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基本回答不上自己的提问。我只是看见在一阵卷地而起的黄色晚风里,杨树们开始无所适从,又无所顾忌地向四周摇摆了。
那是我所见过的最为自然轻快的摇摆。在一个寻常不过的夜晚到来之前,那是一个群体在庞然涌动,在做它们自己该做的事情(一不经意就生出了这样一些想象)。现在,我开始回答一个俯身春天的年轻人的提问:你是一个路人,你走你的路好了;你从一些视野里消失,再从一些视野里出现,就这样周而复始吧,你!
沙岸
每次到前河沿转悠都是一支香烟在提醒我:你又看见那片沙岸了,你一直在观察它,你的内心充满了对它的深刻想象……
果然我的思想里就涌现出一些对沙岸的想象。先是一匹黑马从那里走过。黑马适时地迈动四蹄,稠密的呼吸说明那是一匹曾经被用于农耕,接着被一个商人贩卖的黑马。它拉过三套车,背上又安过一副金色的鞍子,骑过一个分量不轻的大财主。它曾经面对六月的草原,多想吃几口那里的肥草呀,但只是在鞭笛下就匆匆沿草原边际经过了。后来它与一匹更加暴躁不安的黑马相识了,主人让它们过了一会儿夫妻生活。数月之后,它认为自己快要死了。一阵剧烈的疼痛沿着它的黑色下体俯冲下来。它不是没有见过山洪暴发,但这次好像远比山洪暴发厉害得要命,原因是从自己的身上暴发的。它终于忍无可忍自己的剧痛而产下一子。可自己快要死了。这种即将远逝的感觉一直没有消减,在困扰着它。于是,这种感觉再次加强,不一会儿就一路牵引着它温柔地旋转起来了。它仓猝之间忆及自己当时忘了与风尘迷离的原野告别,忘了与自己曾经走过的路,还有自己的小孩子告别。一切都来不及了,它是很想在那时想清楚一下那个财主好心的三姨太的。她让它吃过一次甘甜的菌香豆,据它所知,菌香豆不是它随便吃就能吃到的,它不属于饲料之列。一切都来不及了,它开始在梦境中缓慢地下落。最后,它好像是在通过一道挡风的墙(好像是轻松地钻过去的),接着,一个无边无际的世界就一把把它接住了,仿佛一块无边原野伸手接过了一片干枯的树叶。它顿时没有了思想、顾念和食欲。难道这就是再生的开始部分吗?它迷茫而沉痛地卧在那里悼念自己,不知等待从何时开始,又从何时结束……
这时我想沙岸上的黑马肯定是那匹黑马的下一代。是第几代呢?我想这是根本没法区别的事。而黑马如此悠闲自在地在沙岸上迈步,这情形在沙岸以外的地方却难得一见。
飞鸟
前河沿一带的鸟是转瞬即逝的事物。叫不出鸟的名字,甚至在湛蓝的天空下看不清鸟身上羽毛的颜色,它们就急速从你头顶上方很高的地方飞掠过去了。对我来说,在前河沿一带,飞鸟是一个漫不经心的事件。
但是,那些飞鸟如此匆忙飞行的原因恰恰在这时就卡在我的思想中了。与闲得无聊无关,我开始漫不经心地注视一个我习以为常的地方。它的风,它的水,它的幽静,它的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一一凸现。它在那些远逝的飞鸟的下面,以腹地的形式仰躺在天地。它的开口处一股河水有意无意地流淌着C每天日出最先照亮的是一片钻天杨。在春天的早晨,我记得钻天杨的叶子背面是凝脂似的粉白,树干直接取道广袤的天空只是杨树客观的一种长法。此外,一切都随缘而生。比如行人,不是到此一游,而是闲逛或匆匆途经此地;比如小草,皆是自在地来自在地去,跟随风雨雪霜四季更替。终了使前河沿一无所增,又一无所减。静而不止的世界或角落仿佛完全可以以此为缩影和参照。但飞鸟恰恰在这里成为唯一凌空而过,又唯一让人心暂时离开此地一会儿或一瞬间的幽灵之物。这幽灵消逝得如此之快,你来不及仔细辨认,就有一块石头般浓重的阴影沉落在你的心底了。我爱听鸟叫,但那片阴影却是暗哑的。我爱让它们在飞行途中停下来歇歇翅膀,但我又多么浪漫呀!连我自己有时都无法容忍这种于世无补的浪漫心理。
所以我漫不经心地考虑一只又一只飞鸟,它们是前河沿的一分子吗?好在无论它们消失多远,我都会靠不够准确及时的模糊一瞥,花些时间,漫不经心地回忆它们。
1999年6月8日
红园游记
位于临夏市区的红园,于绵绵春雨中尽展着她的柔姿。那雕梁画栋的亭榻楼阁,三面迎水而一面却伸出一条淡淡的幽径,引来者趋向她的至幽至深。尽管是轻轻春雨执意飘飞的季节,但双脚从喧噪的闹市一踏进这里,心中便顿生一股清爽,同时把外面的世界也忘记了。
我们从那条串联着一排土色栅栏和褐色亭榻的曲径上走过,只见湖中的轻舟并不划动,细密的雨水却将数叶无人之舟给重重包含了,立时便形成一片朦胧的烟雨神韵来。这神韵宛若一个在心底绽放甜甜“花儿“的姑娘。恰巧此时我们也听见有人唱了一声,词意是“走马在高高的积石山,找不到唯一的牡丹……“歌者为男的,声调清脆而婉转。等我们想再昕下去时,歌声却夏然而止,仅留下满目的春雨之湖和泊舟上苍茫的烟水青色。
我想临夏应该是回族花儿的故乡,而红园又应该是诞生和发展花儿的一块洁净沃土。据介绍,这里过去每年都有“花儿会”,唱花儿的男女青年骑马披彩而来,云集在红园,求婚择偶这人生非等闲视之的大事便在那高声唱低声和的对歌中进行并完成了。现在花儿会的习俗虽保留下来,但因为当地文化发展的影响,已不如当年那样轰轰烈烈。
不过,我们的匆匆行色再加上春雨的连绵,现在巳实难来领略一番红园对歌的单纯气氛。但我们同时想到,游红园一场并没有为历险而让我们惊心动魄,因而也就少去一份要征服什么的欲望,因而也有了所悟:征服既为一种崇高的显示,熏染不也是一种崇高的显示吗!
1994年11月13日
生活断想(之一)
树下
一地落叶。仰头就看见那迎风抖下叶子的柳树。
想一想落到窗台上的叶子,怎么可能呢?柳树原本长在屋后,尽管有50年以上树龄,枝权合围起一个庞然树冠,但离这屋还有一段距离,况且又在屋后。叶子是怎么到窗台上去的?为数不少呢!
在院子里,仰头还能望见屋瓦上的层层落叶。
因为树冠就在屋瓦的头顶,这无可非议。
深秋了,柳树落叶,像学生听见下课铃奔出教室一样纷乱,叽叽喳喳,你没有昕过落叶的声音吗?
《秋声赋》里回荡的不是无边落木萧萧下,而是秋叶坠向大地,因羞怯才弄出的衣襟碰撞的声音。
我向别人介绍我的住所时说:我住在一棵大柳树下,你以后来找我吧!
大柳树成为我寄身之处的标志。我难忘向别人说起它,却没有注意身在何处,把头一偏,右手虚无地指点柳树的方位的情景。我因此有时把别人搞得很茫然。
在一棵柳树下生活,我常想能不能学点柳树的什么。它是认人的,它与我相处七八载,现在正迎风慷慨地落叶。然而很快就到冬天了。四季轮转中隆冬时它在我的屋后与北风联抉而歌。声调“呜呜“的,听上去是因为没有叶子的参与,由枝条发出的孤独的高弦音。
什么时候,我能把柳树的这一点学下来用用?
或许是在这样一个下午一一家人都走了,独剩我一个在空空的房间,于百无聊赖中回头一瞥,阳光正斜斜地从西窗里照进来……
谁知道呢?
晚秋
如果我是地埂上的一捧山菊,今年我打算就不开花了,也不用傲什么霜。只需把随身而生的绿叶熬到焦黄o风会吹向我,落掉的叶子,到时它们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
如果我是案几上一只蒙尘的墨水瓶,我也无需向我的主人忏悔和祷告:我寂寞等身,让我奔涌吧,我等待奋笔疾书,可是你从来都无暇正眼瞧我一下。
如果在下一步,我还没有到达那个住着我亲戚一家的山梁,我还需要再走吗?天快黑了,路边是寂寂而鸣的秋虫,目之所及唯余空阔。
当其时,如果天黑之前一只越野的火狐,突然以它一闪不见的背影让我加快步伐,我会停下来吗我自问是什么使我置身一个平凡而恍惚的境地,神思飞扬?我明显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把虚无当作与自己心境一致的美梦。
晚秋时节。
陈事旧影再度光顾清凌凌的人间,在我所处的镇子,我则过多地表现为倾听和缄默。
2000年2月1日
生活断想(之二)
天鹅梦想着一群天鹅的到来。
清凌凌的秋天,早晨,我望了眼南窗,玻璃上斑驳的冰霜在阳光这头令人目眩。尽管如此,我还是对着它发呆。心想,南窗玻璃也真是的,昨晚,把一群天鹅挡在窗外了,冻了一夜,现在我在玻璃上看到的,是她们化为凌霜的影子。
不怎么凄惨,所谓天鹅之死,仅是美在人间的烦落。流星是陨落的,却在我们的头顶,在群星中化为永恒。
俄罗斯草原上的天鹅湖,我仅在音乐中远远地伫望过它们。我听任何音乐都持有掐头去尾的习惯。我昕《天鹅湖},只注意天鹅在湖边的逗留、徘徊一一那心有余悸、欲语还休的羞怯之态。
我离俄罗斯的秋晨、秋树、秋湖那样远。我地处西部甘肃土塘,地表干拆,落日血红,风是一年四季的常客。昨天下午,我还在背风的场院一角,害藏了大量冬用的土豆和白菜。
但我梦想着一群天鹅打我们镇上经过。像我那位忠厚的朋友,才见面我就告诉他一一这些日子晚上我经常梦见你,他便说,我现在就看你来了。
礼晶
为尽地主之谊,在关山林区,我折了一校红叶送给诗人杨景作礼物。
我无意跟她逗趣。那是八月底,高寒阴湿的关山一带,树林中复杂的秋意渐次地显露了,红叶点点。
无论什么时候,我想我们对待朋友的心情都一样:关心着你的关心,热爱着你的热爱。诸如此类,可以说,也能够沉浮着你的沉浮,生死着你的生死。
我认为一一一件礼物,正是倘祥在其中的两扇车轮。
这比喻的内涵是:一挂马车跑向远天远地一一现在和未来不可预知的命运一一一种承载和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