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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同窗友认假作真,女秀才移花接木(3)

忽见俊卿回来,子中接在房里坐了,看着俊卿只是笑。俊卿疑怪,将自己身子上下前后看了又看,问道:“小弟今日有何举动差错了,仁兄见晒之甚?”子中道:“笑你瞒得我好。”俊卿道:“小弟到此做的事,不曾瞒仁兄一些。”子中道:“瞒得多哩!俊卿自想么?”俊卿道:“委实没有。”子中道:“俊卿记得当初同斋时言语么?原说弟若为女,必当嫁兄,兄若为女,必当娶兄。可惜弟不能为女,谁知兄果然是女,却瞒了小弟。不然,娶兄多时了。怎么还说不瞒?”俊卿见说着心中病,脸上通红起来道:“谁是这般说?”子中袖中摸出这纸疏头来道:“这须是俊卿的亲笔。”俊卿一时低头无语。子中就挨过来坐在一处了,笑道:“一向只恨两雄不能相配,今却遂了人愿也。”俊卿站了起来道:“行踪为兄识破,抵赖不得了。只有一件,一向承兄过爱,幕兄之心非不有之。怎奈有件缘事,已属了撰之,不能再以身事兄,望兄见谅。”子中愕然道:“小弟与撰之同为俊卿窗友,论起相与意气,还觉小弟胜他一分。俊卿何得厚于撰之薄于小弟乎?况且撰之又不在此间,现钟不打,反去炼铜,这是何说?”俊卿道:“仁兄有所不知,仁兄可看疏上竹箭之期的说话么?”子中道:“正是不解。”俊卿道:“小弟因为与两兄同学,心中愿卜所从。那日向天暗祷,箭到处,先拾得者即为夫妇。后来这箭却在撰之处,小弟诡说是家姐所射。撰之遂一心想慕,把一个玉闹妆为定。此时小弟虽不明言,心已许下了,此天意有属,非小弟有厚薄也。”子中大笑道:“若如此说,俊卿宜为我有无疑了。”俊卿道:“怎么说?”子中道:“前日斋中之箭,原是小弟拾得。看见干上有两行细字,以为奇异,正在念诵,撰之听得走出来,在小弟手里接去看。此时偶然家中接小弟,就把竹箭掉在撰之处,不曾取得。何曾是撰之拾取的?若论俊卿所卜天意,一发正是小弟应占了。撰之他日可问,须混赖不得。”俊卿道:“既是曾见箭上字来,可记是否?”子中道:“虽然看时节仓卒无心,也还记是‘矢不虚发,发必应弦’八个字,小弟须是造不出。”

俊卿见说得是真,心里已自软了。说道:“果是如此,乃是天意了。只是枉了魏撰之望空想了许多时,而今又赶将回去,日后知道,什么意思?”子中道:“这个说不得,从来说先下手为强,况且原该是我的。”就拥了俊卿求欢,道:“相好兄弟,而今得同贪枕,天上人间,无此乐矣。”俊卿推拒不得,只得含羞走入帷帐之内,一任子中所为。有一首曲调《山坡羊》,单道其事:

这小秀才有些儿怪样,走到罗帷,忽现了本相。本来是个黉宫里折桂的郎君,改换了章台内司花的主将。金兰契,只觉得肉床馨香;笔砚交,果然是有笔如枪。皱眉头,忍者疼,受的是良朋针砭:趁胸怀,揉着窍,显出那知心酣畅。用一番切切偲偲来也,哎呀,分明是远方来,乐意洋洋。思量,一粜一氽,是联句的篇章;慌忙,为云为雨,还错认了龙阳。

事毕,闻小姐整容而起,叹道:“妾一生之事,付之郎君,妾愿遂矣。只是哄了魏撰之,如何回他?”忽然转了一想,将手床上一拍道:“有处法子。”杜子中倒吃了一惊,道:“这事有甚处法?”小姐道:“好教郎君得知:妻身前日行到成都,在店内安歇,主人有个甥女窥见了妾身,对他外公说了,逼要相许。是妾身想个计较,将信物权定,推说归时完娶。当时妾身意思,道魏撰之有了竹箭之约,恐怕冷淡了郎君,又见那个女子才貌双全,可为君配,故此留下这个姻缘。今妾既归君,他日回去,魏撰之间起所许之言,就把这家的说合与他成了,岂不为妙?况且当时只说是姊姊,他心里并不曾晓得是妻身自己,也不是哄他了。”子中道:“这个最妙,足见小姐为朋友的美情,有了这个出场,就与小姐配合,与撰之也无嫌了。谁晓得途中又有这件奇事?还有一件要问:途中认不出是女容个必说了,但小姐虽然男扮,同两个男仆行走,好些不便。“小姐笑道:“谁说同来的多是男人?他两个元是一对夫妇,一男一女,打扮做一样的。所以途中好伏侍,走动不必避嫌也。”子中也笑道:“有其主必有其仆,有才思的人做来多是奇怪的事。”小姐就把景家女子所和之诗,拿出来与子中看。子中道:“世间也还有这般的女子!魏撰之得此也好意足了。”

小姐再与子中商量着父亲之事。子中道:“而今说是我丈人,一发好措词出力。我吏部有个相知,先央他把做对头的兵道调了地方,就好营为了。”小姐道:“这个最是要着,郎君在心则个。”子中果然去央求吏部。数日之间推升本上,已把兵道改升了广西地方。子中回复小姐道:“对头改去,我今作速讨个差与你回去,救取岳丈了事。此间辨白已透,抚按轻拟上来,无不停当了。”小姐愈加感激。转增恩爱。

子中讨下差来,解饷到山东地方,就便回藉。小姐仍旧扮做男人,一同闻龙夫妻,擎弓带箭,照前妆束,骑了马,傍着子中的官轿,家人原以舍人相呼。行了儿日,将过鄚州,旷野之中,一枝响箭擦官轿射来。小姐晓得有歹人来了,吩咐轿上:“你们只管前走,我在此对付。”真是忙家不会,会家不忙。扯出囊弓,扣上弦,搭上箭。只见百步之外,一骑马飞也似的跑来。小姐掣开弓,喝声道:“着!”那边人不防备的,早中了一箭,倒撞下马,在地下挣扎。小姐疾鞭着坐马赶上前轿,高声道:“贼人已了当了,放心前去。”一路的人多称赞小舍人好箭,个个忌惮,子中轿里得意,自不必说。

自此完了公事,平平稳稳到了家中。父亲闻参将已因兵道升去,保侯在外了。小姐进见,备说了京中事休及杜子中营为,调去了兵道之事。参将感激不胜,说道:“如此大恩,何以为报?”小姐又把被他识破,已将身子嫁他,共他同归的事也说了,参将也自喜欢道:“这也是郎才女貌,配得不枉了。你快改了妆,趁他今日荣归吉日,我送你过门去罢!”小姐道:“妆还不好改得,且等会过了魏撰之着。”参将道:“正要对你说,魏撰之自京中回来,不知为何只管叫人来打听,说我有个女儿,他要求聘。我只说他晓得些风声,是来说你了,及到问时,又说是同窗舍人许他的,仍不知你的事。我不好回得,只是含糊说等你回家。你而今要会他怎的?”小姐道:“其中有许多委曲,一时说不及,父亲日后自明。”

正说话间,魏撰之来相拜。原来魏撰之正为前日婚姻事,在心中放不下,故此就回。不想问着闻舍人,又已往京,叫人探听舍人有个姐姐的说话,一发言三语四,不得明白。有的说:“参将只有两个舍人,一大一小,并无女儿。”又有的说:“参将有个女儿,就是那个舍人。”弄得魏撰之满肚疑心,胡猜乱想。见说闻舍人回来了,所以亟亟来拜,要问明白。闻小姐照旧时家数接了进来。寒温已毕,撰之急问道:“仁兄,令姊之说如何?小弟特为此赶回来的。”小姐说:“包管兄有一位好夫人便了。”撰之道:“小弟叫人宅上打听,其言不一,何也?”小姐道:“兄不必疑,玉闹妆已在一个人处,待小弟再略调停,准备迎娶便了。”撰之道:“依兄这等说,不象是令姐了?”小姐道:“杜子中尽知端的,兄去问他就明白。”撰之道:“兄何不就明说了,又要小弟去问?”小姐道:“中多委曲,小弟不好说得,非子中不能详言。”说得魏撰之愈加疑心。

他正要去拜杜子中,就急忙起身,来到杜子中家里,不及说别样说话,忙问闻俊卿所言之事。杜子中把京中同寓,识破了他是女身,已成夫妇的始末根由说了一遍。魏撰之惊得木呆道:“前日也有人如此说,我却不信,谁晓得闻俊卿果是女身!这分明是我的姻缘,平白错过了。”子中道:“怎见得是兄的?”撰之述当初拾箭时节,就把玉闹妆为定的说话。子中道:“箭本小弟所拾,原系他向天暗卜的,只是小弟当时不知其故,不曾与兄取得此箭在手,今仍归小弟,原是天意。兄前日只认是他令姐,原未尝属意他自身。这个不必追侮,兄只管闹妆之约不脱空罢了。”撰之道:“符已去矣,怎么还说不脱空?难道当真还有个令姐?”子中又把闻小姐途中所遇景家之事说了一遍,道:“其女才貌非常,那日一时难推,就把兄的闹妆权定在彼。而今想起来,这就有个定数在里边了,岂不是兄的姻缘么?”撰之道:“怪不得闻俊卿道自己不好说,原来有许多委曲。只是一件:虽是闻俊卿已定下在彼,他家又不曾晓得明白,小弟难以自媒,何由得成?”子中道:“小弟与闻氏虽已成夫妇,还未曾见过岳翁。打点就是今日迎娶,上不得还借重一个媒灼,而今就烦兄与小弟做一做。小弟成礼之后,代相恭敬,也只在小弟身上撮合就是了。”撰之大笑道:“当得,当得。只可笑小弟一向在睡梦中,又被兄占了头筹,而今不便小弟脱空,也还算是好了。既是这等,小弟先到闻宅去道意,兄可随后就来。”

魏撰之讨大衣服来换了,竟抬到闻家,此时闻小姐已改了女妆,不出来了,闻参将自己出来接着。魏撰之述了杜子中之言,闻参将道:“小女娇痴慕学,得承高贤不弃,今幸结此良缘,蒹暇倚玉,惶恐,惶恐。”闻参将已见女儿说过,是件整备。门上报说:“杜爷来迎亲了。”鼓乐喧天,杜子中穿了大红衣服,抬将进门。真是少年郎君,人人称羡。走到堂中,站了位次,拜见了闻参将,请出小姐来,又一同行礼,谢了魏撰之,启轿而行。迎至家里,拜告天地,见了祠堂,杜子中与闻小姐正是新亲旧朋友,喜喜欢欢,一桩事完了。

只是魏撰之有些眼热,心里道:“一样的同窗朋友,偏是他两个成双。平时杜子中分外相爱,常恨不将男作女,好做夫妻。谁知今日竟遂其志,也是一段奇话。只所许我的事,未知果是如何?”次日,就到子中家里贺喜,随问其事。子中道:“昨晚弟妇就和小弟计较,今日专为此要同到成都去。弟妇誓欲以此报兄,全其口信,心得佳音方回来。”撰之道:“多感,多感。一样的同窗,也该记念着我的冷静,但未知其人果是如何?”子中走进去,取出景小姐前日和韵之诗与撰之看了。撰之道:“果得此女,小弟便可以不妒兄矣!”子中道:“弟妇赞之不容口,大略不负所举。”撰之道:“这件事做成,真愈出愈奇了。小弟在家禺页望。”俱大笑而别。杜子中把这些说话与闻小姐说了,闻小姐道:“他盼望久了的,也怪他不得。只索作急成都去,周全了这事。小姐仍旧带了闻龙夫妻跟随,同杜子中到成都来,认着前日饭店,歇在里头了。

杜子中叫闻龙拿了帖径去拜富员外,员外见说是新进士来拜,不知是什么缘故,吃了一惊,慌忙迎接进去,坐下了,道:“不知为何大人贵足赐踹贱地?”子中道:“学生在此经过,闻知有位景小姐,是老丈令甥,才貌出众。有一敝友也叨过甲第了,欲求为夫人,故此特来奉访。”员外道:“老汉有个甥女,他自要择配,前日看上了一个进京的闻舍人,已纳下聘物,大人见教迟了。”子中道:“那闻舍人也是敝友,学生已知他另有所就,不来娶令甥了,所以敢来作伐。”员外道:“闻舍人也是读书君子,既已留下信物,两心相许,怎误得人家儿女?舍甥女也毕竟要等他的回信。”子中将出前日景小姐的诗笺来道:“老丈试看此纸,不是令甥写与闻舍人的么?因为闻舍人无意来娶了,故把与学生做执照,来为敝友求令甥。即此是闻舍人的回信了。”员外接过来看,认得是甥女之笔,沉吟道:“前日闻舍人也曾说道聘过了,不信其言,逼他应承的,原来当真有这话,老汉且与甥女商量一商量,来回复大人。”员外别了,进去了一会,出来道:“适间甥女见说,甚是不快。他也说得是:就是闻舍人负了心,是必等他亲身见一面,还了他玉闹妆,以为诀别,方可别议姻亲。”子中笑道:“不敢欺老丈说,那玉闹妆也即是敝友魏撰之的聘物,非是闻舍人的。闻舍人因为自己已有姻亲,不好回得,乃为敝友转定下了。是当日埋伏机关,非今日无因至前也。”员外道:“大人虽如此说,甥女岂肯心伏?必是闻舍人自来说明,方好处分。”子中道:“闻舍人不能复来,有拙荆在此,可以进去一会令甥,等他与令甥说这些备细,令甥必当见信。”员外道:“有尊夫人在此,正好与舍甥面会一会,有言可以尽吐,省得传递消息。最妙,最妙!”

就叫前日老姥来接取杜夫人,老姥一见闻小姐举止形容有些面善,只是改妆过了,一时想不出。一路相着,只管迟疑。接到间壁,里边景小姐出来相接,各叫了万福。闻小姐对景小姐道:“认得闻舍人否?”景小姐见模样厮像,还只道或是舍人的姊妹,答道:“夫人与闻舍人何亲?”闻小姐道:“小姐恁等识人,难道这样眼钝?前日到此,过蒙见爱的舍人,即妾身是也。”景小姐吃了一惊,仔细一认,果然一毫不差。连老姥也在旁拍手道:“是呀,是呀,我方才道面庞熟得紧,哪知就是前日的舍人。”景小姐道:“请问夫人前日为何这般打扮?”闻小姐道:“老父有难,进京辨冤,故乔妆作男,以便行路。所以前日过蒙见爱。再三不肯应承者,正为此也。后来见难推却,又不敢实说真情,所以代友人纳聘,以待后来说明。今纳聘之人已登黄甲,年纪也与小姐相当,故此愚夫妇特来奉求,与小姐了此一段姻亲,报答前日厚情耳。”景小姐见说,半晌做声不得。老姥在旁道:“多谢夫人美意,只是那位老爷姓甚名谁,夫人如何也叫他是友人?”闻小姐道:“幼年时节曾共学堂,后来同在庠中,与我家相公三人年貌多相似,是异姓骨肉。知他未有亲事,所以前日就有心替他结下了。这人姓魏,好一表人物,就是我相公同年,也不辱没了小姐。小姐一去,也就做夫人了。”景小姐听了这一篇说话,晓得是少年进士,有什么不喜欢?叫老姥陪住了闻小姐,背地去把这些说话备细告诉员外。员外见说许个进士,岂有不撺掇之理?真个是一让一个肯,回复了闻小姐,转说与杜子中;一言已定,富员外设起酒来谢媒,外边款待杜子中,内里景小姐作主,款待杜夫人。两个小姐,说得甚是投机,尽欢而散。

约定了回来,先教魏撰之纳币,拣个吉日迎娶回家。花烛之夕,见了模样,如获天人。因说起闻小姐闹妆纳聘之事,撰之道:“那聘物元是我的。”景小姐问:“如何却在他手里?”魏撰之又把先时竹箭题字,杜子中拾得掉在他手里,认做另有个姐姐,故把玉闹妆为聘的根由说了遍。齐笑道:“彼此夙缘,颠颠倒倒,皆非偶然也。”

明日,魏撰之取出竹箭来与景小姐看,景小姐道:“如今只该还他了。”撰之就提笔写一柬与子中夫妻道:“既归玉环,返卿竹箭。两段姻缘,各从其便。一笑,一笑。”写罢,将竹箭封了,一同送去。杜子中收了,与闻小姐拆开来看,方见八字之下,又有“蜚娥记”三字。问道:“‘蜚娥’怎么解?”闻小姐道:“此妾闺中之名也。”子中道:“魏撰之错认了令姊,就是此二字了。若小生当时曾见此二字,这箭如何肯便与他!”闻小姐道:“他若没有这箭起这些因头,哪里又绊得景家这头亲事来?”两人又笑了一回,也题了一柬戏他道:”环为旧物,箭亦归宗。两俱错认,各不落空。一笑,一笑。”从此两家往来,如同亲兄弟姊妹一般。

两个甲科合力与闻参将辨白前事,世间情面哪里有不让缙绅的?逐件赃罪得以开释,只处得他革任回卫。闻参将也不以为意了。后边魏、杜两人俱为显官。闻、景二小姐各生子女,又结了婚姻,世交不绝。这是蜀多才女,有如此奇奇怪怪的妙话;卓文君成都当垆,黄崇嘏相府掌记,又平平了。诗曰:

世上夸称女丈夫,不闻巾帼竟为儒。

朝廷若也开科取,未必无人待贾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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