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宪报说腊月以来，西夏国相梁乙埋率兵历攻绥州之顺安、绥平、黑水等砦。绥州安抚使郭逵令各砦坚守不出，并遣兵伺机扰其后，使夏人不得逞；梁乙埋遂撤各砦之围，集中兵力围攻绥德城。郭逵早有准备，城内粮、械充足，坚守不出，并令各砦反扰其后。绥德城被围已十日，尚在僵持中。陕西安抚使乞朝廷急诏河东路就近驰援。
神宗急问辅臣：“这如何是好？”韩绛道：“看来夏人意在拔绥德城，占据进攻延州之有利地形。绥德城之得失，至关重要。”安石道：“以臣度之，郭逵心必有城府。夏人以骑兵见长，利在野战，而郭逵坚守不出，待夏人攻坚不遂，以挫其锋。臣料郭逵将出奇兵以制其后，迫夏人撤围。可令河东就近驰援，以张声势。绥德城被围十日，逵不告急，料其胸有制敌之术，陛下不必过虑。”曾公亮、陈升之以为然。上道：“只好如此。中书急与枢密会商，诏复陕西并知照河东驰援。”
神宗驾返寝宫，见母后高氏驾临，正与皇后向氏、县君杜氏闲话，即忙请安。太后高氏道：“汝何以阻开封府购浙灯？新春将临，太皇太后有兴致赏灯，命知内省购浙灯四千，以备元宵之夜赏玩。刚才入内都知报说皇上诏罢之，惹得太皇太后生气。”上道：“购灯只给半值，引来开封府推官苏轼动本，责朕以耳目不急之玩，夺百姓口体必用之资，焉能不诏罢之。年来夏人屡侵边州，适才李宪报说，夏国相率兵攻绥德城已十日，围尚未解，朕有何心思御宣德门观灯。请母后代儿向太皇太后解释。”高氏道：“本来老人家听说州县买百姓青苗，已不高兴，今又罢赏灯，气得废膳。解铃还需系铃人，汝自去解劝。”
县君杜氏道：“皇后勿误听，非以前富户买民间青苗。行青苗法是向农人贷钱，以助农事。皇上忙朝事一天，尚未进膳。太后疼疼儿子，代为解劝为宜。”高氏冷语道：“管它青苗钱、青苗法，用不着本后操此闲心。我不疼儿子，汝疼，汝去解劝。”语毕，竟自去了。林美人道：“迩来太后亦易致气，不知何故。”杜氏道：“今后，官家应常去两宫请安，尤应与母后亲热些。人上了年纪，不免孤寂，易生闷气，也是常事，不必为怪。不打扰官家用膳，我去后院歇息。”林、陈两美人要送至后院，杜氏道：“快去备膳，陪膳要紧，照料好官家，胜送我多矣。”
不几日，郭逵差人诣京报说：原与知清涧城种谔相约，互为声援。
种谔见夏人围攻绥德城，乃出师无定河，威胁其夏州；麟府方面又南下驰援。梁乙埋惧断其归路，怕夏州有失，遂撤军而去。又说：“臣不敢贻君忧，未报朝廷，擅自做主，乞恕鲁莽之罪。”神宗高兴道：“朕固知郭卿可分君忧。着枢密府派员代朕宣慰郭卿以及清涧、麟府诸军。”
熙宁三年，岁在庚戌。年前绥德解围，神宗欣慰，新春间总算过了十多天清静日月。元宵过后，例行御延和殿处分朝政。先是知银台司范镇言：“青苗钱者唐世之所为。青苗在田，先估其值，收敛未毕，已趣其偿，是盗跖之法也。”踵其后，右正言李常、孙觉亦谏言：
“王广渊在京东放青苗钱抑配，第一等户给十五贯，二等户十贯，三等户五贯，四等户一贯五百，五等户一贯。民间喧然不以为便。”祥符县令亦上书奏言：“民不愿贷青苗钱，开封府命县抑配。”上急询条例司。言，贷与否听民自愿；又言，王广渊奏称民间欢呼鼓舞，歌颂圣法。朝臣交攻青苗法，神宗仍坚信其法有益于民，但疑亦许有均配抑勒之弊，于是命条例司草诏戒抑配。诏曰：“诸路常平、广惠仓给散青苗钱，本为惠恤贫民，今官吏不体此意，均配抑勒，翻成骚扰。其令诸路提点官体量觉察，违者立以名闻，敢阻遏者如之。”接着河北安抚使韩琦上疏道：“臣惟青苗诏书，务在惠民，不使兼并者乘其急以邀倍息，而公家无所利以入。今每借一千，令纳一千三百，则是官自放钱取息，与初时抑兼并、济困贫之意，绝相违戾，欲民信服不可得也。又，乡村每保须有物力人为甲头，虽云不得抑勒，而上户必不愿请，下户虽或愿请，必难催纳，将来决有行刑督责、同保均赔之患。陛下励精求治，若但躬行节俭以先天下，自然国用不乏，何必使兴利之臣，纷纷四出，以致远迩之疑哉！乞尽罢诸路提举官，依常平旧法施行。”上览韩琦疏，不免吃惊，疑虑又生，遂纳疏袖中，闷闷不乐，驾返寝宫。
时，向后卧病，县君杜氏例行前来照应。上请安毕，闷坐一旁。
杜氏见状，知其心中有事，令林、陈两美人为官家解去朝服，扶上坐榻，献上清茗，然后款语道：“遇朝事烦心邪？”上颔首。杜氏道：“此前约定遇朝事烦心，回宫说说，一家人为汝解烦。”上道：“新春伊始，朕甫上朝，言者接踵，交攻青苗法。朕以为青苗良法也，亦许推行有抑勒之弊，诏令戒之，以塞言者。孰料河北安抚使韩琦上书，亟言青苗法害民，乞尽罢诸路提举官，依旧按常平法施行。琦三朝冢宰，忠于王室，其言安能不信？”遂袖出琦奏，请杜氏过目。杜氏交付林美人读给大家。读毕，杜氏道：“韩琦疏中言害民者，仅举取息三分一事。青苗法令取息二分，琦岂能不知。今河北取息三分，而琦守河北，自应查明何以背乎法取二分之约，以正视听，今反责诸朝廷，岂人臣之本分耶！其余皆揣测之词：‘上户必不愿请，下户虽或愿请，必难催纳，将来决有行刑督责、同保均赔之患’，并未举出害民之事实。”林美人道：“容臣妾插嘴，韩琦疏言，‘陛下若但躬行节俭以先天下，自然国用不乏’，果真如此，要问韩琦：先帝在位四年，汝为首辅，躬行节俭，朝野尽知，何以国用拮据、以至先帝丧事财用都难应付？为反对新法，怎可后语不顾前行！”上道：“朝臣交攻青苗法，其如司马光，朕可不听，但如韩琦，朕不可不慎思之。琦有其短，然忠于王室。仁庙升遐，拥先帝正位；东殿扯帘，辅先帝问政；濮议之争，力排众议，使先帝得以称亲，等等，令朕难忘。今攻青苗者，不独韩琦一人，必有原委，不可等闲视之。且琦身居外州，易察民情，而朕身居宫中，应戒偏信。此事容朕三思。”杜氏道：“古训兼听则明。是应兼听各方之言，但要在澄清事实，方能去伪求真。官家何不派人去民间察访，以明究竟。否则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官家如何判定？”上悟道：“娘说得有理，是应查明真相，方可判定是非。”林美人道：“若遣人查访，为绝串通，臣妾以为不派朝官为宜。中官中李宪是祥符人，可以探亲为名，派去暗察，必可查明祥符县实情。李若水干练明敏，南讨侬贼，平环夷均有功；典领慈寿、宝慈两宫营缮，提举四苑诸司库务，人称清廉。他是开封人，熟悉人情。另有蓝元震，忠于王室，宫中两次夜火，救护奋不顾身；都监三陵，条例有法，其后诸陵以为式，可同李若水踏访京东诸县，以明王广渊有无均配抑勒等情。”杜氏听后称赞道：“真乃机灵鬼！多亏汝平时留心。”陈美人道：“妾亦是开封人，世代务农，可惜生为女身，不能为官家奔走效力。”林美人笑道：
“唐朝上官婉儿不是女巡按么，官家兴许派汝个女巡按。”说得大家高兴。上道：“还是娘娘说得是，一家人说说，朕烦去一半。就以林儿所言，派李宪、李若水、蓝元震出访，查明实情。”
神宗御延和殿，出韩琦奏状，示执政道：“琦真忠臣，虽在外不忘王室。朕始以为青苗法可以利民，不意行之竟如此病民！且坊郭安得青苗钱，而亦强与之乎？”王安石听后吃惊不小：吃惊倒不是为韩琦奏状，而是皇上对行青苗法亦生疑虑，其他辅臣亦出意外。安石辩道：“韩琦所谓病民者收息也。至于收息，亦周公遗法也。今法收息二分，民间平息也，岂可谓之害民！或言二分不及一分，一分不及不利而贷之，然不与之而必至于二分者，何也？为其来日之可继也，故必贷。因有官吏之奉，辇运之费，水旱拖欠之减免，鼠雀之耗，还应扩充本资，以待饥荒不足而直与之也，则无二分之息可乎？兼并之家乘民之急以邀倍息，方为害民，琦何不一语触及？青苗法者，乃抑兼并，振贫弱，助民兴业。坊郭之人欲谋生路，从其所欲，贷钱以助，何害也！笼天下货财以奉人主私用，乃可谓兴利之臣。今抑兼并，振贫弱，置官理财，非以佐私欲，安可谓兴利之臣！”韩绛道：“安石之言是也。臣尚有一疑，韩琦奏章不经中书，直达陛下，乃银台司妄为。内、外官受韩琦之托，紊乱朝章。如此，设置中书何用！”曾公亮、陈升之亦觉异常。上不便说明原委，只好罢朝，但仍以琦说为疑。神宗退出延和殿，不乘御辇，信步走来，若有所思。侍从宦者、宫女紧蹑其后。
上来到慈寿宫，问太皇太后曹氏疾。时，太后高氏、岐王颢、嘉王郡皆在一旁侍疾。曹氏道：“吾疾不足忧，忧者国事也。王安石当国，变乱祖宗法度。昔吾闻民间疾苦，必告仁宗，以惠斯民，今亦当尔。”上道：“今无他事。”曹氏道：“吾闻民间甚苦青苗钱，韩琦上疏请罢，司马光等亦亟论病民，何不罢之？”上道：“朝臣中对青苗法是有异议者，然执政不以为然，此事容朕察明利害，三思而行之。”曹氏道：“吾知汝信用安石。安石诚有才学，然怨之者甚众，欲爱惜保全之，不若暂出之于外。”上道：“韩琦、富弼告老，文彦博不当事，出安石，朕相谁以制朝廷上下？”曹氏道：“司马光忠君为国，学行皆优，安不可相？”上道：“容朕思之。”高氏道：“汝父皇在位不及四年，朝议纷纷，不得安宁。今汝变易祖宗旧制，推行新法，又闹得不安宁。放着清静日子不过，汝图个甚？”岐王颢亦言朝议沸腾，不可不听。神宗不便多说，告退出来。回到寝宫，纳头便睡。林美人急忙告知皇后向氏与县君杜氏，一宿无话。
次日，神宗独召王安石与语道：“司马光与执政诸公议多不合，而朝廷附光议者亦大有人，以致朝议纷纷。如纳其预政，使歧议得在政府内沟通化解，朝廷当会清静多矣。可否使其预政？”安石答道：
“今政府推行新法，与光道不一也，纳其预政，亦难弥合。光外托磨上之名，内怀附下之实，所言尽害政之事，所与尽害政之人，而欲置之左右，使预国政，是为异论者立赤帜也。”上问安石道：“谏官李常、御史程颢劾京东王广渊抑配掊克，迎合朝廷旨意，以困百姓。又，河北转运使刘庠不散青苗钱，当如何处置？”安石愤道：“广渊力行新法而遭劾，刘庠欲坏新法而不问，举事如此，安得人无向背！陛下不断然处置，今后各地类似抗法事件，朝臣、台谏类似阻法之邪议，将接踵而至矣！如何处置，在陛下一念之间，不必问臣。”上默然良久，道：“容朕思之。”安石告退。
安石回到府中，称疾请告，神宗不以为意，仍以其意除司马光枢密副使，坚信此举既可和朝廷，又使太皇太后称意。不意诏下，司马光力辞。这日，光见上道：“陛下诚能罢置制条例司，追还提举官，不行青苗、均输等法，虽不用臣，臣受赐多矣。”上道：“朕知卿与安石议多不合。安石主政，枢密兵事也，官各有职，不当以他事为辞。”光道：“臣未受命，则犹侍从也，于事无不可言者。”这时中书遣人呈王安石手札至，原来是安石请罢，求分司。上阅后色变，以手札示光，叹道：“同朝为官，岂可水火不相容至此！”转对司马光道：“劳卿代朕批答安石，不准其辞。”光道：“此事臣不便为。”上道：“适才卿言犹侍从也。”光语塞，只得受命。不料又引出事来。司马光代上批答中有“今士夫沸腾，黎民骚动，乃欲委还事任，退居便安。卿私谋固为无磨，切磋。引申为直言劝谏。憾，朕之所望，将以委谁”等语，安石读后甚为惊骇，尤以“士夫沸腾，黎民骚动”二语加诸新法，不符实情，遂即抗章自辩，说天下“纷纷。”
非新法使然，乃“中外大臣、从官台谏朋比，欲败先王之道，以阻陛下，此所以纷纷也”。神宗阅之，亦大吃一惊，讨还答诏一看，果有斯语。心中暗道：司马光怎可如此妄为，以己之私愤强加与朕；也责自己失察，原以为批答不过说些挽留之辞而已，谁知乃尔。遂忙以手札慰安石：“诏中二语，失于详察，今览之甚愧。”且命吕惠卿谕旨。
安石固请罢。
除司马光枢密副使诏下后，朝臣攻新法者莫不雀跃。知银台司范镇说：“士大夫交口相庆，称为得人；坊市细民，莫不欢庆。”韩琦从魏州派专人致函，勉励司马光道：“主上倚重之厚，庶几行道，道或不行，然后去之可也，今似不须坚让。”但是，司马光却以“不通时务。”
“不习军旅”和有病为由，连上五个札子，请辞枢密副使之命。
神宗原拟以此缓和变法与反变法之争，使司马光与王安石各安其职，兼为己用，效力朝廷。不意弄巧成拙，王安石固求罢，而司马光又固辞枢密不受，情势所迫，陷于尴尬。从延和殿退了出来，一路上闷闷不乐，踏进宫院面呈沮丧之色。县君杜氏见状，因问道：“朝事又烦心耶？”上颌首。向后道：“官家曾允有烦说与娘听，为官家解烦。”杜氏道：“官家有委屈，朝堂上自难说给臣下；回到后宫，太皇太后处不用说，即汝母后亦难说与。除老身和皇后两个亲人，还能向谁诉说？坐皇位虽富有天下，然亲情未必富于常人。”上听到此处，扑到县君怀中，泣道：“娘说得极是，只有娘解朕之苦衷。”县君道：“还有皇后。”林美人拉着陈美人打诨道：“说来我俩人命苦，林儿自幼殁了父母，陈儿选进宫来，见不得父母，享不得亲情。看到娘疼官家，不免眼热。”杜氏连忙将林、陈拉坐到左右贴身处，道：“汝俩是老身的儿媳，疼官家怎不疼汝俩！”二人抱住县君，不觉泣下。向后道：“官家将苦衷说与娘，臣妾姐妹也听听。”上遂将近日王安石请罢与司马光坚辞前因后果、中外议论及两宫、岐王劝说之事全盘托出，最后说：
“不料弄巧成拙，陷于尴尬。”杜氏听后沉吟半晌方道：“古人云凡事求诸己。从官家与王安石、司马光之对话中不难窥知二人之道迥异！一个谨守祖宗之法，坐而论道，不尚事事；一个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变法革新，强国富民。官家试图协和二人，同舟共济，其可乎？此汝不明一也。新法已颁行天下，行新法者反被劾，阻新法者不予问，安得朝野不纷纷乎？王安石请罢不视事，却诏除司马光枢密，安得人不窥知官家向背？安石不图官，不贪利，佐官家以行道，其道不行，固求罢，宜其哉！此官家措置不当，二也。”县君点到要害，上大悟道：“这些日子，朕陷迷惑之中，经娘指点，朕明矣。不怨天，不尤地，是朕不明，措置有误。然如何破当前僵局，以收人心？”杜氏道：“忘先帝之教导乎？汝若变法图强，当作刚强之君，其有不可摧之城乎？其措置不须娘分说，汝自会为之。”上道：“朕受教多矣，其余事不须烦娘分心。”杜氏道：“官家悉力自理朝事，宫中诸事，自有皇后做主，虽说身体欠佳，但有林美人佐理，不会有失。陈美人已受孕，老身自会照料。且两美人相处如亲姐妹，不会生事。官家大可放心，不须记挂宫中之事。”上道：“这好，那好，还是缘娘好。”杜氏道：“汝跟林美人也学得嘴甜。”引得大家发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