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晚,此时已是初夏之夜,满天朗星捧月,万籁俱寂。
灵虚殿内灯火通明,慧逸师太正中而坐,峨眉派弟子恭立两侧,袁无声师兄弟与朱墨羽师徒及原千惠三人,分别列坐于客位之上。
慧逸师太低声道了一句佛号,声音中充满慈悲之音,道:“近来峨眉多事之秋,此事说来话长。半个月之前,贫尼的侄女蕾儿来至山下,还未及开口便已经昏厥过去。蕾儿带来一封家兄书函,信中告之详情:一天夜里府中突遭贼人入侵,虽然蕾儿及家人极力反抗,无奈对方三人武功诡异,招式毒辣,竟奈何不了他们。好在并没有遗失什么贵重财物,只是蕾儿似是中了奇毒,至今未醒。家兄书中告之,这伙贼人此来,原是为了几本旧书。”
江无垠道:“是什么样的书,竟然引来这般灾祸?”慧逸师太笑道:“说起这几本书,颇有些渊源。六七十年前,先父原是俞左都督大猷公帐下的一员先锋将,随着俞大帅南征北战,荡平海寇。在一次战役中,先父不幸为国捐躯,母亲悲痛之下悬梁而逝,追先父而去。大帅可怜尚在襁褓中的贫尼兄妹无依无靠,便收为义子养在府中。在府上住了十年,万历七年,义父病逝于任上,为义父守了三年的孝,我兄妹二人便离开了。义父曾有说过,读书以明礼,不求入仕途,宦海多浮沉等话,于是家兄便做些生意为生。贫尼十三岁那年,有一次随家兄外出,途中道上不慎伤了脚,正好遇到了峨眉派掌门妙云神尼,恩师见贫尼生得聪慧可爱,便摩挲着贫尼的头顶,问愿不愿意随她上山,贫尼见恩师慈祥可亲,便点头道愿意,于是便被恩师妙云神尼收为关门弟子,带上峨眉山。”
朱墨羽道:“晚辈还是不解,这与那几本书有甚关联?”慧逸微笑道:“就在贫尼随师上山后的不久,朝里首辅张柱国张居正大人病逝。如此一来,一直受柱国大人器重的戚继光大人便受到几番弹劾,最终被诬陷夺职,罢免回乡。贫病交加之中,于万历十五年十二月病逝于登州蓬莱故里。戚公病故之后,有一位他的早年部将曾到过我义父的府上,半年之后又辗转找到家兄,所送之物,便是那几本书。”
慧逸师太稍顿了一下,道:“那几本是两位大帅数十年来对敌经验的总结,撰成兵书,存于后世,以保国安民之用。两位大帅功勋卓著,彪炳史册,被世人合称为‘俞龙戚虎’,其中有戚公著写的十八卷《纪效新书》和十四卷《练兵实纪》,以及专门对付倭寇的《鸳鸯阵法》等,还有义父大人的《剑经》《兵略对》等。”
黄飞扬笑道:“都是些对阵杀敌的书,又不是什么绝世武功,有什么值得抢夺的?”慧逸师太笑道:“人为财死,或许各有目的。蕾儿亲上峨眉山,想必对方已经知道,所以才会与三位有那日山下的误会。”朱墨羽笑道:“既是误会,师太不必挂于心上。只是不知俞姑娘伤势可有好转?”
杨济士忙笑道:“傍晚的时候,在下曾为俞姑娘把了脉,只是所中之毒较为奇特,甚是棘手,好在师太封住了她周身要穴,才不至于使毒血游走于全身。”慧逸师太点了点头,道:“看来对方来者不善,只怕会以蕾儿的性命作为要挟,贫尼投鼠忌器,也只能以书换药了。”袁千惠忙道:“吉人自有天相,师太也无须过于担心。”慧逸低首垂眉道了句佛号,道:“原女侠所言甚是,但愿借你吉言。”袁无声起身道:“纵然如此,晚辈认为还是做好最坏的打算。那几本书关系重大,切莫让歹人抢了去才是。”静贤静恬闻言一笑,慧逸师太微笑道:“袁大侠有所不知。其实那些书并非在家兄处,而是藏在我峨眉……”
朱墨羽突然大叫一声,道:“哎呀!真是失礼,在下突然想起一事,还要请教于师太。”江无垠冷笑一声,道:“能有什么要紧的事,让朱少侠失礼于前辈之前,贻笑于众人之间?”朱墨羽自顾自地干笑了两声,道:“在下包袱中有一副画不见了,想必是晚辈登山移交佩剑时,遗落在师太之处。此画并非名家之作,却对晚辈极为重要。”
慧逸师太点头笑道:“贫尼已经知晓,静贞。”静贞答应一声,进去片刻,出来后双手捧着一块折叠成方的绣巾,交给慧逸师太。师太接过后递给朱墨羽,道:“可是此物?”朱墨羽忙起身接过,道:“正是,多谢前辈赐还。”黄飞扬袁无声等人知道,此物出自韩笑伯之手,后被朱墨羽得到,正是胡府二小姐的绣像。
朱墨羽小心地放中袖中,道:“天色不早,不敢久扰,晚辈回房了。”众人见此,也纷纷起身告辞。出来后,夜风袭面,空山寂寂,一轮明月悬在头顶。一行人向各自房间缓步行去,袁无声突然道:“为兄明日便准备下山,回复师命。”朱墨羽道:“在下也正有此意,还请袁兄带一句话于杨伯父。”袁无声道:“乐意效劳,朱兄弟请讲。”朱墨羽思忖片刻,道:“此间事多,不忍开口。”袁无声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虽不甚解其意,却笑道:“兄弟但请放心,八字必定带到。”
江无垠把袁无声拉到一边,悄声道:“大师兄,此去少林路途遥远,况且朱墨羽有伤在身,为防不测,兄弟情愿同他们师徒一路同行。”袁无声道:“我岂不知你内心实不忍与左兄弟分开,还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江无垠笑道:“不管如何,多一个人总是好的。”左谦之也过来道:“小弟也实在不忍与三哥分别,就请袁大哥在前辈面前多美言几句。”
朱墨羽道:“既然江兄不嫌在下累赘,在下更是求之不得,还请袁兄玉成此事。”袁无声笑道:“朱兄弟左兄弟都如此说了,为兄还能说什么?”江无垠乐呵呵地道:“多谢大师兄,我知道大师兄担心我在少林失了规矩。师兄但请放心,兄弟我分得清轻重缓急。”
说话之间,已经到了房前,袁无声等人进了房。左谦之进了朱墨羽的房间,帮着收拾东西。待收拾毕,见朱墨羽独自一人踱出房间,坐地石阶上听风赏月。月色如银,一抹淡云半遮皓月,遥望远处有几点灯火在闪烁。清风在耳,犹如舟中歌者低吟浅唱,又似豆蔻佳人耳鬓厮磨。
此情此景,他突然想起了黄山之夜,那一夜,险象环生,成败生死均在一线之间;那一夜,也如梦似幻,因为身边有胡悦。如星双眸重现眼前,颦笑之间让人神往,朱墨羽忘不了那夜激战正在千钧一发之际,胡悦掷出紫血剑的惊险一刻,以及惊鸿一瞥之间,从她眼里看到的关切之情,朱墨羽喜在心头,乐在心间。也是在那一瞬间,朱墨羽暗自决定,甘愿穷其一生,倾其所有,也要让眼前的这个女子快乐无忧,不受一丝伤害。
想到此,朱墨羽的心莫名地刺痛了一下,万千柔情在心头纠缠,一腔愁绪却在胸间升腾开来,心中所念之人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匆匆岁月易过,转眼沧海桑田,这么久以来,他无时无刻不在追寻她的下落,他感觉自己像在漆黑的夜里迷路的孩童,迷茫而惊慌,心乱而无措。几番梦里惊醒,空欢喜之余,除了窗外的寒星冷月,便是满腹的惆怅。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身后一声轻笑,道:“这么晚还不睡,想什么呢?”朱墨羽从遐思中回过神来,低头看到脚边衣袂飘飘的影子,头也不抬地道:“你不是也没睡吗?”原千惠蹲下身,挨着朱墨羽坐下,抬头仰望夜空,幽幽地道:“今晚月色真好。”
朱墨羽不自然地向另一边挪了挪身子,正襟危坐,道:“古诗上说,月是故乡明,不是吗?”原千惠半晌没有答话,朱墨羽估计她是想起了自己家中的亲人,不忍打扰。站起身正欲转身离去,突然看到她的腮边挂着泪水,半透着月光的泪珠晶莹剔透,一粒粒滚下,朱墨羽顿时慌了手脚,忙道:“这是怎么说?孤男寡女深更半夜之时独处,已是不该,你这副样子,万一让别人看在眼里,定然认为在下举止不端,有冒犯之举,欺负到了你,我纵然满身是嘴,也解释不清。”
原千惠半抬起脸,盯着朱墨羽看了半晌,道:“你难道没有欺负我吗?”朱墨羽半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突然深施一礼,道:“这话从何说起?你还是饶了在下吧!”说着,抬腿便走,原千惠道:“我们三人独处异乡,举目无亲,有幸识得公子,还亏我们一直当你是朋友,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讥讽我们为异类,避之唯恐不及,岂不让人伤心?”朱墨羽正欲辩解,原千惠猛站起身,甩袖便走,朱墨羽道:“且等一下。”原千惠稍顿莲步,道:“深夜独处已是不该,更不敢久扰公子,与公子侠名有碍,就此别过。”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朱墨羽怅然若失地呆站了半天,明月高悬,夜风低咽,想想顿觉无趣。无奈地叹了口气,向原千惠的方向张望一眼,缓步回房去了。