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雪妓
算时光匆去又是一年，在叔叔这间小小的屋子里，你玩过拨动过一支支钢笔铅笔，同你的年纪一样，都长一岁又流失一岁了。你的一双黄黄的麻花辫儿，一闪，又是一闪，每天就如同这尘世中纯洁的蝴蝶飞动，那都曾带给我多少遐思！
叔叔记着，你与许多同龄的孩子不同，爱哭，贪玩。你记得我有次很忙，不能陪着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吗？那次你哭得很厉害。过了两天，你竟见了叔叔又躲又藏，让叔叔想到你是“怀恨在心”了。叔叔的忏悔，你当时，现在，或许永远也不能知道。叔叔因此就想起以后，如果再有一次，就是放下手中的一切，也要随时随地陪伴你。可现在你走了，还记得你走时的情景吗？
那样大一个校园，你当时是怎么随你的妈妈离开的？等我想再见见你时，一辆蓝色的卡车竟载着你已经走去很远了。雪跤，这是怎样的分别？雪妓，这是一年后的今天，我始终未能想到，校园那么广大，却没有一点让我们能彼此说声再见的地方和时间！
又添一岁的雪妓，叔叔不知道你这时念书了没有？叔叔写到这里，突然昕到你玩过的铅笔，在屋中清脆地响了一声！若不是叔叔敏感疑虑，你就应背起书包，牢记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而不要辜负我一片苦心，在远方。
1993年9月3日
老惠
这两年对教书一往情深。想到自己年纪轻轻，就背负着千百颗细密的文字和一本熬向深夜的教案，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总会在一群又一群孩儿们当中沉浮，那心里，便自然难免感到一些豪迈与稳当。
其间，我结识了一位年龄在五十岁左右的老教师。他头发花白，疏朗。说话时总像沉浸在他想要表达的思想中很深，所以在别人看来他理智而稳重。闲时，与我在教研组里嬉笑，却绝少怒骂。他被叫老惠，正名光亚省去很长时间不叫，已非一日之事了。
他的外貌是极富于我想象的。一看见他走路或伏在桌子上写作，我仿佛看见中国农村在三四十年代老蓝布着身，而声音尤其浑厚的乡下教师。我是说他的衣帽绝对是几年前穿用过的旧物，今天还照旧穿在身上，显得少有而古板。他的家在距学校很远的一个山村。他的家四世同堂，可谓很富有中国特色。但他的薪水很难够用。我以为大凡在农村教书的人，既夹在半工半农之境地中，薪水便没有几个是够用的。
且他从来就不说贫苦，也不言自己为什么教书之缘故。实际上社会发展到非钱不可的阶段，耳濡目染那商潮迭起，而眼看着教书使人受穷且仅有充实的精神而无实物支撑，但老惠同志却照旧伏在学生的作业本上熬红了双眸。整个校园我还算家境不错，但我与这样的同志相处着，日复一日，心里自然难免感叹“教书育人“这珍贵的四颗大字的分量！
有时我躲在宿舍里成为文字的制作者，成为倾斜的墨水瓶。安静的环境和圣洁的精神，无论如何，是应当感谢这生活的馈赠的。但我后怕知足，往往让心灵之马奔赴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还觉得像老惠这样的“老朽”，就只配教书认字，哪能一改旧貌陋习，换换新鲜的肠子呢？
有时我彻底失败在自己的心里。虽然我一直对教书一往情深，但我总会对老惠这样的教师生出些“局外人“的感慨来。什么样的今天才算是有意义的一天？我相信老惠的回答会不尽如我的思意，所以我常常把他推置给明天的学校和今天的“商潮”。再三思考之下，觉得对他顿生一股师生般的崇敬之情。仿佛有一个晚上，我做梦我们是金色的蝴蝶，飞动在一片烂漫的花果中，却怎么也飞不出那方方正正的深情校园……
1993年9月29日
今晚这月亮
出了小南巷6号往外走，我看见了月亮，从今晚的黑天上，整整齐齐地升上来。
是轮满月。此刻我看不见她的缺口，自然也就少了一份生性中易于触景生情的心思。
其实我好久都没有真正仰望或遐思一轮圆满的月亮了。那份古人般爱月的纷呈心情，迄今虽无人过问，可也不望谁能来善待和理解。
自己很难说明白，到底对这天上的满月有着何种意思？
但就是爱，一种渴望沉默无言的爱，一种充满契机而苍茫的爱。
这种爱，带给我万事皆休、带给物我两忘；只让这善良的光面对自己而不觉悄静的孤苦和这孤苦难尝的滋味。满月本不会说话，可你此时企望她说出：今夜，你从小南巷6号往外走……
我认清了自己，那份企望背后深藏的校洁和人的无可摆脱。
这使我更进一步猜想，那么高的月亮，圆和满仅有一次，但为什么不常驻所有的夜晚？
就算这是一份意义菲薄的痴迷吧，但回想起来，却是一份多年来坚持不懈的艰辛。
因为这满月照耀下的夜晚，毕竟掩盖不了今天的物欲横流，也掩盖不了由此而来的看不见且不可避免的杀机。
如果这能算我爱满月的所得，那么，今晚这月亮，是啊，今晚这月亮啊……
1993年10月7日
烟灰
结了婚，搬过房子，最后才在一个干净但并不宽敞的独家小院里居住下来。
小院小，仅能由三堵砖墙和一扇高不过丈的木门合围。院内也别无花草或其他装饰之物，加之本院又处在一条深巷内，所以整个院落一天到晚静得生奇，寂得生奇。倒是收拾一新的住房能缓解我意乱的时光。抽着烟，从房子的东头看到北头，从悬彩的房顶上看到地面，觉得干净流畅而不可言传身教，但不大一会儿工夫，妻提醒我，用责怪的眼神瞅住那些漫游在屋内而迟迟不愿散去的青烟：妻动手打开窗户，并指着地上说“烟灰！”
从房子的东头墙壁上看到北头墙壁上，很有一番看头。那里均悬挂着我喜爱的山水风情画，抽着烟，看得越久，就越不能从其上返回自己。妻又提醒我了，说“地上的烟灰。“回头看时，那焉塌塌的东西有的摔成了粉末，有的却依然是很小的一截，落在纤尘不染的、还有些潮润的红砖地上。煞似玉中瑕疵，引人注目，又引人省思。每每有朋友来屋里闲聊，都有烟瘾，只逼得妻柔言以退，回来时，又不免无言而深望着地上的那些东西。
显然，烟灰自来到我们这屋中的地面，便带给了妻用不少的工夫去拖掉它们。而我抽烟自觉性极小，不能干净地抽，注意着抽！这点局促催我去买了只烟灰缸置于桌上。后来，每装满一次倒掉一次，然而，过些日子，妻却突然慨叹，说现在屋里四天打扫一次，还不如有烟灰时天天打扫……
惊异于妻的唠叨，我便没有什么好说……
1994年1月13日
阳光
它始于我1993年8月在《诗歌报》上刊出的一首诗。其中有两句为“让我身上的阳光/落在你身上”。之后从1993年8月底开始到12月的最后一天止，我总共收到了七十多封来信，都是围绕着这两句诗而给我写的。从看第一封信(从广西壮族自治区都安瑶族自治县的一所中学里寄来的)起，我的态度就不甚明朗，大凡一看内容后即释手。因为常常很繁忙，也就不去思索信中的某些要求或者别的什么。后来，接连几个月在分别读云南(共有17封)、四(共有9封)、贵州(共4封)等七省的来信之后，我就稍微留意起来，这些写信的中学生、工人、农民和诗人朋友，来信中反映的一个突出问题无非就是伸出双手，向我要“阳光”，仅此一点而已。
有位贵州的工人朋友在信中说“你我并不相识，虽相隔千里万里，但我相信，你会把你身上的阳光，撒在我这个无父无母，仅靠百十元工资和一个写作的爱好，来苦苦抓养两个小弟弟的工人的身上的……”我读罢信，心中顿起悲悯，思虑下一步该如何去帮他寻一把灼热的“阳光”。一位四川的农民朋友告诉我，他是一个以种植稻米和茶叶已经发了家的富裕农民，金钱和物质绝对一样不缺，缺的是一封精神的依托。他后来无意中凭仅仅能识几个字的能力阅读了我的那两句诗，一时深受感染，并从此立志刻苦学习写诗，特请我去信给他详细谈谈到底该如何写作。
…他们的信，除了带给我一个平凡作者成功的不平凡满足外，同时也带给我一件沉甸得很实在的东西，种需要“牺牲我一个，幸福十亿人“的豪迈心情和精神，一片任何人都想分享和取得的阳光啊！你就是这样被群众所等待着！
我不禁从心底凸现了一片彻底需要别人关怀、爱护、帮助、慰藉、宽容、理解、同情、给予和献身的人生世界。其实，这世界应该近在眼前，其实，这世界每时每刻需要我们每一个人都来无私地为她献上，一片或一缕圣洁的“阳光”。
1994年7月6日
集体宿舍
我们在雪白的墙上记事，在抽烟喝酒的时候令怀乡的病痛离我们远些……四年前，我们住在大学集体宿舍408。
我们相信是冥冥中的造物主把我们安排在了一起，读书、撒谎、吵架、洗衣、吃饭，紧系着，不可分割。校园里的绿茵每逢五月便绿得令我们空荡荡地四肢乏力。我们在这儿三年，踏倒的青草，在一年年春季又重新执拗地站起来。这是我们除宿舍外常去的地方，其余的地方我们从来都不感兴趣。
冬天我们在408读书写作。那时学校的老师多不见面，教室里总是空荡荡的，整个校园也一片孤寂的气氛。一场雪接着一场雪的尾巴飘，积雪中埋藏了几尺盈余的秘密和宝贝？我们都以为是这样，所以我们很是希望失去的东西能在书籍和写作中重新相见，或者加以摆脱。
408显得湿润异常，冬天的晚些时候，偶尔昕见颖子似乎带霜的干咳和自言自语。我们就不约而同地从床铺上伸出一只手，从书中把视线挪到他的床位上去。问他感冒了？还是新结识的女友有了毛病？当然，那时不是另一只手出现的时候，颖子很快掩饰一切，冬天在窗外漫长又继续。
洗衣服总是六个人在唯才是举、唯贤是用的方针下一致推荐马老大洗的。马老大的年龄在我们任何人中间不厌其烦地多了两岁。所以他是老大哥，所以老大哥就得帮我们把衣服洗了。哄骗加乞求中马老大还是马老大。我们“吃饱喝足，再干点事情”的马老大，我们“有酒学仙，无酒学佛”的马老大，永远的马老大！
还有广广，我们的清洁工和环卫者。他以他的干净自如使408有别于其他宿舍，他擦地板的速度不错，一天七次。以后他又在墙壁上记事，用铅笔写发生在这里的见闻，说是可以教育和影响下一届新来的傻呵呵的学生。
风凉心伤的年华。现在当我们六人山南海北地忙碌着，想起当初的集体宿舍，谁会羡慕，谁比谁活得更好呢？
1994年7月31日
书的位置
分到的房子是以平方米计算的。这十多平方米已经装满了我们过家必需的巨细物件。自然是把一片相当大的面积献给了我们结婚时购置的一组家具，再顺着窗下安下木床，之后待安排锅灶时，才惊觉我们那一摞又一摞的书早就无处安身了。
于是便反反复复地打量屋里的每一寸地方，书和锅灶成了这空间的一对矛盾。放锅灶便放不下书，若要书便不要锅灶！
这一对矛盾该如何妥善解决？妻又拧着眉巡视了一遍屋里。
妻初时极爱读书，大学四年，省吃俭用拿家里寄的钱买书看，且酷爱收藏古今奇异之书，大凡她喜爱的，便不吝出钱买下。结婚前带我到她家搬书，同巷里的人竟以为我们在她娘家一箱一箱地往外偷运啥哩！
我的书亦不少，多半是工作以后买的。有时，一本价格较贵的书买下来，便让我拮据十天半月的事是不足为奇的，但还是勒紧裤带买了一摞又一摞。结婚前我们的书放得位置阔绰，基本上一间住房便是一间书房，星期天除了吃饭主要内容便是读书，别人称我们是以书为媒。
记得当我们的书合二为一之时的高兴劲儿！也记得与现在相比，那时并不符合实际的想法。妻当时对我讲，我们应该有一个合适得体的书屋，仅仅如此。当婚后必备的家庭用物围聚我们，我愁对这些故友向隅而叹，你们该住在什么地方？
分到的房子是以平方米计算的。民以食为天，我们在所剩区区之地安放了锅灶，然后又把书扎成捆，排放在床板底下。每每躺在那张身下是书的床铺上，我们俩便会心照不宣地自我解嘲：于拥挤的红尘中书的位置，在我们心灵深处的书屋里呢！
1994年9月24日
人们的梦
老惠终于有了一辆嘉陵125型摩托车。
我看见他古旧的自行车从此不见了。40多岁的一个大人，这时换掉它便宛如一茫茫孩童抛弃一件玩具那样轻松得意，真让人觉得自个儿越活越是没了活头。
你看他起初学骑车时沿学校广阔操场腾起一股蓝烟一闪而过的劲头，你再看他的笑脸，你再望他英年早生的华发，又如何不会是因为嘉陵125给点点催促绽放，根根催促辉煌的？
一连数周，老惠总是在星期六下午磨磨蹭蹭地回家。眼看着别人给自行车打气，眼看着一辆辆打完气的自行车像野马脱缰似的直奔向那些老家的山山沟沟；约摸有一两个小时过去了，他才发动机器，让摩托车在清洁空寂的校园里先预热；再说他距学校60里开外那梁山老家的大路小路吧，怕是也要因为他的迅速驶过而战栗以至屏息静气的，就更不屑提及他几十年如一日，骑自行车艰难跋涉回家的陈年旧事了。
于是我们都自感老惠的摩托车一定体现了一些什么……
夜深人静，秋雨潇潇，校园这块圣洁的热土在秋夜秋雨中独自睡着了，却难保总有一些窗口仍然亮着灯火。那时我们偶尔会想起老惠的摩托车，便告慰自己道：再忍耐一下吧，或许三五年之内，自己的困难就解决了，我们老惠不就是一个绝好的榜样吗？
1994年10月16日
小院
我开始熟悉了这个小院一直以来所未曾熟悉的普通和细腻。
它有着年龄比我大了许多的七间瓦房：朝东是两间大套，外加一个能直通大门且遮风挡雨的过道；朝西是四间小屋子，而北面和南面则分别被一堵土墙和一道邻家的后檐共同围着。它就这么构成。既不显得充实，又不显得不充实。所以它就很能适合我作为主人一想起活着且坚持活到底的根本看法。我因此也曾用心去抚摸它的每一条砖缝，每一根暴露在外，却不被纸糊的顶棚所遮挡或掩饰的橡子。我更留心这些砖缝最初曾堵过的泥浆已经被风和时间掏空了，恰似一段往事，却就让它不留余地地去了。现在，它的木橡因为黑而显得格外耀眼。它的木橡周围的光线因为这黑得耀眼而黯然失色。如果这就是木橡为年代久远而给我提供的昭示，那么，亲爱的小院瓦房的木橡，你就让我带着它来到自昼下寂静的小院中吧。
却不是花卉与家禽陪衬的家院。扫净的地面上尽管潮湿了一些，但廊檐下的一片阴影在说明它不久将不再潮湿。此际漫过小院的阳光有着她的独到之处。若是我忘了身外还有他人，这就是我白发的祖母、做午饭的爱妻和我不满周岁的孩子。这里，是一个四口之家的小院。
1996年8月28日
儿子
儿子已满周岁，叫他“家伙”觉得是可爱的，叫他“小鬼”亦觉得可爱备至，只是到如今没有给他起个像样的名字，而每每倍觉自己的瞻前顾后和迂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