍摄的吧?”
“是的。极光之夜。”
“极光之夜。”云太若有所思地重复。
“嗯。有什么问题吗?”
“有一个问题,但可能有些冒昧。”
“没关系,请讲。”老伯放下手中的餐盘,似乎暂时放下了工作,专心进入交谈。
“你知道的,绿光只出现了不到一秒,仅仅是一闪而过。”云太说,“老伯您是如何拍到那个瞬间的呢?莫非是预知了绿光会出现不成?”
“嗯……”老伯沉思了一会儿,“您是无神论者吧?”
“地地道道的无神论者。”
“那我接下来要说的对您来说也许有些晦涩难懂。”
“虽然我是地地道道的无神论者,但对于‘信仰’这东西的接触倒是挺多。”
“那再好不过。”
“请讲吧。”
“我的确受到了某种启示。”老伯清了清嗓子说,“或者说是引导。那天晚上,就是出现极光的晚上,我正在屋里睡觉,却异常清醒,我突然萌生出一个想法说:也许这个时候可以拍到好照片。”
“于是就拿着相机出门了?”
“大概是这样,当时下着很大的雨,我一个人打着伞出门,神元很大,街道上一个人人也没有,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后来,我凭着直觉走,没有特定的方向,就像叶子似的到处飘,风吹到哪里,我就飘到哪里。当我腿开始酸痛、觉得有点儿累的时候,我就停下来了,正好就站在记忆修复所大门口。”
这时,旁边有客人要求点菜,老伯应了一声,吩咐店里的服务员拿菜单,他回过头来,继续说:“后来的事情就大致如您所想了,我对准修复所上空那团久久不散的黑云,按下了快门,按下的一瞬间,黑云裂开了,云体内部发出了绿色的极光。我正好就拍下了那一瞬间。”
“很巧。”
“没错,很巧。至今我都仍认为那是我拍过的最好的一张照片。所以才要把它贴在那儿。”老伯指了指对面墙上最显眼的一个位置。
“为什么一个月前的照片要在昨天才贴上去?”
“噢。在拍摄那张照片的时候,我还有二十九张未贴上的照片。按照时间顺序,一日一张,二十九加一,到昨天正好是一个月。”
“这样啊。”说罢,云太将餐厅环视了一遍,四面墙壁都几乎被照片占满。“已经有多少了?”他问。
“几千张吧,具体数字记在一个本子上,我老糊涂记不太清”老伯说,“总之照片一贴满,我就会关掉餐厅。”
“那么快了。”云太说。
老伯点点头,没准儿是因为谈得起劲,他干脆在云太对面坐下,暂时放下了餐厅内的工作。
“你有读过《出海日记》么?”老伯问云太。
“读过。”
“我刚才不是说了拍照的事儿么,我总觉得自己身上什么东西跟《出海日记》的主人公……叫什么来着?什么……”
“第五佑一。”云太补充道。
“对对对,第五佑一,就是那个家伙,我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跟他有相似之处。”
“比如?”
“比如拍照,第五佑一被父亲的绳索引着向前走,我也有如此感觉,这个餐厅就是这么来的,大概是在十多年前我就有这个想法,开一家餐厅,每天贴一张天空的照片,当三千张集齐的时候,就大功告成了。”
“大功告成后有什么奖励?”
“什么奖励也没有,有些时候人做事只是为了心里痛快。”
“有些时候人做事只是为了心里痛快。”云太咀嚼什么般的重复。
“是的。”老伯说,“很少有机会和人这么交谈了。谢谢你。”老伯向云太伸出手,两人用力握了握。
“不用谢。”云太说。
“好了,菜来了,请您慢用。”老伯起身,鞠了一躬,从服务员的手里接过盖着铁盖的菜盘,轻手轻脚放到桌上,随即点头示意,转身离开。
云太打开盖子,准备享用未知的“今日特惠”。
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碗汤似的东西,打开盖子后顿时热气扑面,香气逼人。云太抽出筷子,伸进汤内,筷子尖端触到了什么硬物,他将其夹住,缓缓地托起,硬物从汤的表面露了出来。
是一条鱼。
云太立刻甩掉筷子,鱼随即掉进汤内,没了踪影。云太静坐,似乎压抑着什么,约莫半分钟后,他提起公文包,离开餐厅,两手扶在马路边的电线杆上,没完没了地吐了起来。
他还没来得及看那条鱼有没有眼睛,1996的种种,就天花乱坠般浮现在眼前。从天而降的无眼鱼,散出浓浓的腥臭,车轮碾过,那些小小的遗骸发出肉体撕裂的声响。一路上,从神元城到神元监狱,那样的声音都不曾停止。
只是条鱼而已,并无大碍。云太这么想,然后用黑西装的袖口擦拭了嘴边的污渍,迈开脚步、恍恍惚惚地走起路来。
这时,邮递打来了电话。他按下接听键,电话那头传来了邮递员毫无起伏的说话声,听上去简直像是警告:楼下信箱有你的信。
到达楼下信箱处,他不紧不慢地拿出信件,找到有寄信人信息的地方。
神元郊区青山精神疗养院凛子
看到这行字,徐成的心绪不可避免地被拖回到一个月前,1996结束之际。自己从黑机器里醒过来的时候,海默正在濒死边缘,七窍流血,亚瑟不知去向,凛子和徐成仍在黑机器中沉睡。他意识到,在看得见的人中,自己是第一个醒来的。在1996,自己并不是在第一个死去,也并非最后一个死去,但在2016却是第一个醒来。
“神元郊区青山精神疗养院,凛子。”云太一字一句念了出来。他如何也想不到,有生之年居然能收到凛子的信。
云太有好几个瞬间都想忘记这些残酷的信息,不久前,他甚至萌生出了一个可笑的念头:自己进入白机器,删除关于“那件事”的回忆。但终究是没有抛弃一切的决心,他深知关于记忆的绝对法则:越忘却越牢固。
那件事后,奄奄一息的海默被抢救了回来,永久丧失了生育能力。
亚瑟失踪,两千万不翼而飞。不排除亚瑟卷款而逃的可能性。
凛子不知何故精神失常,醒来后的第三天被送进精神疗养院观察。
而徐成,像是进入了死一般的长眠,一直睡在那个“无人知晓的房间”里。
云太紧紧攥住手里的信封,然后一步一步走上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