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四年六月，会边陲有惊。章得象、晏殊奏准仁宗，钦差范仲淹宣抚陕西、河东两路沿边。仲淹勤于王事，即行动身，晓行暮宿，旬日即入陕西。盛夏时节，艳阳当空，天碧云淡。南眺秦岭纵拔，北望渭水横流；田垅尽染，郁郁葱葱，禾苗茁壮，秋收有望。仲淹看在眼里，不觉惊疑。他知去岁陕西大旱，冬麦无由播种，今年夏田缺收，特奏准皇上，出奉宸库银三万两，赈济灾民。原以为陕民疲敝，田园荒芜，不意有此景象，百思不解其故。这日，车骑抵达灞上，只见依然桥横东西，水穿南北，柳拂岸上，蝉鸣梢头。陕西路转运使，提点刑狱，京兆府、长安与咸宁两县官员早在此候迎。稍事寒暄，即拥入城内，馆于转运使衙门，安顿停当，众人散去。仲淹备述路上所见景象，询转运使李参原委，以解疑惑。李参道：“朝廷原在州县设置常平仓，年丰谷贱，高其价收籴，岁凶粮贵，平其价粜卖，调剂民艰。然日久弊生，州县官吏或移籴本营私，或惮其烦，不愿籴粜，致使仓粟腐霉鼠蚀；或与豪富狼狈为奸，借籴粜渔利，已失设常平之原意。陕西地处边陲，戍兵多，苦食少。参审订其缺，令民自隐度麦粟之赢，先贷以钱，俟谷熟还之官，号青苗钱，民以为便。去岁陕西大旱，秋播失期，今年夏收无望。常云夏歉秋补，故多贷以钱，以济民艰，使春播以时，期丰收于秋。陕民得活，田不荒芜，皆此青苗钱也。”仲淹道：“此青苗钱与豪富之买青苗，截然相反。君何以筹此良法？”李参道：“参曾知盐山县，逢岁饥，谕富室出粟，平其值于民。然富室多借故推脱，其事多阻。青苗钱衍生于此。”仲淹欣喜道：“此青苗钱善政也，益民便民。岁有丰歉，州县皆然，青黄不接，比比皆是。我返京后，即奏请朝廷颁之以法，广而行之。”
仲淹路经陕中，顺察民情，住了几日，即北出州，历抚泾原、环庆、延诸路。这些地方均是他曾安抚经营过的，颇有治绩。因其为政宽厚，所至有恩，民皆敬服。属羌诸部闻其至，相互传呼，迎迓道旁，齐呼“龙图老子”。仲淹每至一地，即命地方官吏安置流黎，赈恤孤寡，对诸军因战伤废不能自存及死者之家孤老，月给米人三斗。对戍边士卒，倍加慰勉，并将上赐黄金百两，悉分遗诸将。
陕事既毕，遂东渡黄河，折往保德军，再西渡至府州、麟州。此二州皆隶河东路，故河东路都部使、知并州夏竦遣参军来此迎候。原来，好水川战败后，夏竦上书，请调还朝，仁宗复夏竦枢密使。谏官蔡襄、欧阳修等交章劾竦，说他在陕误事，挟诈逞奸，断不足胜此大任。
仁宗无奈，乃徙并州。夏竦素烦边事，拟弃麟、府，复因二州新罹大寇，言者亦多附议。仲淹心想：国之疆土，岂可丢弃，事关边计，轻率不得。但夏竦一路疆吏，且系今上老师，位高言重；况地方官吏多附其说，又不便轻决。一日，他伏案深思，神志逐渐迷惑，似睡非睡。忽见一老者，身尽墨染，乌光发亮，两目炯炯有神，立案前告曰：“请相公为小神做主。”仲淹惊问何事，老者答道：“吾此方土神。今有不肖之徒，欲弃土以资夷狄，吾诉于天帝，帝命求诸相公决断。此方之土，历为华夏所有，汉李广射虎云中，唐郭子仪雄踞朔方，均见典籍。吾守此土，历有年矣。今宋之苟安者，咸谓不毛，殊不知此土之宝，盖天地以资生民也。望公慎自为之。”仲淹待要问时，忽隐而不见。仲淹急呼：“老者稍留！”侍从闻声而入，唤醒仲淹，方知是梦。
次日，仲淹询之知州，沿大河果有土神庙，年逢庙会，乡民群来享祀，一连三日，香火不断；明日又恰逢会期。遂命都部署参军、麟州官绅及随行人等，齐往土神庙祀神。一路马嘶人叫，尘土飞扬，早已惊动乡民，传说钦命宰相前来祀神，争相尾随观礼。这日，庙前庙后，挤满人群，善男信女，尽来跪拜，庙内香火旺盛，香烟缭绕。仲淹虽知礼，然无乐，祀礼从简，以祀社稷之礼，率官绅跪拜神前，献牢洒酒，唱《迎神曲》曰：
惟土之尊，民食资焉。祀礼隆盛，三牲腥膻。有功于民，告其吉蠲。神之来享，云车翩翩。
惟谷之神，函育无穷。百嘉蕃殖，民依厥功。严饬纵慢，威仪肃雍。神之来享，祈于登丰。
礼成，向庙里布施，然后率官绅人等来到庙前岩岸，扶倚栏杆，远眺大河奔流。只见原亘南北，水穿深谷，北望一带黄流，远接天际，一泻千里，奔腾而下；南望惊涛拍岸，骇浪掀天，风狂湍急，咆哮南去。
仲淹再回首望去，又见残阳欲下，彩霞满天，真乃一片夕照美景。众人正赏心悦目之际，大河上流一股乌云升起，残阳尽遮，顿时黑霾滚滚，雷电频作。忽见无数怪物，顺河漂流而下，其巨丈许，其色如漆，其状如马，逐浪翻腾，若万骑纵横。一时风声、雷声、涛声交加，犹马嘶沙场。众人见状，无不惊怖，张口咋舌，不知所措。乡民尽皆跪拜于地，求土神保佑。约半个时辰，云散风平，河复原状。仲淹对众人道：“我夜梦土神，言弃土者忤天廷，将示异以惊愚顽。今日祀神，果应所言。”众皆拜服。又转问官绅道：“尚有持弃土者邪？”官绅齐声答道：“不敢。”
仲淹在麟、府督率吏民修复故寨，招还流亡三千余户，蠲其税，罢腥膻，生肉也。
榷酤，又奏免二州商税，河外遂安。
仲淹使命已毕，取道河东，返京复命。已是深秋时节，天高气爽，物候宜人。一路上，仲淹为此行不辱君命而欣慰，为新政之推行倍增信心。心想新政始见端倪，所陈十事，除限特权与抑侥幸稍有措置外，余均尚属一纸空文，尤其择长官、厚农桑、减徭役三条，事关重大，需制颁新法，着力整顿；所幸地方官之贤俊者，亦致力改易更革，如李参之青苗钱，可俾新政参用。想到此处，勇气更增，筹思如何向皇上奏陈。
路途劳顿，已非一天。这日已入京郊，将近板桥，倏忽天色阴变，细雨霏霏。车骑待要加鞭赶路时，只见对面两骑驰来，迎住车骑。原是知谏院欧阳修主仆，仲淹急忙下车见礼。修道：“借路旁酒家，有话说知相公。”仲淹命停住车骑，与修进入酒家，道：“永叔有何事请讲。”修道：“章得象、晏殊及以下诸官，均在板桥集贤馆迎候。相公抚边数月，不明朝事变化，恐致唐突，故来吹风，使相公有所准备。”
仲淹问道：“朝中有何变故？”修道：“相公抚边后，章、晏蒙蔽皇上，纵皇族、国戚及百官讽议新政，攻击新颁荫补法恩薄，磨勘法苛，一时乌烟瘴气。皇上耳软，二法已次第废除；又交接各地侥幸，相继上书，群言派往各路按察使恣意为苛，举报失实。皇上已下诏戒按察恣意苛刻，按察使反而被控。”仲淹道：“富弼、韩琦得勿直言？”修道：“相公巡边始出，即诏富弼宣抚河北，即使不出，他岂能与岳翁抗争？韩琦势孤，无能为力。近日皇上又进贾昌朝为枢密使，陈执中参知政事，满朝尽为吕夷简朋党矣。”仲淹听后，原来满腹高兴化为沮丧，自知新政设想已成泡影，黯然叹道：“不意新政如此短命！”修道：“皇上向蠲，除去，减免。榷酤：酒专卖。后边的榷盐、榷茶同榷酤一样，朝廷实行专卖。来倚重相公，待慢慢劝说，或可转意。”仲淹道：“今上一时倚用我者，盖元昊猖獗，契丹相逼，国难自保耳。今元昊称臣，与辽和成，倚我何用？用之反嫌聒耳。论者谓新政‘更张无渐，规模阔大’，其实所陈十事，仅施一二，何言无渐，有甚阔大？徒加人罪名耳！”修道：“然则相公何以处之？”仲淹道：“我已意冷，请罢政事。”修知仲淹明人，志不可屈，而自己对与世浮沉苟且为官，亦很憎恶，遂以《秋怀》为题，吟道：
节物岂不好，秋怀何黯然！
西风酒旗市，细雨菊花天。
感事悲双鬓，包羞食万钱。
鹿车何日驾，归去颖东田。
仲淹听后，道：“确是佳作，不过永叔不可有隐退意，事有变化，不可预料。但我已老，时不待人，永叔年富，应待以时。有一言忠告：你为人刚直，不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但若不经意，反为所制。常言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小丑跳梁，不足为惧，但世俗有一不可捉摸名状的势力，倒是往往置人于死地，今日新政之败，不缘此邪？不可不防也。”说到此处，雨过天晴，夕阳复出，仲淹远眺原野，指着雨后晴岚道：“此亦不可捉摸名状之物也。”遂以《野色》为题，吟道：
非烟亦非雾，幂幂映楼台。
白鸟忽点破，残阳还照开。
肯随芳草歇，疑逐远帆来。
谁会山公意，登高醉始回。
吟罢，见天色不早，仲淹道：“请永叔返板桥，就说未曾接到，我绕道进城，就不虚与周旋了。”修谅知其心情，不便相强，遂一揖而别。
仲淹回府，抱病不朝，复上表请罢，仁宗不许。此时，攻者益急，指名范仲淹、欧阳修、余靖、蔡襄等结成朋党。欧阳修作《朋党论》相驳，进呈仁宗，其中有云：
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其故何哉？小人之所好者，禄利也；所贪者，财货也；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以为朋者，伪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其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相保。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始终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仁宗见其文益烦，乃下诏戒朋党相讦。仲淹再请罢，仁宗准奏，与富弼同罢。范、富既罢，韩琦亦只好求罢，朝廷徙淮南节度使知扬州，遂以贾昌朝、陈执中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庆历新政昙花一现。
冬至已过，新春将临。这日常朝，中书陈执中奏道：“赖皇上德威，今通好契丹，元昊臣服，西蕃入贡，沂州与保州叛乱相继平定，天下太平。臣意来岁元旦大朝会，应威其仪，准外国与夷、番入贺；诸州亦可各执方物入献。元宵灯会，应壮规模，广张灯彩，届时请御临宣德楼赏灯，与民同乐。”话音刚落，只见礼部侍郎吴育出奏道：“连年战乱，国力消耗，府库空虚，黎民疲敝。朝廷应借此弭战之机，与民聚养生息，不可靡费；况今春京城雪寒，民多冻馁，近日又旱，饮水不继，都人何有赏灯之兴致！窃惟元旦朝会依例可行外，余皆从简。”贾昌朝辩道：“元旦朝会，祖宗遗制，不可疏简；元宵灯会，与民同乐，亦古风也，所费无几，有何不可。”仁宗心烦，道：“自吕夷简、范仲淹相继辞朝，朋党之争稍息。今日又廷争起来，不成体统。区区小事，就依中书所奏，命门下省与开封府操办。”众人无话，遂散朝。
庆历五年新春元旦，宣德楼与大庆殿装饰一新，宣德门开放。羽林虎贲皆银盔银甲，手执长戟，路侧排列。有介胄长大之人立于大庆殿角镇殿。文武百官冠冕朝服，分东西侍立。仁宗车驾至大庆殿前，仪仗侍从早已齐备，前导后拥，从中门步入，登上金鸾龙位，面南升座。司仪宣呼奏乐，乐奏《隆安之章》。朝臣面北跪拜，齐呼：“祝吾皇新春之禧，万岁，万岁，万万岁！”仁宗道：“众卿同禧，平身。”遂三举酒，乐奏《白龟》、《甘露》、《灵芝》；群臣三举酒，乐奏《正安》、《玄德升闻》、《天下大定》。司仪宣呼诸州入贺，乐奏《和安》，诸州吏人各执方物跪拜入献。遂后，又宣呼诸国使人入贺，奏夷乐。只见辽使顶金冠，服紫窄袍，金蹀躞，立左足，跪右足，以手着右肩为拜；夏使金冠，短小样制服，绯窄袍，金蹀躞，吊教背，叉手展拜；高丽与南番交州使人，拜如汉仪；回纥使人长髯高鼻，以疋帛缠头，散披其服；于阗使人小金花毡笠，金丝战袍束带，三佛齐瘦背缠头，绯衣；南蛮五姓番，椎髻乌毡，如同僧人，依次拜见。仁宗旋赐汉装锦袄之类有差。使人朝贺毕，各回驿馆安歇，惟辽与高丽使就馆赐宴。辽使翌日诣大相国寺烧香，次日诣南御苑射弓，朝廷选能射者伴射。
时过半月，元宵节又至，更见一番热闹。开封府早已缚就灯山，正对宣德楼。游人群集御街两廊，争观奇术异能，歌舞百戏：击丸、蹴鞠、踏索上竿、吞铁剑、吐五色水、嵇琴、品箫、鼓笛、杂剧，更有猴呈百戏、鱼跳刀门、使唤蜂蝶、追呼蝼蚁，其余卖药、卖卦、沙书地谜，不一而足。入夜，只见灯山结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灯山横列三门，各有彩结金书大牌，中曰都门，左右曰左、右禁卫之门，上有大牌书“与民同乐”四字。灯山左右，彩结文殊、普贤跨狮子、白象，手指出水五道，其手若动。灯山巅高处，有水放下，状如瀑布。左右门上各缚戏龙，密置灯烛数万盏，望之蜿蜒如双龙飞走。山沓皆画神仙故事。灯山至宣德楼约百余丈，用棘刺围绕，谓之棘盆，内竖两长竿，高数十丈，以缯彩结束，纸糊百戏人物悬于竿上，风动宛如飞仙。棘盆内设乐棚，衙前乐人作乐杂戏。宣德楼上皆垂黄缘，中有黄罗彩棚，乃御座之处；御龙直执黄盖掌扇，列于帘外。两垛楼各挂灯球一枚，方圆约丈余，内燃椽烛。楼下叠成露台，彩结栏杆，两边禁卫排列。万姓皆在台下观看，乐人时引万姓山呼。两垛楼相对处，左，诸王彩结幕次，右，宰执、戚里幕次；家伎竞奏新声，乐声鼎沸。时，仁宗登楼，后妃嫔御拥入黄罗御座。然后卷帘，御座临轩，宣万姓。都人先到门下者，犹得瞻见天表，闻宫嫔嬉笑之声。于是华灯宝炬，月色华光，霏霏融融，动烛远近。至三鼓，御驾还内。这时，贵家车马自大内前悉南去相国寺。寺大殿前设乐棚，诸军作乐，两廊有诗牌灯云：“天碧银河欲下来，月华如水照楼台”、“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其灯以木牌为之，雕镂成字，以纱绢幂之于内，密燃其灯，相次排定，供人观赏。资圣阁前安顿佛牙。最耍闹处为九子母殿及东西塔院，竞陈灯烛，光彩争华，直至达旦。其余宫观寺院，皆放百姓烧香。诸坊巷、马行、诸香药铺店、茶坊酒肆，灯烛各有出奇。万街千巷，尽皆繁盛浩闹。绣额珠帘，竞夸华丽。五陵少年，春情荡漾，酒兴融怡，雅会幽欢。
这夜三更，仁宗引后妃嫔御还内，各回宫安歇。元宵团圆，例幸后宫。睡梦中，忽闻有蹴踏声，鬼号声。帝、后惊起，急召入内都知阎文应引兵入卫，搜检不得其故。天晓知各宫均惊扰，但查不出究竟。
仁宗灯会之兴，一扫而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