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一伙人闯进门来，不容分说，将安石三人绑了。安石看时，原是管家带领庄客而来。立基待要抗拒，安石怕他泄露身份，佯喝道：“寡不敌众，就让他们捆绑好了。一时见了他家主人，自有我发话，你俩莫要插嘴。”管家道：“我看你等定是流窜强盗。婆子是底线，将她一起带走。”安石道：“带我等去见你家主人，我有话要说。”
管家道：“不用你提说，我家主人正要审问你等。”说完，喝令家丁、庄客押回庄院。到了苟家庄院，直奔大厅。只见一个鼠目尖嘴两腮无肉的男子，坐在大厅中央太师椅上，喝道：“你等是何方狗熊，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打听打听你苟二爷是好惹的？”安石道：“我等从舒州而来，是收购蚕茧的。谁惹你苟二，是你管家先打人，集市有目共见，怎么反而血口喷人。”苟二怒道：“大胆！竟敢顶嘴。来此收茧，你知这是谁的地盘，敢来抢生意，还不该吃打。”安石道：“生意人公平交易，愿卖愿买，尽在各人，有什么地盘不地盘的。”苟二道：“不同你磨嘴，押下去，先关入冷房，叫他领略一夜味道，明日送官究治，问个强盗罪。”家丁遂将安石等推出，投入冷房，锁住房门，在外看守。王兴道：“今夜如何挨过？我和立基好办，你身单薄，这寒冷怎受得住？”
安石笑道：“放心睡觉。这里有柴草，垫上睡还暖和；门外有人守夜，又安全。若歇在蚕妇家，还担惊受怕呢！”说着躺下，便呼呼入睡了。
王兴、立基相视苦笑。
次晨，苟二带着管家，押解安石等人来到望江县衙，嘱管家在大堂门口等候，径直入内去了。不多时，一县吏出来，高呼“坐堂”。三班人役两边排列，齐声呼威。县令胡理图从堂后转出，打坐公案；苟二随后，在一旁椅上坐了。胡县令将醒堂木重重一拍，高声道：“带人犯！”霎时将安石三人与蚕妇押进大堂，强行推倒跪在地上。王兴、立基挣扎不服，怒目而视，惟安石趁机跪倒，将头低下。胡县令喝道：“报上名来。”安石道：“我是王大，他俩是王二、王三。”县令道：
“速将为盗之事从实招来。”安石道：“我等不是官府捕获，何以知是盗贼？”胡县令道：“有原告揭举，你还抵赖。”安石道：“原告姓甚名谁，现在何处，怎不来公堂作证？”胡县令道：“你吓昏头不是？原告苟乡绅现坐堂上，你还抵赖么！”安石道：“原告怎同知县平起平坐，我还以为是县衙二爷哩！”一句话顶得县令恼怒，喝道：“人役，拖下先打四十大板，看他还敢胡搅蛮缠。”安石道：“县令，你打不得。”胡县令道：“何以本县打你不得？”安石道：“你打我四十大板，州里王通判知道，会加倍奉还，打你八十大板。”胡县令起疑：莫非他是王通判的兄弟，都姓王么！看来口气不小，恐有来头，不可造次。遂问道：
“你是王通判的什么人？”此时，安石霍地站起来，挺胸昂首，大声道：
“在下便是王安石。”双手一拱，轻蔑地笑道：“胡知县高高在上，不识今日阶下囚了？”胡县令拭拭双目，仔细看时，吓得脸色发黄，果是通判舒州的王安石。于是，赶紧滚下堂来，双膝跪倒，连喊：“小人有罪。”安石道：“何前倨而后恭！站起来说话。”胡县令道：“大人受屈受惊，请先到后堂歇息。”安石道：“我看还是先了结此案要紧。”胡县令连道：“是，是。”安石道：“那就请县令升堂审案。”胡县令哪肯，连忙道：“小人也牵到案内，还是请大人发落。”安石道：“也好。”遂在公案坐定，醒木一拍，喝道：“带苟二和管家！”苟二看得明白，早已跪倒大堂，连说“该死，该死”。管家在外知事色不妙，拔腿想溜，已被立基看住。听呼带人，犹如老鹰抓小鸡，将他一把提了进来，抛到大堂上。安石问道：“管家你可知罪？”管家道：“小人认罪。”安石道：“你横行乡里，欺压良民，竟敢捆绑朝廷命官，可是事实？”管家连道：“事实，事实。”安石道：“仅这两条足够定罪，推下收监，待后科刑。”安石又唤苟二道：“苟二，你可知罪？”答道：“苟二知罪。”安石道：“既然知罪，你说是何罪名？”苟二道：“捆绑朝廷命官。”又问：“还有吗？”苟二又答：“横行乡里，欺压良民。”又问：“还有吗？”苟二支吾。安石道：
“你欺行霸市、强卖压秤，克剥乡民，可是事实？”苟二道：“是。”安石道：“你看管家有此两条，已收监科刑，而你还多了欺行霸市，克剥乡民一条。我问你，愿科刑还愿受罚？”苟二忙答道：“小人愿罚。”安石道：“既愿受罚，本州罚你今年免收田租，举债不计子息，如何？”苟二道：“只要不坐牢，甘愿受罚。”安石道：“你还得亲去集市，当众承认过去欺行霸市作为，宣布今后公平买卖，不再强买压秤。这不是罚你，是要你当众表明知过必改之心。”苟二道：“小人愿去。”安石道：
“既然如此，本案了结。蚕妇留下，还有话要说。”安石随胡县令来到客厅，说道：“适才民案了结，官案还未问及，县令你斟酌还是让本州参你刑审朝廷命官、欺压上司好呢，还是认个小罚好呢？”胡县令忙道：“甘愿受罚。”安石道：“本州权以为你是初犯，保你前程，不参你了，小小罚你，拿出五十两银子，雇个顶工，将蚕妇丈夫换回，让他夫妻团聚，好过光景，将余下银两交与蚕妇度日月，你看如何？”胡县令心想：这不算什么，刚才苟二送的五十两还未动呢，也不蚀本。遂道：
“感谢大人不参之恩，所有吩咐，一一照办不误。”安石遂唤蚕妇进来，说：“胡县令即唤你丈夫回家，并赠银两给你安家。”蚕妇千谢万谢去了。
安石在望江县遍访各乡，其状与桑园乡大体相似，如苟二者，颇不乏其人。他一再劝勉胡理图勤政爱民，不可玩忽职守。胡理图似受感动，一再说：“敝职悉听上峰指示，一定知过必改。”
安石又遍踏太湖、宿松、怀宁三县，最后到桐城。知桐城县曾孝宽是个清官，对县情民情了如指掌。他对安石说：“田亩不清，二税不均，历有年矣！”备述品官形势之家田连阡陌，但有不少田亩不列板籍，逃避二税；绝户、逃户之亩为其占据，而板籍仍在绝户、逃户名下；还有田亩卖给品官形势之家而不过赋者；还有贫户带田附为庄客而逃税者，等等。二税按田亩均摊，以致品官形势之家田多而赋少，中下之户田少而赋重，或无田而有赋。安石问道：“然则，计将安出？”孝宽答道：“要在方田，丈清田亩，核实板籍，则品官形势之户无可逃税。”安石道：“方田，桐城可否先行一步？”孝宽道：“若州上允准，孝宽愿趋前步。”安石道：“待我回州说与陈公，想必会允准的。”
安石遍访桐城各乡，果如孝宽所言。
安石历访舒州所属五县，归来将所见所闻汇报给知州陈旭，使尽知县情乡情。旭深为得一贤明而干练之佐州庆幸，道：“乡情、县情、州情已明，今为政之要何在？”安石道：“民困国贫，皆由于品官形势之户与富商大贾兼并所致；政之不举，改易更革之不易，亦皆由于此兼并势力之阻挠。故为政首在抑制兼并。我写有《兼并》一诗，请公审阅。”遂将一纸递上，陈旭看他写道：
三代子百姓，公私无异财。
人主擅操柄，如天持斗魁。
赋予皆自我，兼并乃奸回。
奸回法有诛，势亦无自来。
后世始倒持，黔首始难裁。
秦王不知此，更筑怀清台。
礼义日已偷，圣经久堙埃。
法尚有存者，欲言时所口台。
俗吏不知方，掊克乃为材。
俗儒不知变，兼并可无摧。
利孔至百出，小人私阖开。
有司与之争，民愈可怜哉！
陈旭看罢，称赞不已，说道：“抓住要领，言理至明。我舒州可先仿鄞县，浚治川渠，兴修水利；贷谷与民，立息以偿。不知还可施以何政？”安石道：“桐城愿先行方田均税，可否允准？”旭道：“此事至关重要。孝宽精明干练，可准他先行一步。”二人约定，分头去各县督导，不提。
且说贝州乱平以来，各县、州、府尚称平静。西夏元昊已亡，其子谅祚年幼，羽毛未丰，对宋稍事恭顺。仁宗以为天下太平，高枕无忧了。不料这年出了一件大事，广源州蛮酋侬智高入寇，贼势猖獗。侬智高何许人也？原来广源州地近交趾，唐末，交趾强盛，并有此州。
州东为傥酋州，也属交趾，知傥酋州侬全福被交人杀死。侬全福妻阿侬，改嫁商人，生子名智高，冒姓侬氏。侬智高年方十三，恨有二父，遂将商人杀害，后与母占据傥酋州。交趾兴兵进攻，执住侬智高母子，见侬智高状貌雄伟，将他赦宥，令知广源州。侬智高仍怨恨交人，潜集部曲，袭据安德州，居然自号南天国，改元景瑞，入贡宋廷，自愿内附。宋廷以交趾内附，自黎氏受封后，克尽职贡，怕收纳侬智高，结怨交趾，遂退还侬智高献驯象及金银，却还贡使。侬智高恼羞成怒，入窥中国，欲与宋廷争衡。有广州进士黄师宓，郁郁不得志，乃投侬智高，为谋主。黄师宓先建言侬智高出土特产等物，与邕州边民换取粟米。知邕州陈珙差人诘问。侬智高说洞中饥饿，恐部曲离散，反来扰边，所以易粟赈饥云云。陈珙信以为真，毫不设防。侬智高用黄师宓计，阴毁部众居室，召众道：“生平积聚，被火烧尽，现只有入取邕州，谋一生计，否则大家共死了。”部众闻言，齐声听命。侬智高即率兵五千，沿江东下，攻邕州横江寨，守将张日新战死；进迫邕州，陈珙措手不及，被侬智高一鼓攻入，做了俘虏，司户、都监皆遇害。侬智高窃据邕州，自称仁惠皇帝，改国号大内，改元启历。广南一带久不被兵，军同虚设。侬智高麾众四出，如入无人之境，连陷横、贵、藤、梧、端、龚、康、封八州，守臣相率逃遁，只康州、封州知州出战阵亡。侬智高又围攻广州，知州率众死守，又幸英州来援，城得不陷。
仁宗接得警报，惊慌不已，连忙遣兵调将。命余靖为广西安抚使，杨畋为广南安抚使，又急调广东钤辖陈暑发兵西征。故事，宋廷均以文臣为安抚使，以文制武。余靖、杨畋皆为文臣，如何制彼枭雄之侬智高，且容拭目以待。
话说张山甫奉诏知舒州，满肚子不高兴。一因舒州是穷州，非肥缺；二因王安石早他来舒州任通判，冤家狭路相逢，必不顺当。无奈诏下，圣旨难违，只好硬着头皮上任。舟经扬州，停了三日，遍访旧日好友，并摆宴相待，以示荣耀。还向淮南运使衙门要了三条官船，走马上任。运使衙门知他是得宠张贵妃之兄，谁不巴结。张山甫乘坐之大船张灯结彩，并备有鼓乐伴奏。两条兵船前后护卫，好不威风。
这日，舟至舒州，大船彩旗飘扬，鼓乐大作。山甫在仪卫夹护下，走上码头。陈旭、安石等人接住，迎往州衙。当晚州衙备宴为新任知州洗尘。这也是例行礼节，无可多说。山甫见仪礼极简，码头候迎之人，寥寥无几，也未知照士绅前来，一不高兴；洗尘宴席简朴，与宴者无有几人，怠慢之至，二不高兴；陈旭是调离之人，莫要说起，连佐州王安石也只说几句应酬话，无一句美誉奉承之语，三不高兴。次日交割，陈旭说了舒州施政有三：一为浚治川渠，兴修水利；二为贷谷与民，度过青黄不接；三为桐城先施方田均税，望新任督而导之。山甫听不明白，只好点头。陈旭交割完毕，临行对安石道：“这下，你要受难了，望好自为之。”便离舒州返开封，任知府去了。
山甫到任，感到烦闷，以巡视为名，去各县走走。坐了四人蓝呢大轿，仪卫摆列，打着“钦命五品”、“舒州正堂”、“肃穆”、“回避”大牌，后拥前呼，一路好不威风。这日，到了望江县，知县胡理图在十里长亭迎接，行馆住下。晚间，合衙大小官吏和全城县绅大办宴席，为知州接风。山甫甚为高兴，席间顺问县民疾苦，道：“如有疾苦，本州与你等做主。”县绅顺着口气道：“前任州牧之为政，可否说得？”山甫道：“我现为知州，政由我出，有何说不得，尽管道来。”于是各县绅俱言治水与贷谷不便，说水利变为我等之害，贷谷使我等停贷，云云。
山甫向胡知县道：“不要多事，勿要扰民么！兴修水利，需民自愿，且要量力而为，不该强行摊派。至于贷谷一事，有违常平、惠民常制，不得动用两仓之粟为贷本。”胡道：“这是前任知州吩咐办的，非小的自作主张。”山甫喝道：“我是现任知州，他是前任，已调离舒州，自应由本州做主。若还是依前任知州吩咐办事，还要本州做甚！”胡道：“谨依知州吩咐办事，明日即令止。”各县绅皆以新知州体察民情，额手称庆，凑齐二千两银子，托言对新任知州之贺礼，送给山甫。随后又将两千两银，分摊给各乡乡民。
山甫遍历各县，这日到了桐城。县令曾孝宽接住，对他不冷不热，也不聚集县绅与他见面，免资以可乘之隙。原来孝宽早已探知其在他县之所为。山甫先询治水之事，孝宽道：“桐城为淮水系，治水至关重要。民之生命财产系乎于此，不可疏忽。”山甫道：“不过，应取民自愿，量力而行。”孝宽道：“民无贫富，均知水利关系切身，多乐成之。”山甫道：“也不见得均乐之，我听得有些乡绅，对此持有异议。”孝宽道：“我说多数，否则将一事无成。”山甫不好再说什么，又问贷谷之事，说：“此举显系有违常平、惠民之制，应予中止。”孝宽道：“常平之制在于粟价贵则低其值而粜，粟价廉，则高其值而籴；惠民之制在于救济灾民。现两仓照常司其职责，何有违制之说？且贷谷还可以陈易新，减少霉坏；立息以偿，还可增两仓之赢。有百利而无一害，于国于民有益，尽符朝廷旨意。”一席语言，又说得山甫无话可说。山甫沉吟后说道：“你县方田均税，朝廷可无旨意。”孝宽道：
“丈清田亩，核实板册，是朝廷赋予县官之本分职务。以田均税，自古而然，何用朝廷三令五申。方田均税本县自应管得，不用知州大人操心。”说得山甫道不出一二，只好收场。山甫被孝宽顶得心疼，气恼得很，坐在行馆，犹觉烦闷。于是，传齐仪卫，摆开架势，鸣锣开道，穿街而过，原为出外散心。正行进间，乡民李甲拦轿，似欲告状。山甫见此，心想：拦我告状，必是县上告不下，才向知州告状的，或许就是状告知县。他觉得有把柄可治曾孝宽了。于是，带到县衙审问，并唤孝宽同审。山甫南面而坐，醒木一拍，道：“刁民拦轿，状告何人？”
李甲道：“小民李甲，不为状告某人，而是去秋被水，田被淹没，收成全无。请知州念民艰难，允准蠲赋。”山甫一听，不是告知县，又听说是申请蠲赋的，心中恼怒，将醒木重重一拍，喝道：“大胆刁民，你拦本州轿子，已属可恶，又妄言被水，企图哄骗本州免去皇粮，应得何罪！我先打你四十大板，以惩你拦轿之罪，然后再究你妄言之罪。看刑侍候！”孝宽急忙止住道：“李甲田地被水，确是实情，敝职亲自验实，确应蠲赋。”山甫道：“既是实情，何不上报。曾县令，这不失职吗？”孝宽道：“我已上报，知州外出巡查，恐尚未见到。”山甫见难治妄言之罪，又不甘心，说道：“妄言之罪可免，拦轿之罪不能舍，人役，给我打来！”孝宽觉得山甫滥施淫威，不成体统，心中火起，说道：“你打不得。李甲拦轿申告，有何罪名？还有人拦轿向开封府包拯大人告皇戚哩！”这句话刺得山甫心疼，恼羞成怒，喝道：“我就要打！”孝宽此时已将这七品官帽置之度外，说道：“要打，先免除我这知县官儿，由你施行。”说罢，将七品官服脱掉，双手递与张山甫，便要走下大堂。山甫万万想不到此，颇觉尴尬，心想这七品知县不是我能免得的。又觉得“打”字出了口，实在不好收场，最后只得吞下这苦果，说：“知县是皇家命官，本州怎好免你。不打就不打吧！”喝令散堂。
山甫在桐城碰了壁，次日灰溜溜地打道回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