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前来，错落有致的房屋给人以返璞归真的感觉。处处充满田园的诗意，颇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风采。扑面而来的气息让钱浩想起了京城的幸福村。只是这一路行来，布置的禁制阵法让钱浩觉得格格不入，说不出的别扭。
怀着异样的心情亦步亦趋跟随在后。鲁拙背着手走在前面，这儿看看那儿瞅瞅，还不住的点点头。
几间土屋四周用树枝扎了个齐腰高的篱笆，进得门来，里面布置的更是让人心中舒畅，若不是师父说这是一家修行世家的隐居之地，钱浩还以为是世居此地的土著农民。
土屋的不远处，有一菜园，种着些时令蔬菜，鲜艳娇嫩，让人忍不住食欲大开。鲁拙见到后双眼放光，三两步走过去，摘下一只胡瓜，往袖子上胡乱擦了擦，咔嚓的啃食起来，边吃边点头，显得极为享受。
鲁拙是自来熟，钱浩不敢胡乱肆意妄为，作为一个晚辈，只能束手而立规规矩矩。
也许是院子的动静惊动了屋里的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年久失修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身穿土灰色短襟，头戴灰白色包头的花甲老妇人从屋里走了出来。苍老的脸上一片宁静之色，只是让人遗憾的是，老妇人是双目失明，手中攥着一根竹杖点点戳戳，略一倾听片刻，歪头询问道：“是老头子回来了吗？”
钱浩一怔，看向鲁拙。师父在此，自然没有他搭话的余地。
鲁拙看到老妇人有些意外，几口吃掉手中的胡瓜，急行几步上前道：“你是翠儿妹子吗？”
老妇人一愣，听到声音不对头，脸上顿时显出拒人千里之外模样，也不搭话，转身往屋里走去，“外子不在家，客人还是请回吧。”
鲁拙急了，抓住老妇人的竹杖道：“翠儿妹子，我是鲁拙啊，你不认识我了？”鲁拙也是口不择言，老妇人双目失明，自然是不认识他。
一旁的钱浩觉得极为尴尬，看到师父叫的亲切，还以为是师父的相好。额？貌似自家没有师娘啊，难道真是师父的相好？
他心里乱七八糟的想着，但脸上还是不敢显露出来。只是低着脑袋不敢去看。
“鲁拙？”本来准备往回走的老妇人止住步子，似乎是在想遥远的记忆。片刻后，老妇人还是摇了摇头，歉然道：“客人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本来一脸希冀的鲁拙真得愕然呆滞了。
虽然过去了三十年有余，这个老妇人变化极大，但对于鲁拙来说，完全不可能认错人。对方身上熟悉的气息分明就是故人，为什么对方不愿意相认呢？
片刻的工夫，老妇人就进了土屋，急急的掩上房门，把师徒二人晾在院子里。
鲁拙嘟囔着，摇头晃脑的自言自语，“不可能啊，怎么会认错人呢？这完全说不通啊。”
人情冷暖钱浩幼年时候经历的极多，他弱弱的道：“师父，是不是对方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愿意相认？或者那位老人家神智有些问题。”
鲁拙一听眼睛一亮，若有所思的点头道：“不错。应该和瀚海宗有关，路上的禁制明显不是翠儿妹子布置的。这里面有门道。”
鲁拙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本来这对夫妇三十年前是隐居于此，为了躲避仇杀躲开还来不及呢，根本不可能加入瀚海宗。这也是鲁拙一脚踹坏了路牌的原因。加上刚才搀扶老妇人之时，鲁拙能明显感觉到对方体内精神力紊乱，气息和平常修行者相差甚大。
最大的可能就是这两人隐居之地，被瀚海宗发现，进而弄清了这对夫妇的身份，大喜之下把对方软禁，为得就是万金难求的修行铠。须知钟家没有灭门之前，修行铠可是无上珍品，极受修行界欢迎。自从二人失踪后，更是天价难求。时光流逝，由于已有的修行铠在使用者破损或者遗失等原因，近年来修行铠已经逐渐退出修行界，如果不是六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根本不知道修行铠的存在。
鲁拙在沉吟。钱浩打量了片刻，从院子里搬了个矮凳让师父坐下，恭敬的侍立在侧。从师父的脸色钱浩可以猜出。既然和对方有旧，依照师父的性格肯定不会袖手旁观。估计免不了又得起波澜了。想到此处钱浩有些兴奋，增加实战经验，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
这户人家的男户主没让师徒二人等多久。不过盏茶工夫，一个老汉挑着两捆干柴从另一侧走了进来。
来人红脸、面色苍老、手指关节粗大，满面风尘色，一身短打，绑腿、登山布鞋、显得非常干练。虽然年龄看着不小，但身体极为壮实，一担柴足足有两百余斤，看着老头挑着好不费力。
师徒二人看到对方的时候，对方也看到了他们。
在钱浩疑惑的眼神中，两位老人眼中不知道何时已经溢满了泪水，鲁拙大叫一声，从矮凳上站起来，嗖的飞了过去。对，是在飞，脚不沾地，几乎是前脚迈出，后脚就到了担柴老人面前。
“鲁大哥……”担柴老汉热泪盈眶，紧紧的抓住了鲁拙的手，哆嗦着嘴唇，脸上的肌肉都因激动在不断的抽搐。
“钟离馗老弟……”鲁拙哈哈大笑，笑的泪都出来了。他抱着对方，捶打着他的后背，高兴的像个孩子。
两个老人发泄够了，看到恭敬侍立的钱浩，鲁拙笑着一指导：“这是我唯一的弟子钱浩。”
又对钱浩道：“你叫钟叔叔吧。”
钱浩插手恭敬施礼，“晚辈钱浩见过钟叔叔。”
“好，好。”钟离馗欣喜的看着钱浩，“一表人才，血脉罕见，鲁大哥好运气。”
夸奖自己的弟子，正好骚到他的痒处。鲁拙平生最得意之事，就是从陈翩翩手里抢来了这个弟子。哈哈笑着故作谦让道：“这小家伙什么都好，就是修行进度太慢，都七百多天了，才堪堪达到实想境中境，太慢太慢！”
钱浩懵逼。
钟离馗差点没被噎死。他知道鲁拙喜欢护短显摆，明明说的是反话，偏偏让人生不出讨厌的心思。
院子里的动静让土屋再次打开。被鲁拙称之为翠儿的老妇人拄着拐杖倚门呼唤：“是老头子回来了吗？”
钟离馗答应一声，急忙扯住鲁拙的袖子道：“来来，进屋再聊。”同时又招呼钱浩。
进了屋子，里面的家具摆设和普通人家没有两样，如果是外人乍然进来，任凭谁也不敢相信这是一个修行者居住的地方。实在是因为太简陋、太朴素了。处处没有半丝修行者的样子，无论用具和家具，都是市面上常见的货色，抗摔抗砸简单实用。
老妇人紧紧抓住钟离馗的手，一直到进屋，都身体紧绷着警惕的絮叨着钱浩师徒，说什么来生人了注意安全一类一类。钟离馗略带辛酸的安慰着老妻，眼中包含着外人难以体会的辛酸和悲愤。
也许，这正是人们常说的相濡以沫白头偕老吧。
鲁拙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的怒气止不住翻腾不休。是什么变故让翠儿妹子成了这幅模样。他实在是真得很想知道。
这会儿工夫，钱浩自觉把钟离馗扔在院子里的木柴放到柴房里。收拾利索后才进了屋子。
土屋只有老夫妻两人居住，没有儿孙后代，也没有晚辈侍奉。只有两个孤苦无依的老人。对于钱浩的举动，钟离馗有些意外，又有些艳羡鲁拙的好运气。能找到这种弟子。实在是让人嫉妒的无话可说。
随着交谈，钟离馗和鲁拙师徒渐渐打开了话匣子。三十年不见，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说。
钟离馗在八十五年前生于函谷关。家族是鼎鼎有名的修行世家。其实整片大陆的修行界，像钟离馗这样的修行世家，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话说龙有龙道、鼠有鼠道。每一个兴盛的修行世家，都有他混迹修行界的本事，否则他们根本不可能在弱肉强食的修行界生存下去。
而钟家，是专门依靠制作机关傀儡、修行铠甲名闻大陆的。整个修行界，论机关巧计，无有人出其右者。
万物有枯荣，正当钟离馗的家族蒸蒸日上之时。修行界传出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辛，传言说钟家之所以短短几十年便成为一流的修行世家，是因为获得了墨门遗书之故。故而整个家族制作的机关傀儡修行铠甲巧夺天工。
墨门本来是传说中的门派，以制作机关傀儡攻城器械名传天下。虽然被众口传的有鼻子有眼，但却从没有记载在正史过，倒是野史上却记载的极为详细。经过以讹传讹数百年后，墨门几乎被夸张成了神一般的门派。
这种墨门遗书消息一经传出，天下一片哗然。本来就人人眼红钟家的暴利花红。加上当时钟家家主钟半山当年得罪人无数，无论是哪个门派也有传播谣言的嫌疑。作为钟家，处于风口浪尖，免不了走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老路。
于是，一个极为俗套却历代经常上演的灭门惨案发生。灭门的当天，恰巧钟离馗夫妇去寻找一种珍稀金属未归，得脱大难。后来，灭门者由于寻找墨门遗书未果，截杀了回归家中的钟离馗。恰巧遇到浪迹天涯的鲁拙。当年鲁拙已经在修行界名声极其响亮，更传说鲁拙得到过先生的指点。又加上他出自名门正派莲青山，人人又畏惧几分。年轻气盛的鲁拙一怒之下，手持降龙木鸢，单人匹马，斩杀了四十八位修士。
当年也是闹出好大的乱子。幸亏鲁拙后来也学了个乖。所有知道他出手的人全部诛杀殆尽。救了钟离馗夫妇一命。
后来两人分手，这一分别就是三十余年。
两个老人唏嘘不已，谈到往日消失的峥嵘岁月，钟离馗依旧耿耿于怀自责三十年。父母大仇未报，如今已经是两鬓斑白的老人了，眼看自己要爬不动了，报仇依旧遥遥无期怎能不让他肝肠寸断。
无子绝后，父母大仇未报。从堂堂世家少爷成了一个颠沛流离隐姓埋名的孤寡老人，其中的辛酸真得一言难尽。
最最让钟离馗难以接受的是，这三十年来，他用尽了手段也没有查到当初的灭门惨案凶手是谁。这才是他最大的悲哀之处。
老妇人叫钱翠儿，睁着空洞的眼睛，双手紧紧抓着钟离馗，呆呆傻傻，对于老伴的话语充耳不闻。
鲁拙面色平静的听完，如果熟悉的人看到这个他这个模样，肯定早已吓得有多远跑多远，这分明是鲁拙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那翠儿妹子这又是怎么回事？”鲁拙冷冷的问。
钟离馗愧疚的低下头去，“八年前生了一场重病，后来眼睛失明人也糊涂了。”
鲁拙叹息沉默。
钱浩听的浑身发寒，这个钟离馗，可谓是占尽了全天下的倒霉事。他心里对于对方，佩服的几乎五体投地。能在这种情形下，老头尚未疯癫死掉，可见对方的性格坚强到什么地步。在明知鲁拙身为五绝之一名满天下之时，却始终坚守着自己所谓的原则不去求助。宁可自己泡在苦水里默默度日，也不想给他添一丝的麻烦。
钱浩都不知道该怎样去形容这个老人了。
“那瀚海宗的木牌又是怎么回事？一路上的禁制是谁布置的？”鲁拙眼中有一种叫做怒火的东西，在疯狂的熊熊燃烧。
钟离馗沉默少许，沙哑着嗓音道：“今年开春四大门派号召天下修行门派广招门徒，太乙山实行了户口登记管制，瀚海宗在清理他们这片区域时，发现了我们夫妇，后来禀报了瀚海宗，于是就有了那块牌子。”
“什么意思？”鲁拙依旧追问不休。
钟离馗叹息，“瀚海宗的宗主宣鹤鸣，曾经和我钟家打过交道，认出了我。他人不错，为了避免我们夫妇受到骚扰，特意插了牌子布置了禁制。免得有人打扰。”
鲁拙雪白的眉毛一挑，“不是软禁？”
钟离馗苦笑摇头，“应该不是。自从布置了禁制后，他从未来过……”
鲁拙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心中放心不少。既然瀚海宗没有恶意，他倒是也不必找人家麻烦。他也不是喜欢无事生非的主儿。
沉默片刻，钟离馗抬头问道：“这次鲁大哥怎么过来了？有事情找我？”
鲁拙大手一挥，“没事，就是因为老夫收了徒弟，领着出来转转见见世面。”
钟离馗看了钱浩一眼，沉默少许，低声道：“我还欠鲁大哥一副修行铠呢。”
鲁拙叹息，“你现在这个样子，还能打造出铠甲吗？”
钟离馗倏然站起来，佯怒道：“你啥时候见我不能打造铠甲了。这三十年来，你老弟的手艺从未落下过……”
鲁拙似笑非笑。
钟离馗嚷嚷完了，又气馁的一屁股坐下，飞快的瞥了钱浩一眼，嘟囔道：“只是可惜我老来也没个儿孙晚辈伺候，一身无双技艺要带着进土了……”
鲁拙恍然大悟，站起来指着他鼻子骂道：“好你个钟离馗，竟然想打我徒弟的主意。我告诉你，门儿也没有，你死了这心吧。”
钟离馗被戳穿了心思，脸红脖子粗的不承认：“我哪有，谁稀罕抢你的徒弟。你别臭美了好不好？虽然这小家伙是你的弟子，但不是你儿子啊，你得问问人家愿不愿意学，你这个独断专行的脾气什么时候能改一改？嗯？”
鲁拙一窒，转脸问一脸无辜的钱浩，“浩儿，制铠的手艺你喜欢不喜欢？”
钱浩嗫嚅。
鲁拙佯怒，“说实话。”
钟离馗不干了，“鲁大哥不能吓唬小孩子啊……”
钱浩咳嗽一声，直腰，双手扶膝，大声道：“愿意。但我听我师父的。”
钟离馗哈哈大笑。
鲁拙脸上刚要变色，听到钱浩后一句，顿时多云转晴，一脸的老怀大慰。不愧是老夫的弟子。能保持本心不虚伪、不假情假意，却又能始终坚持尊师重道。绝对有老夫年轻时的三分风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