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总是黑得这么早,老油站在他家小卖部门口,一只手放在腰窝上,另一只手攥成拳头,捶打着胸脯,眼瞅着渐渐黑下去的天空,老油在不停地抱怨。一团团白气从他嘴里喷出来,停一下,便消失在暮色之中。
入冬以来,老油的买卖暗淡了许多。要是夏天的这个时间,太阳还会挂在西边半空中,正是孩子们放学玩耍的时候,他们耍热了,便闯进他的小卖部来喝汽水买冰糕,那咕咚咕咚吧叽吧叽的声音,老油听起来特别悦耳。孩子们刚刚散去,男人们便晃悠着膀子走进来,把一捆捆啤酒提回家去。那是老油最幸福的时刻,他把落地风扇打到最大,朝着门口,让每个进门来买东西的人首先感到阵阵凉意,他则泡一壶热茶,坐在柜台下面的那把藤椅里,听着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京戏。老油不怕热,越热越舒服,热汗能带走体内的污浊之物,这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是一个干净的人。老油怕冷,因此他不喜欢冬天,老油不喜欢冬天的另一个理由,是小卖部营业额的下降。冬天里卖的最多的,无非是酱油食盐香烟一类的小玩艺儿,赚不了几个钱,而且冬天天黑得早,就得早早地拉亮电灯,这电费,可是老油不小的一笔开销。
此时,老油站在他家的小卖部门口,盯着冷冷清清的大街,正在犹豫着是否进屋把电灯拉亮。
老油刚要转身,便听到不远处响起摩托车呜隆呜隆的声音。老油看到一个人从摩托车后座上跳下来,老油觉得那身影有点熟悉,但天完全黑透了,他一时分辨不清。老油抻着脖子,躬着腰,就像一个大虾米似的瞅着这个朝他走来的人。离得近了,老油才看清是他孙子天赐。
"你还不拉亮电灯,你不拉亮电灯人家谁来买东西。"他孙子天赐没好气地说。
老油没理他孙子天赐,他盯着不远处的黑影里还在呜隆呜隆响的摩托车。老油就知道那个骑摩托车的人是谁了?他肯定是白毛。这几天,老油坐在小卖部里,好几次看到他孙子天赐坐在白毛的摩托车后面穿过大街。那白毛的头发长得像个女人,前几天,老油又发现那白毛的头发突然变成了红色,像枣红马的尾巴似的甩来甩去。老油还知道,那白毛的胳膊上刺着一条蛇,夏天里,白毛来小卖部买香烟,白毛一伸出那刺着蛇的胳膊,老油就觉得脊梁沟里冒凉气。老油对白毛没有好感,他从心里有一种畏惧。所以,老油看到他孙子天赐坐在白毛的摩托车上,就有一种天要蹋了的感觉,似乎那庞大的摩托车轧的不是马路,而是他的身子。
老油愣着的时候,他孙子天赐把电灯拉亮了。
"你不能稀罕那几个电钱,这么黑了还不拉亮电灯,你怎么能把店搞得红火。"
天赐嘟囔着,走进了柜台里面,瞅也没瞅老油一眼。他满脸的冰冷,就像那外面的天气似的,他的头发虽比不上白毛的长,但还是遮住了一只眼睛,而他的另一眼睛,跟探照灯似的,迅速地在货架上扫了一遍,然后,伸手抓起两盒红梅牌香烟。
在此之前,老油并没意识到他孙子天赐走进小卖部来干什么。老油的脑袋里,净是白毛的红头发和那条刺在胳膊上的蛇。他看到他孙子天赐把手伸进烟盒里的时候,他明白了他孙子天赐进来的目的。
瘦瘦的老油"噌"地跳了起来,如同跃出水面的河虾似的卷了卷身子,便一步跨进柜台里面,他一把抓住天赐的手。
"天赐,你不能整天跟白毛粘到一块儿。"
老油听到自己的声音低低的哑哑的,像一条鱼在水里吐出的一窜气泡儿。
旁边火炉里,煤块"啪"地爆响了一下,跃出一团虚红的火苗,倏地又消失了。老油闻到一股呛人的气味,那是从天赐觜里吐出来的。
"你还喝酒,你才多大你就喝酒。"老油说。
"你松手,"天赐说,"我给你钱不行。"
说着,天赐把粗壮的胳膊向后一拧,老油的身子便歪了,他一时没能站稳,一屁股坐在旁边靠墙的小床上。
天赐像玩杂耍似的,从兜里掏出十块钱,一巴掌拍在老油的柜台上。
"我又没说不给你钱。"
天赐有些厌嫌地朝着老油瞥了一眼,便扭头走出小卖部。
"我只是不想让你跟白毛粘在一块儿。"
玻璃木门"砰"地一声响,把老油的话挡回来。老油实在没有勇气把声音提得再高一点,他想到了那条盘在白毛胳膊上的蛇。
天赐坐在摩托车后座上,一只手抓着白毛的皮带,另一手把一盒烟塞进白毛的口袋。摩托车在乡间的土路上颠簸着,如同黑夜中大海里的一条小船。天赐的下巴不时地碰在白毛的肩头上,虽然隔着一层皮衣,但他还是能感觉到白毛硬梆梆的肌肉。白毛练拳击。他的屋子中间吊着一个大大的沙袋,没事的时候他就"砰砰"地击上一遍,有时候不解气,便把一副破拳击手套扔给天赐。他一脸冷漠,也不说话,只是朝天赐挥一挥手,便一耸耸的摆开架势。天赐最害怕这个时候,他知道自己又要捱白毛一顿老拳了。白毛的拳头特别硬,又狠又快,有时候砸在天赐下巴上,钻心地疼。天赐蹲在地上抹眼泪,他希望白毛能说两句客气话,那么拍一拍他的肩头,也算是一种安慰。可是白毛一看天赐掉眼泪,气就不打一处来,他走上前,一脚把天赐踹倒在他家的水泥地上,用厚厚的皮靴踩住天赐的脸,骂一句孬种。天赐便闻到了白毛鞋底上的那股胶皮味儿。天赐打小喜欢胶皮味儿,他一闻到胶皮味儿就觉得浑身舒服了。
天赐坐在摩托车后座上,北风像小刀似的刮着他的脸,他觉得他的脸都变成了一张胶皮。天赐正胡思乱想着,摩托车突然熄了火。白毛说到了。白毛的声音总像是从缸里冒出来的一样,粗粗的硬硬的。天赐急忙跳下车,他看到了那高高的河堤在黑乎乎的夜色中青幽幽的轮廓。他和白毛在原地站了会儿,他们的眼睛和耳朵如同雷达似的支起来,冬夜静悄悄的,只有北风掠过树枝时才发出几声怪叫。白毛说一声走。天赐便躬起身子,撅起屁股,帮着白毛向河堤的方向推摩托车。不知道为什么,天赐一边推着摩托车,身子一边在不停地抖。是天冷呢,还是他自己紧张,他不知道。
他们来到河堤下面。白毛把摩托车支在一处隐蔽的地方,然后一猫腰,钻进一个沙土坑子里。天赐也随后钻进来。天赐一进来,就觉到了沙窝子里的温暖。这里的人们有挖沙土炒爆米花和让孩子睡沙包的习惯,所以河堤下面留下一处处猫儿洞似的沙窝子。他们一屁股坐下来。天赐忙掏出他身上的那盒红梅。他摸黑拆开,抠出一支递给白毛,然后自己又叼起一支。打火机亮一下,接着便灭了,剩下两个花生粒大小的火头。慢慢的,天赐觉得自己暖和过来,身子也抖得不再那么厉害。
"胆小你就别干了。"白毛说。白毛的话如同一块冰塞进天赐的衣领里,天赐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你把我看扁了你。"天赐故意把气喘得很粗,但说到话尾巴那儿,他还是听到自己的声音颤了一下。
"你爷爷说的话我不是没听到,他说得很对。他不让你跟我粘在一块儿,他说得很对。"白毛说。
"他瞎咋唬,他一辈子活得窝窝囊囊的,还整天瞎咋唬。"一提起老油,天赐便把话把儿端稳了。
"你爷爷这个老鳖,我真想揍他一顿。"白毛使劲儿把烟头扔出洞口,烟头在空中划了条红红的弧线。
"还不如老鳖呢,他是个土鳖,他要不是我爷爷,我也想揍他一顿。我拿盒烟他还要钱。"天赐也挥起胳膊,把烟头扔向洞口。
时间过得很慢,天赐不停地抬起手腕来,瞅一眼他那块夜光表。他们说好是十点行动的,可过了好半天,时针刚走到九点三十分。沙窝子外面,只有北风呼呼地叫着。
白毛说:"你别老是看表,你怎么一点也沉不住气。"
但天赐还是忍不住看表,他这是第一次跟白毛出来干点事情,未免有些紧张。从早晨到现在,天赐的心便像风筝似的一直在空中飘着。
白毛说:"再也没有比这事儿更安全的了。你跟在我身后就行。"
天赐说:"他们要是跟咱打呢?"
白毛说:"我操,他们一碰到这事儿,就尿到裤子里了。他们还打。"
天赐想了想,又结结巴巴地说:"不会出别的事吧。"
白毛突然愤怒了,他把脸忽一下凑上来,声音低低的,却像弹簧一样有劲儿,"狗日的天赐,我跟你说过,胆小你就别干,要干就别娘娘们们的。"说着,白毛就在天赐的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把天赐拍得眼前蹦起一团金光,过了半天,才慢慢地落下去。
沙窝子里变得静悄悄的。西北风扫过河堤上的枯树,发出哨子似的声音,有时候像一个女人尖利的哭声。天赐再也没敢看表,但他知道,他们行动的时间就要到了。
老油把他孙子天赐拍在柜台上的十块钱攥在手里,他翻过来倒过去瞅了半天,后来他抬起头,盯着外面黑洞洞的大街足足有十分钟。老油纳闷:天赐哪来的钱?老油看清了天赐把钱拍在柜台上的那一瞬间,天赐抡圆了胳膊,"啪"一声,巴掌落在柜台上,没有丝毫的犹豫,底气足得很,倒真像个有钱的人。可天赐刚刚退学不长时间,他什么都没干,他哪来的钱?他还喝酒!老油想到这里,额头上竟然冒出一层冷汗,他的脑瓜子里,又闪出红色的长头发和盘在胳膊上的青蛇,还有一张阴冷的脸。老油禁不住一哆嗦,他使劲儿拍一下大腿,"嚯"地站起来。他在他的小卖部里来回转了几圈,然后拉灭屋里的电灯,锁上小卖部的门,来到街上。他要去问问天赐的父母,天赐的钱到底是从哪儿弄来了?
天黑透以后,北风变得大起来。老油把大黑棉袄往怀里紧了紧,便揣起手,缩起脖子,脚底下踉踉跄跄的,摸黑朝北面他儿子家走去。
老油有半年没到儿子家去了,不是他不关心,是他实在不愿意去,他那儿媳妇如同一只母老虎。老油不是怕她,老油是烦她。老油想到去年过年的时候,他儿子把他请到他们家里去,他儿媳做了一桌子好菜,他们轮换着,一盅盅地给老油添酒,当然,话也说得越来越明白。他们的意思是:你这个老东西,都快拽悠不动了,也不挪挪窝,把你那靠街房和小卖部让出来吧,天赐学习是地瓜蛋子一个,明年初中毕业,他考不上学他干什么去,他嫩得鸟毛还没长出几根来呢。可老油当时酒没喝多,脑子不糊涂,把话口扎得严严实实,死话不松口。老油的话口没松还有两个原因,一是他觉得我老油还没老,耳不聋,眼不花,牙也没松,咬麻花比年轻人还脆生,这小卖部他经营了十几年,有了感情,他实在想不出再能有什么东西来代替这小卖部,再就是他觉得儿子和儿媳未免过于心急,因为他老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也只有天赐这么一个孙子,他们实在没必要这么心急,等到有一天,他老油真的爬不动了,他不给他们他给谁?这些东西一根毫毛都不会少,都是儿子和孙子的。可他老油没想到,那天晚上,他还没走出他儿子家门口,他儿媳便把一口唾沫喷到他老油脸上。把他老油臊的,脸红得如同猴腚眼子,好几天都没退下去。所以他老油不愿意去他儿子那里。
"我老油不是那种犯贱的人,"老油手里攥着他孙子天赐拍在柜台上的那十块钱,说:"我老油也不是那种不要脸的人。"
等老油把一口痰啐到地上时,他发现他已经来到儿子家的大门口。老油侧耳听了听,屋里传出说笑声,那当然是电视机里的声音,既然电视机开着,那么人肯定都在家。老油担心他儿子不在家,要是光他儿媳一个人在家,老油不知道他该跟他儿媳妇说些什么。
老油打开门走进院子,故意抽了抽嗓子,然后使劲儿咳嗽几声,他在那棵光秃秃的枣树下面停了停。果然,他听到儿媳在屋子喊道:"是谁呀,请进吧。"这里的人们有串门的习惯,要是有人来家里串门,那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所以他儿媳就发出这种酸酸的声音,老油的脸禁不住又热起来,他似乎又闻到了儿媳那唾沫的腥臭味。老油下意识地抹一把脸,硬着头皮走进屋。
屋子中间,儿子正坐在那里编草筐,脚下放着用水浸泡过的紫穗槐枝条。儿子一看是老油,便把编了一半的草筐放到地上,忙站起来说:"爹,你来了,你快坐。"
老油看也没看儿子一眼,虽然15瓦的灯泡有些暗淡,但老油还是看清了坐在床上织网的儿媳那凝固在脸上的笑,以及瞬间之内那绷起的面孔。儿媳没有站起来跟他打招呼,这让老油有点伤心,但片刻过后,老油便释然了。老油想他是为孙子而来,即使他这张老脸不要了,只要孙子好,他就高兴。
老油坐在床对面的木凳上,儿子递过烟来,他挥了挥手,他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一支雪茄,在儿子伸过来的火苗上碰一下。
"天赐呢,天赐没在家?"老油问道。
"啊……没在家,天赐没在家。"儿子支吾着,像一个结巴,那口气,似乎天赐没在家跟他一点关系没有似的。
老油一听,火便烧到眉头上,他觉得这几十年过去了,儿子还跟没长大似的,你问他什么,他还是那么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他还是那么结结巴巴。要是几十年前,老油肯定一鞋底子便拍过去了。
老油说:"那么天赐现在每天干什么,他是不是有活干了?"
没等儿子回答,坐在床上的儿媳嘴里发出"兹"一声响,"天赐能干什么,整天玩呗。"儿媳说这话时,连头都没抬。
"那玩也该跟好人在一块儿,"老油被儿媳阴阳怪气的腔调激怒了,"你们知不知道,他整天坐在白毛的摩托车后面,像个二流子似的在村子里溜过来溜过去,你们可知道那白毛是什么货色?"
老油说着,脑瓜子禁不住又出现了盘在白毛胳膊上的那条蛇。
可让老油没想到的是,儿媳低着头,肩头耸了一下,从鼻子里挤出一团浊气,说:"真是少见多怪,人家留头发,那叫时髦。"声音低低的,像是自言自语。
老油一时愣在那里,他实在想不明白,儿媳对他的敌对情绪从何处而来。如果再在儿子家呆下去,那不是傻瓜就是半青。想到这里,老油"腾"地站起来,他抡起胳膊,一巴掌把天赐买烟的十块钱拍在桌子上,说道:"这是天赐买烟的十块钱,他就是这样把它拍到我柜台上的,我不知道他哪来的钱?他还喝得酒气熏天。"
说完,老油几步便跨出儿子家的门,他朝着冰冷的空气中吐了口唾沫,说:"我老油不稀罕这十块钱。"
天赐跟白毛趴在草窝里,北风像尖刀似的刺透他的毛衣。天赐觉得自己如同一只刺猬似的把身子缩成一团,但还是冷得浑身发抖。他一只手里攥着手电,另一只手里提着一根枣木棍子,瞅了眼身边的白毛,他发现白毛像一只猫头鹰,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盯在河堤公路上。他知道白毛的怀里掖着一把刀子。
此时,天赐心里有一种感觉,很难说出来,就像谁拿刀子在他的心上旋下一块肉去但不疼不痒,又像是谁用麻绳拴住他的五脏六腑,提猪下货一般提在手里……
这时候,公路上突然传来声音,是隐约的车铃声。白毛立刻竖直耳朵,他像一只猫似的绷紧身子。天赐猛地产生了极其强烈的尿意,可是他不敢动。此时,公路上传来说话声,白毛的身子便软了下来。他知道过来的肯定不是一个人,白毛说过,不是一个人绝对不能截。
天赐的身子也缩了回去,但尿意却无法消退。两个过路人已经过去了,天赐拍拍白毛的肩头,他朝下指了指。白毛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他的意思是快去快回。天赐沿着河堤向下走几步,然后停下,他解了半天裤子,才算解开,可那小玩艺儿掏了半天却没有掏出来,它几乎缩到身子里面去了,天赐只好蹲下,像女人似的。
北风犁过他屁股上的肉,一股碱土的气味从远处刮来,灌了天赐一肚子。天赐的心情糟糕透了,他觉得浑身不自在,他真想跑回家去,钻进被窝里暖和暖和。他想到他一天都没有回家了,不知道那一百块钱母亲发现了没有。
今天早晨,他偷了母亲一百块钱,在镇上的饭店里请白毛吃了一顿,白毛才答应带他出来的,他想等他弄到更多的钱,再把母亲那一百块钱偷偷放回去,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谁也不会知道。
白毛说过,他干一次从来都不会少于一千块钱的。白毛说这话时,口气冷冷的,不像是吹牛皮。不过白毛架子很大,他根本不把天赐这样的小雏放在眼里。要不是天赐拼命地巴结白毛,陪他练拳,请他吃饭,白毛是不会带他来的。
天赐站在黑夜中的河堤上,使劲儿咬了咬牙,他想他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一百块钱弄回来,要不让母亲发现了……天赐不敢再想下去,他不是害怕母亲,他是害怕母亲知道他偷了她一块钱。
天赐来到白毛身边,还没等趴下,身上便捱了白毛一脚。白毛的厚跟皮鞋正踹在天赐胸口上。天赐在枯草上滚了两下,趴在那里半天没动。有那么几秒钟,他只能出气不能进气,他想他是不是让白毛给踹死了,待他能够喘气了,他觉得他的胸口一下一下的,像针刺进肉里那么疼。
白毛朝他低声骂道:"狗日的,你是尿银子啊还是拉金子,早知道你这么个 人,喊爷爷也不让你来。刚他妈过去一个,要不是等你我早就冲上去了。"
北风似乎更大了些,过了一会儿,天赐揉揉胸口,又悄悄地来到白毛身边,趴下来,他提起手电筒,攥住枣木棍子。泪水不自觉地划进他嘴里,咸咸的。
"又来了。"白毛低声说道。
果然,一线清冷的手电光晃晃悠悠地从远处射过来。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越来越近。
"准备。"
说完,白毛"噌"一下子窜出去,他几步便跑到那个骑车人面前,一把拽住了那人的自行车,"站住。"
自行车一下子便歪倒在地,那人一头栽下来,"呀"地叫一声,接着便喊起了爷爷。他跪在那里,一个劲儿磕头,"爷爷,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天赐也跟着跑上来,按照白毛吩咐,他打开了手电筒,把光射在那人脸上。他看到那人脸色清紫,嘴唇在不停地哆嗦着。
"甭诈唬。"白毛说。
这时候,白毛开始翻那人的口袋,翻了半天,只从身上翻出了十块钱。白毛一脚把那人踹倒在地,说:"娘的,就这点儿?"
那人抱着头,说:"俺大爹死了,这不,俺去给叔伯姐家送信去了。"
白毛一听,蔫了。他嘴里骂骂咧咧,接着,又在那人身上连踹两脚。他朝天赐挥挥手,然后他们便跑下了河堤。
"抽根烟。"白毛说。
天赐忙把烟递过去,又给白毛点上。他们又重新钻进那个沙窝里。
"娘的,丧气,"白毛骂道,"碰上个送信的,不吉利。天赐,今天咱们不干了。"
天赐一听,忙点头。可接着,他又想到了他偷的母亲那一百块钱。可此时,他什么都不敢说。
白毛突然问:"现在几点?"
天赐瞅了瞅他那块夜光表,说:"还不到十一点呢?"
白毛一听,说:"好,天赐,咱们不能就这么散活呢,我倒有一个主意。"
老油坐在柜台后面,两眼无神地盯着门口,外面好像起风了,门板和玻璃不时地发出一些声音。老油缩在昏黄的电灯底下,两只胳膊撑着柜台,头无力地耷拉着,眼皮也合在了一块儿。就这样过了半天,墙上的钟声使老油醒来,老油伸手摸一把稀疏的头发,禁不住愣了一下,他叹息一声,说道:"难道老油真的老了?"老油猛地有了喝两口的想法。老油站起来,头顶离灯炮近了,几根竖起来的白发显得愈发清晰。老油从货架上抓起一瓶"乌河",一种最便宜的卖得却最好的酒。酒瓶一打开,香味儿立刻从里面冒出来,老油把鼻子尖凑上去,使劲儿抽了两下,老油觉得今天这酒味儿不错。
老油啜一口酒,抓一粒花生豆扔进嘴里,咯嘣咯嘣嚼得脆响。但老油此时的心情,却远没有嚼花生豆这么好。这个时候,他早已不生儿媳的气了。儿媳小人小见识,他老油犯不着跟她这样的人生气。现在,老油满脑子晃过来晃过去的只有两张面孔,一个阴冷,充满着邪气;一个稚气,什么事儿都还不懂。这当然是白毛和他孙子天赐,如果他没猜错,他孙子天赐肯定正跟白毛混在一块儿。这么晚了,这么黑的夜,他们在一块儿干什么?他们能在一块儿干什么?老油禁不住想到了镇上那花花绿绿的饭店和洗头房。老油去镇上提货的时候,经常看到喝得脸红脖子粗的年轻人在那里进进出出的。老油知道那里面干些什么。老油不傻,老油明白。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老油说着,一扬脖,盅里就干了。
可这酒并没有让老油的心放松下来,并且,它让老油变得烦躁不安。老油一个人坐在昏黄的电灯底上,四周的货架上好像罩住了一团热气,老油长嘘短叹摇头晃脑,渐渐的,那热气便把老油也裹在里面。不知道为什么,老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觉得他孙子天赐肯定跟着白毛学坏了。
"不行,我得想想……"老油拍了拍脑袋,他看到炉火突然向上蹿了一下。
就在此时,门突然被推开了,村南的高台阶从外面走进来,他哈着气,跺着脚,一看老油,便笑了,说:"我寻思你跟谁说得这么热闹,闹半天就你一个人。"
老油忙站起来,隔着柜台,他把头伸出去,有点儿神秘兮兮地说:"台阶,你说,你说我老油老了没有?"
高台阶说:"叔,你是让我夸你两句呀,还是让我说实话。"
老油说:"那还用问,说实话,说实话。"
高台阶说:"叔,先给我拿盒烟吧。"
老油从货架上取下烟,把高台阶递过来的五十块钱捏在手中,先是使劲甩两下,接着,又展开,朝着电灯照了照。
老油说:"没办法,没办法,现在这假钱太多。"
说着,老油便打开他那放钱的小木盒,开始给高台阶换钱。
高台阶在外面喊:"叔,先等等,先等等,你把那钱给我。"
老油直起腰,他满脸疑惑地又把钱递给高台阶。
高台阶笑了,说:"叔,这钱是假的,你看。"
高台阶把钱朝向电灯,他指给老油看。老油伸着脖子,像一只鹅,看着看着,他觉得自己的腰和腿便软下去了。他一屁股坐在床上,过了半天,他才发觉高台阶已不在跟前。老油坐下来,转过身子,用双手搬起那个放钱的小木盒。小木盒沉甸甸的。老油小心翼翼的,把它放在腿上,他伸出粗糙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那光滑的盒面。在灯光下,紫红色的小木盒发出温暖的光泽。这么多年了,老油从没让别人碰过它。睡觉的时候,老油把它放在枕头旁边,有时候一觉醒来,老油发现它竟然偎在自己怀里。想着想着,老油的眼窝禁不住潮湿起来。但最后,老油还是决定,明天他一定要找到他孙子天赐,他要跟天赐好好地谈一谈。
摩托车朝村子的方向驶来。这时候,夜已经深了,村子里连灯光都没有了,摩托车在空旷的平原上行驶着,声音传出很远,引来零星的狗叫声。
天赐觉得很冷,他觉得身上跟什么都没穿似的,他双手拽着白毛的衣服,眼睛盯着白毛头上那圆圆的头盔,在夜色中,那头盔冰冷硕大,跟一个魔鬼的脑袋似的。刚才,白毛把他的想法说给天赐说了以后,天赐这颗心就变成了一个足球,这个踢一脚,那个踹一下,天赐从来没感到像现在这么难受。
白毛家住在村东,摩托车停在他家的院子里,天赐从车上下来,跺了半天脚,腿才有了感觉。白毛放好摩托车,朝他走来。天赐心里突地便紧张起来。他朝着那个高大的黑影,怯怯地说:"我还是回家睡觉吧。"
那黑影突然一步跨到天赐面前,还没等天赐回过味来,那冻透了的耳朵便被人攥在手里。天赐觉得一阵钻心的疼痛,他像一个大老鼠似的,"吱吱"叫了两声。
"我去,我去。"
天赐两手捂着耳朵。一阵北风吹过,天赐觉得眼窝里变得生疼。
"他是我爷爷。"天赐还是嘟哝了一句,有点儿委屈。
"你爷爷他老疙瘩头一个,他有钱他干什么。"
"可他是我爷爷。"
"我说过,不会伤你爷爷的,咱只是借他两个钱花。"
"可他是我爷爷。"
"你倒底去不去?"
天赐看到白毛攥起拳头,那眼珠子在黑夜中也随机亮了一下。天赐害怕白毛再打他。天赐说:"我去,我去还不行。"
天赐想到了那一百块钱。他想他拿了母亲一百块钱,他想这事儿不能算完呀,钱已经花光了,他想他怎么才能弄来一百块钱而不让母亲发现他拿过她一百块钱呢。天赐想不出来。天赐说:"看来也只好这样了。"
"你说什么?"白毛问。
"咱们走吧。"天赐说。
对于天赐来说,这条路再熟悉不过。先爬上那棵榆树,沿着邻居家的院墙走两步,便是爷爷家的偏房,从偏房下到茅房上,再轻轻一跃,便来到院子里。小卖部是爷爷家的南屋,后边的门爷爷肯定是插死的,但这是挡不住天赐的,只要掏出小刀,轻轻拨两下门拴,那门便开了。
乡村的深夜,沉浸在巨大的寂静之中,只有北风会不时地掠过干枯的树枝,发出几声低吼,天太黑了,你根本没法发现那两个活动在黑夜中的人影。
当天赐一迈进那熟悉的屋子,他便感到了温暖。他看到炉火在屋子周围映出一个火红的圈儿,上面的铝壶发出咝咝的声音,白铁皮的烟筒竖在屋子中间,像一根银柱似的闪着光泽。他听到爷爷沉重的呼噜声,他正犹豫着,白毛在后面推了他一把。天赐在黑暗摆了摆手,他朝白毛指一指爷爷的头旁边的那个木盒,白毛便明白了天赐的意思。天赐不想亲手去偷爷爷的小木盒,因为他知道那是爷爷最心爱的东西,爷爷从来不让别人碰它,包括他天赐,爷爷睡觉的时候,也总是把它放在头前。
白毛提着脚,弯着腿,两只胳膊向外伸着,他一步一步向老油的小床走去。白毛走到炉子跟前的时候,老油的呼噜猛地停下来,白毛立刻站在那里。老油嘴里像是有一口痰似的,咕噜了两下,发出一串含糊的声音,不一会儿,呼噜又开始响起来。白毛又开始向前靠近,他走到老油身边,站在那里,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弯下腰去。他抓住了小木盒,他的身子在慢慢地伸直,可就在他快要伸直的那一刻,小木盒里突然轻轻地响了一下,应该说很轻微,但老油却如同诈尸一般忽一下立起来半截身子。也许他连眼也没睁开就喊了一声:"谁?"
白毛愣了。但白毛毕竟是白毛,他只愣了一秒钟,小木盒便砸在老油头发稀疏的脑门上,"砰,"沉闷地响了一声,老油的身子晃悠一下,便软下去了。
天赐呆愣的时间要长一些,面前的情景如同在梦中看电影似的,他在黑暗中瞪大了双眼,他盯着又重新躺在了被窝里的爷爷,看上去,爷爷像是又睡着了,但爷爷的枕头旁边,却少了那个他熟悉的紫红色的小木盒。
白毛已经把小木盒抱在怀里,他推了一把天赐,说:快。天赐这才回过神来,他看到白毛已经绕过柜台,一只胳膊夹着小木盒,另一只手正在开朝着大街的门。因为黑,白毛的头几乎贴到门上,他忙忙活活的样子显得很紧张。
天赐的胸口突然疼了几下,他想,只要白毛把这个门打开,这个小木盒就不再是爷爷的了。他想,要是爷爷丢失了这个小木盒,那他心里得多么难受。
天赐想着,随手便抓起柜台上的一个酒瓶,眨眼的功夫,天赐已站在白毛身后,他双手举起酒瓶,运足力气,使劲儿砸了下去。"砰"一声闷响。他看到白毛的身子就像蛇一样扭了几下,便软在地上。
天赐从白毛的怀里抱起那个小木盒,他用手轻轻地摸了摸,光滑、冰凉。天赐拐过柜台,把小木盒又重新放回到爷爷的枕头旁。他坐在火炉边,悬了一天的心终于踏实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