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诲出判邓州，乌台诸公及吕诲旧好设宴板桥集贤楼为诲送行。
侍御史知杂事兼判刑部刘述、侍御史刘琦、御史里行钱颛，提早赶到板桥，预做安排。经询管事者，得知一切准备停当，便坐下来说话。刘琦道：“吕公一言遭贬，今后台谏孰敢说话。”刘述问道：“究竟吕公廷谏何事，引发皇上动怒。述询诸富相，彼只是摇头，口吐‘糊涂’二字。二公可知底细？”钱颛道：“颛亦问过吕公，只含糊说为奏罢王安石事，不愿详说。吕公口直，此番却隐忍不发，想必有苦衷。”琦道：“新上方信用王安石，攻之不易，改及其次，先拔羽翼。”颛道：“公玉之谋，正合颛意。日今方推行均输法，朝议纷纷，而新上锐意变法，先不可直指新法为妥，但领均输之薛向还可攻得。若得手，其法难行，亦削王安石之一翼。”琦问道：“薛向如何攻得？”颛道：“三司判官张靖曾使陕西，说薛向制盐、马有失，且有盗盐赢五十万贯之嫌。此事若发，薛向必罢无疑。”
述问：“此事确否？”颛道：“张靖系颛之至友，曾为余言之，岂能不实。公若有意，请领衔疏奏皇上，公玉与颛连署。”述沉思后道：“述与张靖素无交结，不便出头，兄等联袂即可，容述别图一事相助。”琦、颛颔首会意。述叮咛道：“新任御史中丞吕公著一时当来送行。彼系王安石荐引，故诏专令中丞荐举御史，且不限官高卑，显系安石妄图引进其党羽。乌台岂容彼辈插足，述将力争。”琦、颛同道：“原来如此。”
不多时，集贤楼前车马云集，新任御史中丞吕公著率台谏诸公、诲之故旧纷至沓来；司马光、孙固等近臣亦来送行。众人齐集楼外专待吕诲到来。不久便见一车马驶近。及至楼前，吕诲急忙下车，众人迎上寒暄。遂拥入楼内，依次入席。待坐定后，吕公著起立致辞道：“献可公出判邓州，乌台故旧设宴为公饯行；又蒙司马学士、孙侍读及吕公旧好莅临与宴，为送行壮观。请大家满饮此杯，祝献可公一路顺风，安抵邓州。”诲道：“诸公盛情高谊，诲感激不尽，愿同饮此杯。”大家共饮而尽，遂动起筷箸。席间，刘琦起立敬酒道：“吕公直言敢谏，人人敬佩。但时乖命蹇，连遭贬谪，令人伤感。今日折柳送君行，寄离恨一条条。”语毕，一时席间默然，涕零不已。钱颛接道：“吕公一言，触怒执政，便遭远谪，今后言职，孰还干得！此等情景，让人心酸！”公著听得，觉得出格，忙道：“惜别伤怀，人之常情，惟望克制，以免引起吕公旅途伤感。”孙固亦道：“今日僚友旧好送行，纯系友情，勿挂国是，饮酒要紧。固借花献佛，敬吕公一杯。”遂走到诲前，碰杯对饮。琦、颛听此，心中明白，不好再说三道四，众亦默然。一席闷酒，直到菜肴上完，只好散席。日已西偏，诲告别上车。司马光送至车前，向诲致歉道：“光见事迟，愧不如公。”诲握光手道：“天下事尚有为，君实勉之。”语毕挥手而去。
送别吕诲，刘琦、钱颛回到住所，急忙草好章疏，上奏皇上。言陕西转运副使薛向制盐、监马均有失误，且有盗盐赢五十万贯之嫌。前三司判官张靖使陕西还，向当时三司使韩绛揭举，搁置不问。今又使其总制江浙荆淮六路均输，赐钱五百万缗，供其移用。窃以为薛向小人，假以泉贷，任其变易，纵有所入，不惟夺商贾之利，恐将从中渔利，以饱私囊。此钱一出，将不可复。伏乞陛下圣察，罢其六路总制，明正刑典，以澄视听。疏上，神宗吃惊，谓曾公亮道：“朕素知薛向勤于王事，行事干练，尤善财计，其制盐、监马、实边均有著绩。今阅刘琦、钱颛奏疏，使朕狐疑。着卿查明此案，报朕处置。”曾公亮领旨。
那日，刘述在板桥听得钱颛说起揭举薛向一事，便勾想起另一旧案来。原来，登州有女阿云，质丽端庄，家贫，与寡母相依为命。州城韦某，家富有，貌甚丑陋，纨□子也。贪阿云艳丽，屡求配均遭拒。阿云母亡，韦为出资，佯以婿礼葬其母。不待服满，强将女抬至家中，逼与婚配。阿云不胜凌辱，夜半，乘韦某醉酒，持剪刀谋杀之，伤而不死。
及官府按问，阿云遂自承法。知登州许遵奏：“州狱有妇，谋杀本夫，伤而未死，及按问遂自承法。依律犯杀伤而自首者免所因之罪，请从减论。”审刑院、大理寺论死；许遵不服，请下两制议。上乃令翰林学士司马光、王安石同议。二人议不同，遂各为奏，光议是刑部，安石议是许遵。熙宁元年七月，上从安石议，诏曰：“谋杀已伤，按问，欲举自首者，从谋杀减二等论。”诏下，刑部不奉诏，屡奏不可。廷臣中亦有异论，越年不决，此案遂搁置至今。那日，刘述在板桥与刘琦、钱颛语及奏劾薛向事，刘述不联名者，盖另有图谋，即登州谋杀案也。述以此为罪王安石之把柄。心想刘、钱劾薛向，削其羽翼；我则翻旧案，攻其主将，则可收异曲同工之效。主意已定，遂串通同判刑部丁讽、审刑院详议官王师元，如此这般计议起来。真是，旧波又翻作新浪。
曾公亮奉诏按察刘琦、钱颛奏劾薛向一案，连日翻阅三司，盐铁、群牧诸司旧档，询问诸司知情官员，案情大体分晓。询及韩绛时，绛笑道：“绛暂缄口，待对质时，绛将以涉嫌者到场，自会分说。”公亮遂将所查情由奏明皇上。神宗欲令公亮按问。公亮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此案非同小可，臣以为诏两府会问为宜，免得日后有人攻臣徇情，惹出是非。”上允奏，诏两府一同按问。
这日，两府枢臣来到政事堂，上边坐定，两造分左右入席。韩绛拒不上坐，挨薛向坐定，说：“今日绛乃阶下囚，岂敢以枢密副使临人，随时听从按问。”曾公亮推富弼主问，弼原拟推说有病不与按问，转念又想看看薛向出丑，便来到政事堂。他耳聋目花，如何担当主问，便道：
“曾相，你我同领中书，诸事多蒙代劳，弼实感激。公明知弼身心不支，难以担当，怎可推到老夫身上，还请公主问，弼辅之。如何？”公亮只好依允。便向刘琦、钱颛道：“请二位御史先将案由说给诸位。”钱颛遂将奏本情由复述一遍。公亮问薛向道：“运使有何分说？”薛向道：“奏疏诬向为小人等，暂不分辨，待案情查明，孰是君子孰是小人自有分晓。若说向在陕制盐、监马失，不知所指何事？向实懵懂。至于控盗盐赢一事，不知有何证据，请揭举者指明，向好辨明。”公亮问富弼道：“为使头绪清楚，所涉三事，可否让双方一一对质？”弼可。公亮传双方所举证人一齐到场，说道：“先说制盐。请御史指控实情。”刘、钱请张靖作证。张靖与二御史嘀咕几句后，道：“解池盐入，关系朝廷岁入至巨。嘉六年，薛向擅削解池畦夫二千，致使当年盐产减三成之多，岂不有失？”薛向驳道：“当时解池产盐堆积如山，足支十年之用，一时又运销不出。经呈报三司使包拯核准，削调畦夫二千，以惜民力。此举不为不当。”盐铁判官道：“诚如薛向所言。现已查到当时薛向上报文牍及包大人核准批语，请大人过目。”遂将原档呈上。两府枢臣一一传阅毕，公亮问道：“二位御史和张靖还有何说？请陈。”刘、钱及张靖语塞。
公亮接道：“再辩监马一事，请继续陈情。”张靖道：“薛向监马，曾令将沙苑场田几百顷租于民，收租，而不养马，致使沙苑岁得驹才三百。此事为靖出使亲眼所见，当不会有错。”薛向驳道：“沙苑养马，岁费钱四千万，占田千顷，岁才得驹三百，确是实情。但系向提举买马以前之事。嘉六年，欧阳修判群牧司，荐王安石、吴中复、王陶等相度牧马，荐向兼提举陕西马政。向察知沙苑马监勾管不当，命其整顿，先斥闲田予民，收租入以市马；又置场原、渭宜牧之地养马，并以羡盐之值市马，于是一岁得马万匹。”公亮询群牧司判官道：“薛运使所言可是实情？”答道：“确系实情。档案均有记载，请诸公过目。群牧司曾多次褒扬之。”刘、钱、及张靖辞穷不答。公亮令辩盗盐赢一事。张靖见前两事均失实，心已虚了，道：“靖给钱御史只说盐赢五十万贯不知去向，未说薛向有盗窃之嫌。”公亮道：“钱御史，此事怎说？”钱道：“五十万贯不知去向，还不是盗失乎？”此时，韩绛跃起道：“绛既知去向，又知非薛向盗窃。当时，绛为三司使。厚陵覆土，内库拨出钱数尚有五十万贯缺额，三司不能供亿。薛运使愿献盐赢五十万贯，以补所缺之数。绛奏知，皇上道：‘薛向为国分忧，朕甚欢慰。’请问钱御史，此事还须劳皇上作证否？”此刻，刘、钱、张三人均甚狼狈。韩绛继道：“张靖确向绛提过以上三事。绛告其薛向制盐、监马成绩卓著，岂曰有失？盐赢五十万贯移作他用，此事三司知之，怎可诬绛不予置理？”薛向又请二府做主，分辨诬己为小人事。公亮又请刘、钱分说。二人如泄气之球，低头不对。见此，吕公弼、赵□连说糊涂，荒唐。富弼解围道：“事已至此，还分说甚？对质就此结束。累得老夫亦坐不住了。”公亮刺道：“今日累得富相坐了半日，确实难为富相。”又问王安石道：“公有何说？”安石苦笑道：“还须说否？”公亮道：“既如此，待奏知皇上听裁。”不几日诏下：
“侍御史刘琦，贬监处州盐酒；监察御史里行钱颛，贬监衢州盐税。”
同知谏院范纯仁得知刘琦、钱颛遭贬，甚为愤懑，叹道：“如此下去，言职将不可为矣！”遂求对。上猜为刘、钱遭贬而来，于便殿召见。
岔开话题道：“卿自陕西转运副使召还后，久欲召卿询陕西边事，奈事繁不克分身。今日请为朕言陕西城郭、兵甲、粮储如何？”纯仁对道：
“城郭粗全，甲兵粗修，粮储粗备。”上愕然道：“卿之才，朕所倚信，何为皆言粗。”对道：“粗者，未精之辞，如是足矣。若陛下有意边功，边臣窥知，将为他日意外之患。”上道：“卿父守边延、环庆、泾原诸路，修城堡，练边兵，通斥候，常备不懈，威震夏戎。何以不似卿父事君乎？”纯仁道：“臣儒家，未尝学兵。先父守边时，臣尚幼，不复记忆，且今日事势宜有不同。陛下使臣缮治城郭，爱养百姓，不敢辞；若开拓侵攘，愿别谋良臣。”上道：“我久困夏侵扰，何云侵攘异邦。”纯仁不对。上问：
“卿今日求见何事？”纯仁道：“王安石变祖宗法度，掊克财利。今乃效桑弘羊均输之法，而使小人为之，掊克生灵，敛怨基祸。安石欲求近功，忘其旧学，尚法令则称商鞅，言财利则背孟轲，鄙老成为因循，斥公论为流俗，合意者为贤，异己者为不肖。刘琦、钱颛等一言便蒙降黜，在廷之人大半趋附，陛下又从而驱之，其将何所不至！宜速还言者而退安石，以答中外之望。”上道：“刘琦、钱颛劾薛向案，朕命两府按问，非安石一人擅专，卿可询富、曾二相及赵□诸人，是非曲直可明。”纯仁道：“曾公亮年老不退，惟务雷同；赵□心知其非，凡事不能力救；富弼受三朝眷倚，当自任天下之重，而恤己深于恤物，忧疾过于忧国，事主处身，二者均失。”上笑道：“依卿所言，二相二执政皆应罢去，朕当用何人？难道教朕相吕诲、刘琦、钱颛等无事生非、编造事实、锻造罪名、诬陷异己之辈者乎？”纯仁惊道：“陛下所言，臣实不解。”上道：“无须朕多言，来日令将对质记载送卿一阅，便明是非。”纯仁只得告退出来。
神宗从便殿转至迩英阁。司马光道：“今日经筵，臣拟由条例司捡详文字苏辙对，陛下听得来自条例司内部异论，或可兼听则明。”上从光请。问苏辙道：“卿以为均输法如何？”苏辙对道：“昔汉武外事四夷，内兴宫室，财用困竭，力不能支，用贾人桑弘羊之说，买贱卖贵，谓之均输，虽曰民不加赋而国用饶足，然法术不正，吏缘为奸，掊克日深，民受其病。朝廷破坏规矩，解纵绳墨，惟利是嗜，其害必不可胜言矣。”上道：“卿言谬矣！汉武财力困竭乃因用兵扩土，大兴宫室所致。今日我遭辽、夏侵扰，非穷兵黩武也；先帝与朕节俭自律，何尝奢侈？我困于财者，乃累世所积也。用桑弘羊之法，民不加赋而国用饶足有何不好？卿既云民不加赋，又曰民受其病，岂不自相矛盾乎！”辙辩道：“豪商大贾皆疑不敢动，与商贾争利，岂不为病？”上道：“卿言中矣，均输法正抑此等兼并势力者也。”苏辙默然良久，遂告退。司马光见议不合，转道：
“朝廷贬谪刘琦、钱颛，朝野议论纷纷。光以为琦、颛所做，不过坦直而已，乞还本职，以平众论。”上笑道：“岂曰坦直，直诬人太甚！朕不加罪，已宽容矣。”光尚不底细，只好语止，唯唯而退。
原来，登州妇杀夫伤案，元年七月诏从知登州许遵奏，按杀人自首论。因刑部不奉诏，屡奏不可，以致拖延至今。登州难以狱决，又报请速示。中书奏报神宗，敕：“自今并以去年七月诏书行事。”事有凑巧，此事正值御史知杂事刘述劾王安石，遂串通丁讽、王师元封敕还中书者再。神宗闻此大怒，道：“刑部竟屡不奉诏，纲纪何在，目中还有朕这个皇上么！”遂令开封府王克臣究治述罪。
刘琦、钱颛闻此，急来见刘述道：“事急矣，公何以处之？”述愤道：
“将上书劾王安石。”颛道：“我三人原拟异曲同工，扳倒王安石，不意反被挟制。公玉与颛虽遭贬降，仍愿追随我公，附名奏章。”琦道：“冀图一搏矣！”述执二人手道：“生死与共！”
于是刘述率刘琦、钱颛共上疏曰：“王安石执政以来，未及数月，中外人情嚣然胥动，盖以其专肆胸臆，轻易宪度，无忌惮之心故也。陛下任贤求治，常若饥渴，故致王安石政府。必欲其治世如唐、虞，而反操管、商之术，窥以取媚。遂与陈升之合谋，侵三司权柄，取为己功；开局设官，用八人分行天下，惊骇物听，动摇人心。去年因许遵文过饰非，妄议自首按问之法，安石任一偏之见，改立新议，以害天下大公。章辟光献岐邸迁外之说，疏间骨肉，罪不容诛。吕诲连章论奏，乞加窜逐。安石独进瞽言，荧惑圣听。安石遭时得君如此之专，乃首建财利之议，务为容悦，言行乖戾，刚愎自任，则又甚焉。奸诈专权之人，岂宜处之朝堂，以乱国纪！愿早罢逐，以安天下元元之心。曾公亮位居丞弼，不能竭忠许国，反有畏避之意，阴自结援以固宠，亦宜斥免。赵□则括囊拱手，但务依附大臣，侍君岂当如是！”
剑拔弩张，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