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末飘散了又聚集,自个儿慢慢粘合成具象的骨头,过不了一会儿又发软发酥,风一过顷刻成了粉末堆。
周泽楷琢磨明白,大约只有变成骨头的时候,他才能发出声音,其余时候能不能听到声音不得而知,于是他对着粉末开口,问了个自己觉得挺奇怪的问题:“我是不是,很早就认识你?”
骨头颤巍巍爬了爬:“哎哟……”一声痛呼。
好像是听不到的。
周泽楷静静看了会儿,忍不住又开口,话音落下的时候骨头又成粉末了,“疼吗?”
骨头颤巍巍动不了了:“哎哟……”
这种感觉挺奇怪的,周泽楷想。这个空间给他的斥力越来越大,偶尔他飘去穿过花草树木,胸腔内隐约的疼痛清晰无比。
——所以说这是能互相接触的预告吗。
突然新冒出来的一根小腿骨回答说:“疼,要……”
周泽楷被强行从沉思里拽出来,吃了一惊吓了一跳,等了等没有要什么的下文,眼前又是一堆粉。他心说我现在碰不到你你要什么都给不了啊,想起来粉末好像也能听到,嘴里憋了憋把这句精简一下重复一遍。
粉末摊在地上不动了。
幸而这会儿子他之前撞到过的另一个飘来飘去的灵魂飘过来了,面上表情是有点愁,那个灵魂抖着半透明的衣袍简单自我介绍:“我叫苏沐秋。”
周泽楷友好一笑:“周,泽楷。”
苏沐秋看上去更愁了:“每一次要做都一样的事情烦不烦哦……也只有舍妹能这么不厌其烦同你玩这么多回了。”
“……‘舍妹’?”
苏沐秋突然就变得很开心:“就这堆粉,我妹妹。”
周泽楷懵懵懂懂,略略摇了摇头,骨头说话分明是男声。
苏沐秋恳切道:“你信我。现在的当务之急……不病句,当务之急是,舍妹应该同你讲过了,你们很快能互相碰到了。”点头。
“他是不是提出特别不要脸的要求?”亲亲,不算,摇头。
苏沐秋叹息一声:“好吧我不多问了。真的只有一瞬间而已,错过了就已经又重入六道轮回再隔个百八十年了,所以快趴过去,压他身上,嘴巴对准位置,手也要放对地方,记得咬一咬捏一捏,啊。”
周泽楷觉出几分不对劲,一想粉末能听到这些,也没有爬起来斥责,安了心又觉出几分道理,深以为然地趴过去,面朝下飘平了,磨磨蹭蹭回想了一会儿骨头人躺着的时候嘴巴在哪儿。
他神识一直都混乱,起初忘了问问骨头的名字,现在又忘了问问为什么一定要整个身体全都压上去。亲吻和拥抱。
“小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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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到这样的声音。血肉在那一瞬间膨胀生长,不知何处来,不知为何来,柔软的胳膊缠着搂上来,****的胸膛盈盈映了山光水色,白日光流转。往下有白皙的一双腿,分开来,抬起来,松松挂在他腰身上。
他一手覆揽他背后摩挲椎骨,一手弯折起来轻轻搁在腹部揉摁,热流在掌下涌动,神息凭空造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颤抖,以及躁动。
“叶……”
叶。
……叶什么?
低头吻了他。不敢闭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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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大院里生出来个眉目讨喜的小公子,乖巧十分,不哭不闹,奈何生来是哑的,搁在小床里摇摇哄哄也还好,一有人抱他碰他就要哭,旁人尤其碰不得他嘴唇。哑公子磕磕碰碰长到十岁,府里近他身,他不会反感哭闹的也就生生母亲一人。
那一年城门放进来个年轻秀才,姓氏稀罕,叫做喻,大言不惭道能治周公子哑疾。
周家差人引见喻秀才,几番交流后请他去了小公子房里。彼时孩子抱住自己蜷缩在床上里侧,口里模糊不清“咿咿咿”的声音,说来也怪,城里不是没有哑童,他们平常发出来的却都是“啊啊呃呃”一类。
秀才问:“你叫什么名字?”周家人已经介绍过小公子的名字了。周老太爷在旁皱眉。
却看孩子眼睛亮了亮,放松了一点儿,爬过来正好看到秀才的脸。谁都没想到他会出声回答:“周……周泽,楷。”
秀才道这孩子生来不寻常,周身有天上神君神泽庇佑,而魂根里只刻下一个名字,日后同他接触多念几遍这名字,他能好些。
此后小公子对着那秀才格外亲近,胜过了他生母。周家深以为这秀才通什么道法,上下劝他留下来,喻秀才付之一笑,道如果给他讲些故事,他能由故事里想出些什么细枝末节的东西,就什么都能恢复正常了。
喻秀才遣退了众人,关起房门给小公子讲故事,不出两个时辰便又出来。
这下小公子仍然不会讲多少话,笑容倒是多了,旁人碰他喊他也不会表现得多激动,口里模模糊糊也还是“咿咿咿”的,熟悉的人听多了又觉得不是,像是在喊“爷爷”。周老太爷为此开心了好久。
周公子平安幸福活到了七十二岁,遗憾在生来孤僻,笑容只会对着家里人,远近姑娘中意他的少也不少,一谈娶妻纳妾,小公子就惶恐躲起来,他上头还有几个兄弟,不愁香火延续,都也随了他去。
他行将就木之际面庞红润,回光返照一般又轻念一声“爷”。世人皆称其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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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秀才讲的故事有些遥远了。
好久好久以前,南方神都的叶神君亲手教导个资质极佳的小蛟龙出来,数十年悠悠花开花落,小龙到大龙,化形以后那副人脸,用叶神君一边摸他脸皮一边诚恳赞叹的话来说,叫做帅到没朋友。
蛟龙一身叱咤风云的好本事,有生之年惩恶扬善积足了阴德,也亏得这些个事迹,后来他受困魔渊里神魂尽散——说来真有上天怜悯的意味,叶神君偏偏捉住了他一缕薄魂——据说是在叶神君贴身佩戴的玉佩上。
按理说复生成人再无可能,叶神君花了几百年悉养他灵魂,待魂根扎实了,埋在神宫后山的莲池里头,一载花开就是一世轮回。
叶神君逆天而行耗尽心力,最后只匆匆封了整座山便陷入长眠。
这等做法,后人在古书里找到了,法术叫做”千机”,要施法者剥去凡体仙身,只可怜剩一副枯骨,存留在神识之中,不得生不得死。
书籍残破,后头还需要做什么无人知道,只晓得那池子被人奉称“骨愿”。
喻秀才讲完了,温温一笑,问小公子可想起些什么。
周小公子整张脸皱起来,眼里黯淡无光,朝他摇头。秀才捏着他手心,定定望着他,孩子突然福至心灵般颤抖起来。
他说不出话,脑袋里搅成糊,狼狈至极呢喃:“爷……”
秀才宽慰笑了,笃定没去喊周老太爷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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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想起来另一个人,确切说来是另一个灵魂。
是非经过都不清楚,只记得那个灵魂笑眯眯地贴在耳边说:
“他救你的法子可还是我所创的。现在我可要为我那不要脸的‘妹妹’做好事了,小家伙你可晓得千机里盈亏变幻至圆满,要迈过哪一道命门?”
“轮回往生,你的前生记忆影射你下一世的兴衰,你若是能清醒,反过来溯源——这个你听得懂么?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你只要想起来我‘妹妹’叫什么名字,就能把他唤醒了。你要是能想出更多的东西,你也能重回原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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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
叶。
……叶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